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外遇的男人而言,冬天是個痛苦的季節,才剛慶幸平安夜過去,緊接著又是除夕與新年假期的來臨,無法陪伴心愛的她。雖然拜秋葉前往加拿大所賜我不用苦惱,卻抹消不了那股心虛。
之後才剛喘口氣,緊接著西洋情人節又將來臨。
這幾年,我早已不再覺得情人節是特別的日子,園美出生後尤其如此。連有美子也不會在這天替我做甚麼。她知道我不愛吃甜食,所以連巧克力都不會送,對此我也覺得無所謂。
但是今年不同,這天不再是我能夠忽視的日子。
二月十四日是週六,為甚麼偏偏是週六呢?我看著月曆不禁沮喪,至少那天若是非假日或許還能想想辦法。
令我焦躁的仍舊是里村那個笨蛋,他找同事談可笑的心事,被我偶然聽見了。
他的疑問是,情人節這天,邀約還沒交往的女性約會,是否會很奇怪?
「應該沒關係吧!」另一個男同事回答:「基本上,這天是女人主動告白的日子,但是反過來應該也無所謂。」
「是嗎?說得也是,情人節這天就算男人主動告白也沒關係嘛!」里村露出莫名被激發勇氣的表情說。
「不過,前提是那個女人沒有男朋友,因為如果有男朋友,情人節絕對會跟男朋友約會。」
有喔,仲西秋葉早就有男友了──我很想這麼從旁插嘴。
但里村自信滿滿地點頭。
「這點沒問題,我向她本人確認過。我問她情人節那天有無安排,她說沒有特定節目。換言之,也就表示她沒有約會的對象。」
聽到這段對話,我的心情頓時黯然。
不知不覺中,情人節對於有戀人的男人成了重要的大日子,地位等同於平安夜。那種氣氛逼得男人無論如何都得騰出時間和女友約會不可。
反過來說,沒有戀人的人只能早早回家,已婚者尤其如此。
全世界的妻子也都知道這天對戀人們來說是特別的日子。老公下了班如果沒有直接回家,做妻子的想必會立刻直覺有鬼吧。這麼一想,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天被過度節日化說不定正是娘子軍的陰謀,因為這等於是在平安夜之外,又多製造了一個檢驗老公有無出軌的日子。
這次真的是沒指望了,我也只好死心,不可能再像平安夜那樣大玩特技表演。
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四,我與秋葉在汐留用餐。看著夜景,我忽然想起這裏正是平安夜那晚共餐的餐廳,我遲疑著是否該說出這件事,覺得此舉恐怕會是自己搬磚頭砸腳。
「最近,你好像變得很沉默。」秋葉擎著葡萄酒杯說,她的眼睛似乎在微微瞪我。
「不會吧。」
「你是在想,索性省略吃飯和聊天這些麻煩的手續,直接上床就好了嗎?」
「那怎麼可能,妳幹嘛說這種話?」
「因為,男人大抵如此。據說那才是男人的真心話。」
「也許的確有這種男人,但我並不是。」
「那麼,你為甚麼板著臉不說話?」
「沒甚麼,我只是在想點事情而已。」
秋葉的指摘也許是正確的,最近我的確很怕與她對話,並不是因為我想趕快上床,而是因為結婚和情人節這類非迴避不可的話題愈來愈多,為了避免踩到地雷,反而動輒得咎、縛手縛腳。
「關於情人節。」見我沉默不語,她主動開口。
啊?我訝然抬頭,心臟急如擂鼓。
「大家已說好要一起去滑雪了。」
「滑雪?大家是指誰?」
「公司同事呀。一群單身的年輕人,是田口小姐邀我去的,聽說地點在湯澤(註:位於新潟縣東南部,自古以來便是溫泉觀光區,有曲場滑雪場。)。」
「嗯……」
想必里村也會參加吧。說不定田口真穗就是為了撮合他與秋葉才想出這個計劃。
「所以,情人節的事你用不著擔心了。」
我吃驚地望著秋葉的臉。
「你很在意吧?你覺得應該像平安夜那樣有所表示才行。」
