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秋葉起床的動靜,於是我睜眼。不是自睡夢中醒來,之前我只是在床上閉著眼而已,或許中間睡了一會,但我毫無那樣的自覺。
秋葉似乎正在沖澡,聽著那個聲音,我拉開窗簾,港口的海面閃著粼粼波光。山下公園裏,早已有散步的人群。
秋葉穿著浴袍出來。「啊!你醒了。」
「早。」
「欸,我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我想也是。」
「到我們去『蝶之巢』為止我還記得……我有沒有做出甚麼奇怪的舉動?」
「放心,妳只是中途就睡著了。」
「是喔,飲酒過量果然不是好事。」她往床上一坐,拿毛巾擦拭頭髮。「難得的白色情人節,結果都被我糟蹋了。」
「算了,偶爾一次有甚麼關係。」
我這麼一說,她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歪起頭。「你怎麼了?」
「甚麼?」
「你好像沒甚麼精神。」
「沒那回事,我也喝多了,所以只是覺得頭重重的。」
「也許是葡萄酒的後勁太強吧。」她開始用毛巾漂亮地包裹腦袋。
我們在飯店的咖啡廳用了簡單的早餐,雖然沒胃口,但我還是勉強將吐司和炒蛋吞下去。
退房後,我們上了計程車。我對司機說,去橫濱車站。
「喂。」秋葉對我耳語:「你現在,還是非回去不可嗎?」
我一邊留意司機的耳朵一邊回答:「中午之前一定得回去。」
「可是,這是白色情人節的翌日,而且星期天才剛開始。」
「我拜託了朋友配合我撒謊,如果我回去得太晚,會讓他們的辛苦化為泡影。」
「那樣不行嗎?」
她的話,令我不禁錯愕地「啊」了一聲。
「化為泡影不行嗎?」她又再說一次。
「他們為了我特地聚在一起喝酒。即使我根本不會去。這都是為了掩護我偷吃。」
「偷吃?」秋葉的眼睛似乎炯然發光。
「總之,那樣不太好。」
「因為你不想被抓包?」她湊近看著我的臉。「被你老婆。」
我覺得司機的耳朵好像猛然抽動了一下。大概是錯覺吧,但我現在實在沒那個心情好好說話。
我小聲回答:「那件事待會兒再說。」
在橫濱車站下了計程車,正想直接步向車站,秋葉拽住我的手臂。
「我還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決定把你當成我的,你應該也同意了。」
「今天我還不想逞強。」
「逞強?你是指甚麼?」
面對她的逼問,我無言以對。這種事遲早得向妻子坦白,無論是今天或明天都一樣,這點我也明白。
「隨便帶我去個地方,只要兩小時就好,之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秋葉……」
「我就是不安嘛!」她流露出悲悽的眼神說:「只要一想到你要回家,我就無可救藥地不安,我覺得你好像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邊了。如果你說你不會,那就答應我的任性要求。」
她的哀訴動搖了我的心,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難過。另一方面,我心裏也在盤算,站在這種地方說話,難保不會被甚麼人給撞見。
「好吧。」我回答。
我們走進一間老舊的賓館,在彷彿已滲入芳香劑氣味的床上做愛。秋葉翻身在上時,我心頭一驚。因為她的眼眶含淚,但我沒有問她原因,我不敢問。
「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完事後,她說。
「甚麼?」我問。
「不管我發生了甚麼事,我要你承諾一定會保護我,我想相信唯有你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屏息,思考秋葉的話中之意。
「怎麼了?你無法承諾?」
我撫摸她的頭髮。
「沒那回事,一言為定。」
「太好了。」秋葉呢喃,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離開賓館後,我在品川車站與秋葉分開,踏上歸途。我從東京車站坐計程車,但佔據腦海的,全是應該如何找藉口向有美子交代。時鐘的指針早已過了午後兩點。
不管怎麼想,我這次的行動都很不自然,雖然我經常與學生時代的哥兒們去喝酒,卻難得徹夜不歸。更何況,過了中午還沒回家,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當然這點我打從一開始就已有覺悟,但我的心境,和不久之前有了微妙的差異。一言以蔽之,在我心中萌生了想要採取守勢按兵不動的心情。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中存在著狡詐、卑劣的想法,我還沒有完全選擇秋葉,我想保留維持現狀──拋棄秋葉,重拾以往生活的可能性。正因如此,我才會試圖找藉口自今天這個困境安然脫身。
就在毫無結論的情況下,計程車已抵達公寓前,我很想再多思考一會兒,但是回家時間再拖延下去會更不妙。
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自家門前,我翻找口袋的鑰匙。我想像有美子一看到我的臉,會如何咄咄逼問,她說不定已給新谷他們打過電話。我不認為他們會露出馬腳,但是極有可能做出不自然的回答。
我做個深呼吸才開門,登時竄入耳中的是熱鬧的笑聲。笑聲來自客廳。
我探頭窺視客廳,除了有美子還有三個女人在,全都是生面孔,但就年齡和氣質判斷,應是園美的幼稚園同學們的母親。她們正圍繞餐桌而坐,桌上放著茶杯,中央擺著裝有餅乾的容器。
「哎呀,你回來了。」有美子轉向我說。她的臉上猶帶笑容。
打擾府上了,三名女性紛紛向我打招呼。我也低頭行禮,說聲大家好。
「這幾位是幼稚園的媽媽。」有美子說。
「小朋友們呢?」
「去幼稚園了,來了一個人偶劇團,應該就快演完了,我們說好了到時要一起去接小朋友,所以在那之前先來我們家喝茶。」
「原來如此,那各位慢慢聊。」我說完就關上門,走向寢室。
正在寢室換衣服時,有美子進來了。我不安地舔了舔唇。
「對不起。」她說。
我大為意外地回視她。「啊?對不起甚麼?」
「沒徵求你的同意,就把大家帶回家裏,因為我們平時去的咖啡店今天公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那倒是無所謂……」
我很困惑,因為我以為一定會因為遲歸的事挨罵。
「要幫你泡咖啡嗎?我可以替你端來這裏。」
「不,現在不用,待會兒我自己泡。」
「好吧。」她點點頭,便打算出去。
「那個,」我說:「倒是我,這麼晚才回來對不起。一不小心就喝到天亮,之後又拖拖拉拉走不掉……」
有美子在我說到一半時便開始苦笑。
「你們難得見一次面,有甚麼關係。小心別把身體搞壞就好。」
「嗯,我知道。」
「玩得開心嗎?」
「那個,還好。」
「那就好。」有美子保持平靜的表情,就這麼離開房間。
我歎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然後順勢躺倒。
我覺得悵然若失,有美子的態度和我之前想像的截然不同。
是因為她比我以為的更信任丈夫嗎?是因為她安心地認定,丈夫偷腥這種事連萬分之一都不可能?
之後,過了一會,有美子便與其他媽媽們一起出門了。她帶園美回來,是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後的事。
即便回來了,對於我,她也隻字未再問起昨晚的事,我本來以為剛才也許是因為有客人在,她才忍住沒審問我,但是看來顯然也非如此。
晚餐時,桌上擺滿有美子親手煮的菜,泰半是頭一次吃到的菜色,我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她說是白天跟那些媽媽學來的。
「老是吃同樣的菜色一定很膩吧?媽媽們的情報交流也很重要喔!」有美子說著笑了。
就這樣,安然無事地結束了一天。無須任何覺悟,也不必做任何決斷,只是個平凡的星期日。鑽進被窩後,我回想這兩天,心情很古怪,前半段的遭遇宛如在夢中發生。
但是,那當然並不是夢,我不得不做出結論的日子,正在分秒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