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與秋葉的感情日深,上班也變得格外愉快,就連過去總感到憂鬱的週一早晨,我也精力充沛。不,或許該說正因為是週一早晨我才特別神采奕奕,因為週六、週日見不到秋葉。我們早就說好不能傳簡訊、打電話,在這兩天當中,我要扮演好丈夫、好爸爸。
「最近,你特別賣力照顧家庭喔!是洗心革面了嗎?」
這是週日帶園美去遊樂園回來,有美子對我說的話。
「妳這種說法太過分了吧。我只是因為最近工作比較輕鬆,所以覺得也該多陪陪園美。否則等我忙起來,就抽不出時間做這種事了。」
「理由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不然還有甚麼?」
「沒事,我只是覺得你好像突然變得特別照顧家庭,所以猜想是不是有甚麼契機促使你反省。」
「我才沒有反省甚麼,也沒那個必要。」我一邊踩車子油門,一邊故意毫不客氣地反駁。心底卻提心吊膽生怕有美子是否已察覺甚麼。照顧家庭如果做得太過火反而顯得不自然,尺度還真難拿捏。
總之,我的生活非常充實,去公司看到秋葉的臉,心情登時昂揚起來,週六、週日為家庭盡義務的疲倦立刻一掃而空。
如此春風得意的我,不久之後便面臨小小的考驗。那是週四,沒有加班的計劃,像往常一樣與秋葉獨處的時間逐漸接近。
下班時間剛過,我的手機響了,是有美子打來的。
她開口就先道歉:「在你上班時打來,對不起。」
「出了甚麼事嗎?」
「說到這個啊,是園美發燒了。這種時間所有的診所都已不看診,可是又沒有嚴重到要叫救護車……」
我明白她想說甚麼,大概是希望我早點回家吧。今早我出門時曾經告訴她,今晚可能會晚點回家。
我很擔心園美,如果病情實在太嚴重,也不得不考慮開車送她去掛急診。但另一方面我又惦記著秋葉。她已離開公司,肯定正像往常一樣前往新宿的體育用品店。她會搭地下鐵,所以現在也無法打手機聯絡她。
「吶,你今晚還是不能早點回來嗎?」有美子的語氣不像懇求,倒像是略帶責備地問我。
「不,沒關係。」我回答:「我會想辦法馬上趕回去,是不是該順便去藥局買點甚麼比較好?」
「這個嘛……剛才我已經給她吃了兒童用的退燒藥,或許不要服用太多藥物比較好。」
「也對。那麼,我直接趕回去。」
出了公司,前往車站的途中我試著和秋葉聯絡,但她的手機還是打不通。無奈之下,我只好傳簡訊:「我女兒發燒了,必須立刻趕回家。不好意思,今晚不能赴約。對不起,我再跟妳聯絡。」
傳送後,我才開始後悔沒必要連女兒發燒的事都向她解釋,只要說臨時有急事就夠了。我希望儘可能不讓秋葉感受到我的家庭。
回到家,園美躺在和室裏。雖然睡著了,但臉色緋紅,好像很難受。有美子說,大約燒到三十八度。
「還有其他症狀嗎?」
「傍晚,她吐了,然後還拉肚子。」
我打電話到急診醫院,對方說可以立刻看診。抱起渾身無力的園美,我們離開公寓。
到了醫院,看似實習醫生的年輕醫師替園美診斷。醫生的見解是,可能是感冒病毒拖累到消化器官,雖然這種解說方式很像一般老百姓,但是確定病情不嚴重,總算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有美子用搓板將蘋果磨成泥餵園美吃,再度躺下的園美已恢復笑容。
「謝謝爸爸。」當我從棉被旁湊近臉孔探視時,園美虛弱地對我說。看來她明白,父親是為了她特地提早返家。
不客氣,我朝她一笑,暗自慶幸自己取消了約會。女兒的笑容是無可取代的無價之寶,這畢竟是不爭的事實。縱使失去一切,唯獨這個我絕對不想放棄。
園美睡著後,有美子從冰箱拿出啤酒。
「害你失去喝酒的機會太可憐了。」她在杯中注入啤酒。
餐桌一隅排放著上次用蛋殼做的聖誕老公公,細數之下共有七個。有美子說,全部都是她做的。
「我拿給幼稚園的一個媽媽看,結果她拜託我幫她做一個,我就隨口答應了,沒想到大家一個接一個都來討,我還得再做十個呢。」
「還要十個?」
「對呀,總不能給了這個人卻沒給那個人吧。」
「真辛苦。」
我一邊喝啤酒,一邊捫心自問,究竟有何不滿?有美子無論身為妻子或母親都很優秀,園美也可愛得沒話說。這種生活有哪一點不好?除此之外我還奢求甚麼?