我歎了一口氣,原來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我的確是很想設法安排……」
聽到我這麼說,秋葉搖搖頭。
「這是你的壞習慣。你總在一時的氣氛影響下脫口說出重大承諾。但是,這樣每次只會苦了你自己吧。你放心。總之,那天我要去滑雪。」她將鵝肝醬燴白蘿蔔放入口中。
餐後,我像往常一樣把她送到家,然後像往常一樣進屋,等她脫下外套後將她摟入懷中,接吻,繼而輕撫頭髮。如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接下來我們應該會上床,但今晚不同。
接吻後,秋葉仰視我的臉問:「失去的很多嗎?」
我不懂她在問甚麼,正歪頭不解之際,她又繼續說:「結婚會失去很多嗎?」
「為甚麼這麼問?」
「因為上次參加婚禮,好幾個人都這麼說,其中也包括你。」
我想起的確有過這樣的對話,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有點醉意。
「的確很多。」我抱著她回答。
「你失去了甚麼?」
「一言難盡。」
「你這樣說我聽不懂。」
「有一天──」我盯著她的雙眼繼續說:「等妳自己結婚就會明白了。」
秋葉瞪大雙眼,仔細打量我的臉,然後嫣然一笑。
「那麼,我可得早點結婚才行。」
是啊,我本想這麼回答,卻擠不出聲音。
秋葉倏然離開我的懷中。
「晚安,謝謝你送我回來。」
在這種氣氛下不可能進展到上床,我也道聲晚安,離開她的住處。
我深切感到在秋葉的心裏,結婚這個關鍵字果然還是愈來愈有份量。她本來就已公開宣稱絕不與不結婚的對象交往,會跟我這種有家室的人交往,想必已大大違反了她的本意。
該分手了嗎?我思考這理所當然的問題。既然愛秋葉,就不該再繼續絆住她。對,是我絆住了她,再這樣下去,她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
回到家,有美子正在講電話。從她說話的態度,可以猜出對方似乎是丈母娘。
「我媽打來說了一件麻煩事。」講完電話後有美子說:「我媽說,她的膝蓋要開刀,所以必須住院,但是為了住院期間誰來照顧我爸,好像起了爭執,但她就算跟我抱怨,我也無能為力呀。」
「大姊呢?」
「說她那天早已安排好了要去旅行。」
「是幾號?」
「十四和十五,週六、週日吧。」
聽到這裏,我閃過一個念頭。有美子的娘家在長岡。
上越新幹線的人潮熙來攘往,帶著滑雪橇和滑雪板搭車的年輕人很多,如果沒有事先訂購對號車票,根本沒位子可坐。
「對不起喔,連你也被拖來了。」有美子一臉抱歉地說。
我們坐的是三人座,園美坐在中間。
「沒關係,反正我閒著沒事。」說完,我瞥向窗外。
天空一片蔚藍,但是翻過幾座山脈後,想必會逐漸轉為灰色,日本海沿線已發出下雪預報。
若能讓有美子和園美母女自己回娘家當然是最好,但我不可能說出這種話,肯定會被懷疑另有企圖。但有美子也毫無主動提起的跡象,如此一來,能提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我也同行。
我們在正午過後抵達長岡車站,從車站坐計程車到有美子的娘家約需二十分鐘。
向年邁的岳父寒暄問候之後,我的任務幾乎已完成。有美子早已換上圍裙,岳父也不可能找女婿有甚麼事,他八成只期待著能夠見到寶貝外孫女。
吃完遲來的午餐後,我乘隙發簡訊給秋葉。內容如下:
「今晚,我們在夜間滑雪場碰面,我會穿藍色雪衣戴紅帽子,那就麻煩妳了。」
之後,我去找正在廚房洗碗的有美子。
「傍晚,我可以出去一下嗎?」
「去滑雪?」
「嗯,看到雪,還是忍不住手癢。」
我告訴她,也許會去夜間滑雪場。
「那是無所謂,小心別受傷就好。」
