第 9 章

  我邊喊她的名字,邊跑過去,結果小腿狠狠撞上大理石茶几的桌角,劇痛令我彎身折腰,同時把手放在秋葉肩上。我一再喊她的名字,搖晃她的身體,一邊搖晃,一邊告訴自己,就算這麼做也已太遲了。秋葉已經死了,她自殺了,因為我重視家庭勝過她,所以她在絕望之下心碎自絕於此──但下一瞬間,我慌忙抽手離開秋葉的身體,因為她發出「嗚哇」的聲音。之後,還喃喃咕噥,翻個身後又繼續睡。

  我聽見她的鼾聲,也漸漸看清周遭的狀況。

  安心和幾分錯愕籠罩了我,我全身虛脫,當場坐倒在地。頓時,剛才撞到小腿的劇痛再次襲來。我臉孔扭曲地摩挲小腿,順便用空著的那隻手搖晃秋葉的身體。

  「快起來,秋葉,妳這樣會感冒的。」

  秋葉的身體緩緩蠕動,她的臉轉向我,慢慢睜開眼皮。渙散失焦的雙眼朝我望了半晌後,這才慢吞吞地坐起上半身,蓬亂的頭髮被她抓得更亂。

  「現在幾點了?」她用沙啞的嗓音問。

  我看看錶。「九點左右。」

  「早上九點?」

  「是晚上。」

  「嗯──」秋葉搓揉臉孔,眼神茫然地望著空中,不意間像是忽然察覺甚麼般看向我。「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到處找妳,一直打妳的手機都打不通,傳簡訊給妳妳也不回,去妳公寓妳也毫無回家的跡象,我只好鼓起勇氣跑來這裏,結果卻看到妳倒在這種地方,差點嚇得我連心跳都停止了。」

  而且小腿也很痛。

  「手機?咦,我放到哪去了?」秋葉開始東張西望四下打量。

  她的手提包放在窗口的盆栽上,皮包是掀開的,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其中也有手機。

  秋葉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拿起手機。

  「真糟糕,手機沒電了。」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甚麼事也沒有,倒是渡部先生,你找我有事嗎?是急事?」秋葉神情怔忡地仰望我。

  「倒也不是甚麼事……我只是擔心妳怎麼了,況且妳也沒上班。」

  「就算只是派遣社員,也有休假的權利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為妳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昨天的事?甚麼意思?」她蹙起眉頭,側首不解。她是在裝傻還是怎樣,我看不出來。

  「我是說,昨天的約會我不是臨時爽約了嗎?」

  「噢。」秋葉張嘴點點頭。「你說那個啊。可是,那也不能怪你呀,園美發燒了,不是嗎?」

  「嗯……」

  從秋葉的嘴裏冒出女兒的名字,令我莫名地不自在。園美這個名字我沒有刻意告訴她,是有一次聊天時,一不小心脫口而出。雖然就只有那麼一次,但女人絕對不會忘記這種事,不僅忘不了,還會常常提起,好像明白只要提起那個名字,就能令男人心頭陣陣刺痛。

  「園美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好多了。」

  「是嗎?那就好。」秋葉撩起劉海,再次仰望我。「渡部先生,你跑來這種地方沒關係嗎?還是回家比較好吧?」

  「沒關係,重點是我已經問過好幾遍了,妳到底是怎麼了?為甚麼會躺在這種地方?」

  「甚麼為甚麼,沒有特別的原因啊。這裏本來就是我家,有時當然也會一個人喝點小酒,就算喝了酒直接睡在地上,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吧?」她有點不高興地撇嘴。「喂,你該不會以為,昨天取消約會的事已經傷害到我了?」

  被她一語中的,我只能噤口不語。秋葉聳聳肩,像外國女明星那樣兩手一攤。

  「你好像把我當成非常纖細易感的女人了,那麼,我應該稍微假裝受到傷害才對囉?喂!你真以為我是那麼沒常識的女人?如果你是那種自己的女兒都已經發燒了還想跟情人幽會的男人,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喜歡你。」