然而當我一個人回到寢室,還是立刻檢查手機信箱。我的整顆心都在惦記秋葉,約會突然取消,她不知會作何感想,而且取消約會的理由還是為了我的家務事。
沒有她傳來的簡訊,語音信箱也沒有留言,我頓時心生焦慮,擔心秋葉說不定正在生氣。
好想聽她的聲音,如果她在生氣,我渴望儘快向她解釋,向她說明這是身不由己的狀況,取得她的諒解。
我關掉房間的燈,拿著手機鑽進被窩中。我從來沒在家裏打過電話給秋葉,但是再這樣下去,我實在無法安心睡覺。
我把棉被拉到肩上,保持鑽進洞穴的姿勢按下手機按鍵,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好快。
電話打不通。她好像關機了。電話切換到語音信箱,於是我準備留言道歉。我急忙整理腦中思緒,盤算著該如何說明才能取得她的諒解。
但就在我即將發出聲音的前一瞬間,我察覺某種動靜。我關掉手機和房門開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
「你已經睡了?」有美子的聲音傳來。我在被窩裏翻身。
床前站著身穿睡衣的有美子。
「妳怎麼來了?」我問。
她不發一語地鑽進被窩,我慌忙把手機丟到另一邊的床下。
「園美呢?」
「睡得很熟,放心,事後我會回去陪她。」
這句話,令我省悟有美子來找我的目的。我納悶她為何偏要選女兒發燒的這晚,但她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今晚對不起,要是我可以自己設法處理就好了。」
「算了,幸好沒有變得太嚴重。」
「害你不能去喝酒真可惜。」有美子鑽進我的腋下。
這向來是我們的暗號,打從我倆還在熱戀時就習慣這樣的步驟。當她這麼做時,接下來我該如何反應早已制式化。
我們已有兩個月……不,三個月沒做了吧──我回溯記憶,本想計算卻又作罷。如果去想那種事,本來勃起之物恐怕也會不舉。
翌日到了公司,不見秋葉的蹤影。我朝白板一看,上面寫著她請假。
為何請假呢?我本想問與秋葉一起工作的同事,卻又想不出藉口。我和秋葉在工作上幾乎毫無關聯。
她果然還是被昨天的事傷到了嗎?我不得不這麼想。男人到頭來還是注重家庭勝過情人──她或許這麼想,所以對我感到失望。
我利用工作空檔打她的手機,但完全打不通,發簡訊給她也沒回音。我就這麼坐立不安地任由時間流逝。
快到下班時間時,我打電話回家。有美子在家。我問起園美的狀況,她說今天園美沒去幼稚園,不過現在已恢復精神正在玩。
「聽妳這麼說我就安心了。老實說,今晚恐怕要晚點回家,因為昨晚臨時爽約,所以必須補償人家。」
「是嗎?你的客戶好像無論如何都想邀你去喝酒,是吧?」有美子的話中帶刺。
「總之,今天我實在推不掉,事情就是這樣,妳多包涵。」
「知道了,你別喝太多喔。」
掛斷電話後我不禁吐出一口氣,有美子的心情好像不錯,也許是昨晚的做愛奏效,看來今後可能也要不時做一下比較好。
我與有美子的做愛一成不變,按照一成不變的順序,一成不變的觸摸方式,一成不變的舔舐方式,一成不變的體位,在一成不變的時間點進行。有美子每次都是用同樣的表情,發出同樣的聲音,做出同樣的反應。就像資深駕駛在開車,即便甚麼都不想,手腳也會自己動。連事後收拾的程序也一樣,無論是衛生紙的使用量,或者做愛所費的時間都一樣。我的射精量八成也是如此吧。
這幾年,性交對我而言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臉紅心跳,也沒有焦躁不定,只不過是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罷了。
雖然覺得真的很對不起有美子,但我已無法再忍受那種情況。之前也就算了,可是現在既已嘗到與秋葉的性愛滋味,我絕不可能再回頭。並不是因為秋葉太特別,性交畢竟還是需要有愛情,這是男與女的行為,而我們夫妻──我想世上大多數夫妻可能都一樣──早已不是男與女。
出了公司搭乘地下鐵,我前往秋葉的公寓。在電車上我自問,那我與秋葉便能永遠維持男與女的關係嗎?我倆就能永遠帶著心動的感覺做愛嗎?