「我知道。」
換上滑雪裝,我在下午五點出門。在計程車上我檢視手機,沒有秋葉的回信,說不定她根本沒看到我的簡訊。我心想,那樣或許也會很有趣。
抵達長岡車站,我跳上北上的新幹線,到越後湯澤車站約需三十分鐘,從那裏再搭計程車。道路兩旁都矗立著厚厚的雪壁。
到了滑雪場後,我租來滑雪用具去練習場。粉雪飛舞,反射著夜間照明的燈光,閃閃生輝。只有一條軌道上的纜車在動,能夠滑行的雪道也有限,於是我決定在下纜車的地方等候。
適逢情人節,所以情侶很多,我凝目觀察逐一滑下的滑雪者,但是不見貌似秋葉的身影。
有個女滑雪者一邊以耳熟的嗓音尖聲喳呼,一邊滑下來,那鐵定是田口真穗。雖然戴了雪鏡看不清面貌,但從她大聲談論的內容可以確定,和她在一起的是哪些人我也大致猜得出來,但是對方想必作夢也沒料到這裏還有公司同事。
我也看到貌似里村的人,但是不見秋葉。我開始有點不安,她也許沒注意到我的簡訊,根本沒來滑雪練習場。
我又等了一會,但秋葉還是沒出現。不會錯。她一定在飯店。
就在我打算先下去再說,才剛開始滑行時,放在雪衣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急忙煞車,取出手機。螢幕顯示是秋葉來電。
「喂?是我。」
「你不能待在那種地方。」秋葉的聲音傳來。
「啊?甚麼意思?」
「你朝纜車的反方向滑過去,滑到架設纜線的鐵塔並列的地方。」
我環視四周。秋葉就在某處,正在看著我。
「妳在哪裏?」
「所以,我才叫你到架設纜線的鐵塔旁邊來。」
我一手將手機貼在耳邊,照她的指示滑行。遠離纜車後,燈光漸漸稀微,暗得看不清雪地表面的狀態。架設纜線的鐵塔旁,佇立著小小的人影。
我放慢速度,逐漸靠近,把手機放回口袋。
秋葉穿著白色雪衣,帽子包住整個腦袋。
「傻瓜。」她說:「你站在那種地方,我怎麼敢靠近。」
「為甚麼不敢?」
問了之後我才察覺,秋葉腳下沒有滑雪橇也沒有滑雪板,身後印有點點足跡。她是徒步走上來的。
「妳為甚麼不搭纜車?」
「因為,」她笑了。「我應該沒有來。」
「啊?」
「這次的滑雪旅行,我推掉了,所以要是被公司的人看到就糟了。」
「可是,妳不是在這裏嗎?」
「那是因為……我看到你的簡訊。」
「妳說甚麼……那麼,看到簡訊時,妳在哪裏?」
秋葉呼地吐出一口氣。「在我的住處。」
我猛然後仰,一屁股跌坐在雪上。
「妳在東京……看到簡訊之後,才過來的嗎?」
「我一路趕過來,累死了。」秋葉也在我身旁坐下。
「等一下,我不懂。呃……妳為甚麼沒參加滑雪旅行?是不是臨時有甚麼事?」
她搖頭。
「不是那樣,我本來就無意參加,況且里村先生可能會乘機求婚。」
「可是妳明明跟我說妳要來……」
「這樣安排會比較好吧。」秋葉低頭,戴手套的手開始在雪上畫畫。
我歎息。
「妳打算謊稱去滑雪,這個週六、週日都窩在住處嗎?」
「那也沒甚麼。」
「可是,那樣不會很難受嗎?」
「短短兩天,根本不算甚麼,我還在家窩過更長的時間呢。」
「更長的時間?」
被我這麼一問,她抱住雙膝,把臉埋進雙臂中。我赫然一驚,某種念頭在腦中炸開。
「年底妳說去加拿大,也是騙人的嗎?」
秋葉沒回話。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到底是不是?」
她的肩膀顫動,最後冒出細小的聲音。
「因為我不想讓你為難……」
我搖頭,想不出該對她說甚麼,只能緊緊抱住她。
「但我好幸福。」秋葉說:「我作夢也沒想到,今晚竟然可以見面。」
晶瑩的雪花朝我們紛紛落下。我垂眼看雪地表面。她描繪的是一個心形圖案。心上刺了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