  她那嚴厲的口吻令我無話可說,只能默默垂首。事到如今我才深深感到,外遇不僅傷害對方,同時也會傷到自己。

  「不過,好像也有一點高興。」她說。

  我抬起頭,秋葉嫣然一笑。

  「這表示你很擔心我,對吧?所以才會大老遠專程跑來這種地方。」

  我抓抓頭,為了掩飾害羞看向桌面。桌上放著白蘭地酒瓶和杯子。

  「妳喝了很多?」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妳從甚麼時候開始喝的?」

  「呃──」秋葉歪頭思索。「大概是中午吧。」

  「中午?喂,妳到底是從甚麼時候待在這裏的?」

  「甚麼時候啊……」講到這裏,她忽然兩眼一瞪。「你追根究柢地問這麼多幹嘛?我不是已經跟你說我不在意昨晚的事了嗎?那不就行了。」

  「可是我在意,因為之前妳曾說過,即使回到這個家,妳也只會去二樓的房間,幾乎不曾進過這個客廳。可是現在,妳卻從中午就在這裏喝酒,還爛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會懷疑這是怎麼回事應該是正常反應吧?」

  我才講到一半,秋葉就已開始微微點頭。她的表情看起來不怎麼愉快。也許是因為這是個不想被人提及的話題。

  「早知道,當初就不跟你說那種事了。」

  「哪種事?是令尊想賣掉這棟房子卻找不到買主的事?」

  秋葉陷入沉默。看著她困惑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剛才從計程車司機那裏聽來的說法。

  「來這裏的路上,我聽到奇怪的說法。」

  秋葉訝異地抬起頭。我把在計程車上的對話告訴她,她雖然表情陰沉,卻並不驚訝。

  「是嗎?你聽到人家那樣說啊,如果是當時住在這附近的人,會記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上次聽妳提起時,我還以為那只是妳的黑色幽默。」

  我凝視大理石茶几,腦海又浮現秋葉呈大字形躺在上面的情景。

  秋葉走近茶几,在桌角坐下。

  「詳細內容,你想聽嗎?」

  她認真的眼神,令我的背上倏然一寒,想到會是甚麼內容令她露出這種眼神,我不由得有點害怕。

  不相干的事還是別聽比較好吧──男人的狡猾在這時探出頭。我在想,雖然很關心她,但是隨便涉入太深或許會後患無窮。

  然而,我的嘴巴卻不受控制:「如果妳願意說的話。」

  「真的?只怕你聽了之後,會退避三舍。」

  「我才不會。」我逞強。「如果真有甚麼在折磨妳,我想知道。」這並非虛情假意。

  秋葉依舊坐在茶几上,伸手去拿巴卡拉水晶杯,杯中還剩下一點點白蘭地。

  「妳最好不要再喝了。」

  「我想邊喝邊說,不行嗎?」

  「那……只能喝一點喔。」

  秋葉舉杯,纖細的喉頭聳動,她吁口氣後,目光投向遠方。

  「事情發生在我上高中時,當時正值春假,所以那天雖然不是假日,但我在家,當時我正在二樓房間練習豎笛。」

  「豎笛?」

  「我那時參加了管樂社。」

  「噢?」我頭一次聽說。

  「那天,除了我之外,我父親和父親的秘書小姐,以及阿姨三人也在。阿姨是我媽的妹妹,我媽死後,她三不五時會來幫忙料理家事。我從二樓下去一看,那邊的門是開著的,就像現在一樣。」秋葉指著這個房間的門。「沒有任何人的動靜,這點有些詭異。事後我才知道,當時阿姨出去買東西,而我父親去大學了。」

  「大學?」

  「我父親也在大學擔任經營學的客座教授,我沒說過嗎?」

  「我只聽說他從事很多種工作。」

  「他的確做很多種工作,教授也是其中之一。」

  真厲害,我嘟囔。難怪住得起這種豪宅。

  秋葉深呼吸,我預感終於要進入核心部份了。

  「我站在門邊看著室內,看起來好像誰也不在,因為沙發上沒人坐,也沒人站著。可是一腳踏入室內的瞬間,我立刻察覺情況異於平時。是哪裏不一樣,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我甚至就這麼站在原地思考了好幾秒鐘,然後終於將目光移向茶几。你可能覺得奇怪,之前我看了沙發,卻沒看茶几。」秋葉的指尖擦過茶几光滑的表面。「看到那個的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裏有甚麼?」我吞口水。

  秋葉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

  「茶几上放了一個好大的假人……看起來就像那樣,但我的腦中早已明白那並非假人,只是我心中的某種東西拒絕接受事實。我就這麼呆站著……嗯,對,只能用呆呆站著來形容。我發不出聲音,腳也動不了,甚至無法移開目光,自那個假人身上移開,那個看似假人的東西。」