我不知道,現在的我連想都無法想像自己會有厭倦秋葉的一天。
抵達秋葉的公寓,我按下一樓對講機,但是無人回應。
我猜她也許是出去買東西了,於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消磨了三十分鐘左右後,再次回到公寓,但她依然沒回來。
她該不會是自殺了吧──不祥的想像閃過腦海,但我立刻打消念頭,不可能發生那麼荒唐的事。
我試想秋葉可能會去的地方,能想到的只有一處。我離開公寓,前往車站。
搭JR快車抵達橫濱,再從那裏坐計程車。時鐘的指針已將近八點半了。
我在計程車上又撥了她的手機,但依然打不通,我決定在語音信箱留言。
「呃──妳毫無消息所以我很擔心,妳在哪裏?請跟我聯絡。現在我正要前往東白樂,不管怎樣,我先過去看看。」
掛斷手機,我吐出一口氣,手裏依然緊握手機。
「先生,你正在找甚麼人嗎?」計程車司機主動問道。
「啊?不,還好……」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打手機,而且我又聽到你剛才說的話。最重要的是,你從上車時樣子就有點不大對勁。」
「啊!會嗎?」我不由自主輕觸臉頰。「我和朋友一時聯絡不上。」
「嗯……是女的?」
「呃,對。」
「那就難怪你擔心了。」後照鏡映出的臉孔正在笑。
真是不識相的司機,我暗想。不僅偷聽別人說話,還問東問西地猛打聽,說不定他正在猜想,我是被情人甩掉所以才滿心焦慮。
快到東白樂車站了。在我的指示下,車子開上陡峭的坡道,秋葉的老家終於遙遙在望。
「到這裏就好。」
「好。」司機踩煞車。報上車錢後,他看著窗外說:「先生,你的朋友住在這附近嗎?」
「是的。」
「嗯……我以前,也住在這一帶。那棟房子的事,你知道嗎?」他說著指向的,正是秋葉家。
「那間屋子怎麼了?」
「出過殺人命案喔!」
「啊……」
「已經超過十年了吧!我記得好像是殺人劫財。結果,似乎一直沒逮到犯人呢。」司機一邊找我零錢,一邊說。
下車後,我緩緩走近大宅,屋子的窗口隱約亮著燈光。
是鬧過命案的屋子喔──秋葉的話在腦海中重現。難道她那句話並非唬我的?
我戰戰兢兢地按下對講機,但是無人應答。我穿過大門,走近玄關的門,握住門把一拉,門居然輕易開啟。
「打擾了!」我試著喊。但還是無人回應。
我垂眼看向腳下,不禁一驚,脫在那裏的分明是秋葉的淑女鞋。
「秋葉!」我喊道。沒有回音,於是我又拉高嗓門大喊:「秋葉!」
我脫下鞋子,走進屋裏,客廳的門縫流瀉出光線。我毫不遲疑地開門。
鋪了地毯的地板上,躺著秋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