  「之前妳提起這件事時,說過呈大字形躺平……」

  「嗯。」秋葉看著我點頭。「大字形。就在這張茶几上。」

  「那是誰?」我的心臟跳得飛快,腋下汗水狂流。

  「用減法也知道吧。」

  「減法?」

  「家中除了我本來還有三人,可是阿姨和我父親都出門去了,如此一來,還剩下一個人。」

  我反芻她剛才說的話。

  「令尊的秘書?」

  「答對了。」秋葉頷首。「是本條小姐。」

  「本條小姐……這是她的名字啊?」

  「是書本的本,條件的條,名字叫做麗子,美麗的麗。實際上,她的確很美麗,比現在我還大上幾歲,可是看起來比現在的我年輕多了。她的身材修長,也很有才華,還講得一口流利英語。帶著她到處走的父親總是非常驕傲,大概是受到眾人艷羨會有種快感吧!」

  「就是那個人躺在這張茶几上?」

  「對,她被殺死了,胸口插著一把刀,可是幾乎完全沒流血,白襯衫沒怎麼弄髒。」

  「我曾經聽說,只要不拔出刀子就不太會出血。」

  「聽說幾乎是當場死亡。」秋葉說:「據說刀子深達心臟。警方的人說,那種情形非常少見,因為要刺中心臟,就像把裝滿水的塑膠袋吊起來,然後拿刀子去刺,其實分外困難。心臟不是會撲通撲通跳嗎?對方如果靜止不動或許還有可能,但情急之下應該會抵抗,所以連警方都說,那堪稱神乎其技。」

  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但腦中登時湧現那幅畫面。

  「結果妳怎麼做?」

  「甚麼也沒做,或者該說我做不到,當我回過神時,已經被抱回床上躺著了,據說是一看到屍體就當場昏倒。那時我的體質虛弱,常常有貧血的現象。」

  碰上那種狀況,我想就算體質不虛弱的人恐怕也會面無血色吧!

  「被抱回床上躺著──意思是說在妳之後又有誰發現了嗎?」

  「好像是我阿姨回來,發現了我們──我是說我和本條小姐。」

  「妳阿姨想必也大吃一驚吧。」

  「她事後說,當時差點暈厥,但這個節骨眼不能連她也昏倒,於是當下先通知我父親。我父親急忙趕回來,把我抱到房間,然後才報警。阿姨說她當時慌了手腳,所以連應該報警都完全拋在腦後。」

  這是極有可能的事,我點點頭。人類這種生物面臨緊急關頭,往往會做出很荒謬的事,但有時也會疏忽最重要的事。

  「是強盜幹的嗎?」

  「最後只能這麼推斷,失竊的只有本條小姐的皮包,家裏的東西全都沒事。面向庭院的落地窗開著,所以據說犯人可能是從那裏逃走的。現場沒有留下指紋之類的東西,也沒有目擊者。唯一的線索就是刀子,但那是大量販賣的商品,所以一籌莫展。」

  「那麼,最後還是沒逮到犯人嗎?」

  「嗯。」她點點頭。「非假日的白天,對住宅區而言是惡魔的時段。路上行人稀少,屋裏多半也沒人在,再加上像我家這種房子又有高牆環繞,一旦侵入完全不用擔心會被外面的人看見,根本是正中強盜下懷。據說犯人可能是從落地窗侵入,正在物色室內的值錢物品時被本條小姐發現,於是拿其攜帶的刀子行兇,就這麼逃逸無蹤,但是知道的僅此而已。那一陣子來了好多刑警先生,我也必須一再重述同樣的說法,幾乎快要瘋掉,最後還是毫無頭緒。漸漸地,刑警不再上門,案子就這麼不了了之,其實事情根本沒有了結。」

  一口氣說完後,秋葉長歎一口氣。

  「故事到此結束,這就是今天的推理劇場。」

  我沒心情因秋葉的笑話而笑,再次環視室內,十幾年前,在這個場所曾經發生如此悽慘的案件。想到這裏,我感到室溫似乎有點下降。

  「我總算明白妳不願進這個房間的理由了。」

  「不過,我想我父親受到的打擊更甚於我數倍。」

  「畢竟是在自己的家裏發生這種事,再加上他又失去了優秀的秘書。」

  秋葉搖頭。

  「比起失去優秀的秘書,我想心愛的人過世對他的打擊更大。」

  不解其意的我看著她。

  她繼續說:「是情人喔,本條麗子小姐也是我父親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