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一出被窩,我就渾身哆嗦,明明應該是暖冬,最近卻每天早上都冷得要命。我壓抑想鑽回被窩的慾望,脫掉睡衣。

  一邊穿上襯衫,我看著放在枕畔的月曆。今天是三月三十日,星期一,想到今天這個日子的意義,我再次渾身一震。

  客廳裏正要展開早餐的風景。園美坐在桌邊,正在喝熱牛奶,盤子裏有她愛吃的香腸和荷包蛋。

  「早。」我對園美說。

  「爸爸早。」她說著笑了。

  這張笑臉,我還能再看幾次呢?我暗忖。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次了,即使還會再見面,她想必也絕對不會原諒拋棄她們母女的父親吧。

  「你也吃麵包,可以嗎?」有美子從廚房問。

  可以啊,我回答。

  「還有,臨時才說不好意思,今晚我不回來。」

  「哎呀,這樣嗎?」有美子從廚房探出頭。「要出差?」

  「對呀。」目前我姑且只能先這麼回答。

  「行李收拾好了嗎?要去哪裏出差?」

  「大阪,只住一晚,所以不用特別準備甚麼,反正到了飯店也只是睡覺。」

  是喔,有美子說著點點頭,又回廚房去了,看來她絲毫沒有起疑心。

  我一邊吃吐司喝咖啡,一邊瀏覽早報,報上完全沒有提到東白樂命案即將屆滿時效。就世人看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件。

  我在西裝外面罩上大衣,抱著公事包走向玄關。有美子也跟來,要送我出門。

  「路上小心。」有美子接下我用完的鞋拔,一邊說道。

  「嗯……那個,妳明天有事嗎?」

  「明天?問這個幹嘛?」

  「不是啦,我有點事想跟妳說。」

  「有事?甚麼事?現在不能說?」她不解地微微歪頭。

  「那件事我想坐下來慢慢說,現在沒時間。」

  「嗯……我明天倒是沒甚麼事。」

  「知道了,那今晚就先這樣,家裏拜託妳了。」我走出家門。

  我深深感到正在確實接近某種事物,但等在那裏的將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的發展已無法遏止,即便是巨大的吊鐘,只要用指尖不斷戳動,最後也會產生共振大幅晃盪,過去那些瑣碎行動的累積,即將猛烈撼動我的人生。

  即便到了公司,我也完全無心工作。我滿腦子都在想,等我離婚之後周遭的人會怎麼看待。而且離婚的原因是外遇。和派遣員工搞外遇,最後弄到離婚收場,連小孩也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年前我自己輕蔑過的行為,肯定有許多人就像當時的我一樣,會看不起我、嗤之以鼻。

  在轉著那種念頭的空檔,我不時偷窺秋葉,其中有幾次與她四目相交。

  就是今晚喔──我感到她在朝我如此囁嚅。

  對,終於等到今晚了。一切將會結束,抑或一切即將開始,目前還不知道。

  到了下班時間,我迅速整理好東西,立刻離開辦公室。與秋葉碰面的地點,早在上週就已決定。

  出了公司,我坐計程車去汐留,我已預訂高層大樓頂樓的餐廳。在門口報上姓名後,穿黑色制服的女性領我去窗口的座位。

  等待秋葉的期間,我邊喝啤酒,邊眺望夜景。

  這是充滿回憶的店。去年的平安夜,我用了高空走鋼索般的特技手法與秋葉在這裏約會,明明只是三個月前的事,我卻感到似乎已是遙遠的往昔。

  大約喝掉三分之一的啤酒時,秋葉出現了,她穿著隱約透出肌膚的妖艷襯衫。當然,在公司時,她並不是這身打扮。

  「妳換了衣服?」

  「對呀,因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嘛。」

  以香檳乾杯後,她環視店內,微笑看我。

  「上次能在平安夜見面讓我好感動,本來已經放棄了,你卻為我做到了。」

  「妳說不可能,所以我死要面子非得爭口氣啊。」

  「你這人,就是這麼好勝。」

  「妳不也是嗎?看妳打棒球的那個架式就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她噘起嘴把臉一撇,逕自喝香檳。

  之後我們也不斷聊起種種回憶。連續劇的最後一集,有時會播出之前的精采片段,我們現在就等於是在自行上演那一套。

  不過是半年多一點的時間而已,卻有道之不盡的回憶。或者,也許是因為記憶猶新,所以才能源源不絕地想起。

  說是道之不盡,其實還是有限,最後忍不住連白色情人節及上週送別會後的約會都拿來回顧。不過到了那時,套餐也只剩下甜點了。

  「九點了。」在位子上結完帳後,我看著錶說:「還有三個小時,接下來要做甚麼?」

  意識到午夜零時而發言,這是頭一次。到目前為止秋葉也沒提及。

  「要換個地方繼續喝酒嗎?」我問。

  秋葉沒點頭,她凝視我,嘴角浮現笑意。

  「今晚你不回家也沒關係吧?」

  「沒問題。」

  「那麼,要不要陪我去那裏?」

  「那裏是哪裏?」我一邊問,一邊已隱約猜到,她指的是何處。

  「我家,那起事件的發生地點,東白樂的房子。」

  「我就知道。」我回答:「今晚,妳父親不在嗎?」

  「現在應該還不在,他有工作。」

  「現在?意思是說,晚一點他就會回來了嗎?」

  「預定是這樣,因為我叫他要回來。」

  「妳叫他?」

  「過了十二點再回來──我是這麼跟他說的。」

 

  仲西家亮著門燈,一樓隱約透出燈光,但秋葉說那只是為了防盜,才一直開著燈。車庫裏只停放著我也坐過好幾次的富豪轎車。秋葉取出鑰匙,打開玄關,朝我轉身說了聲請進。

  「打擾了。」我說著跨進大門。

  「你想坐哪邊?要去我房間,還是客廳?」秋葉問。

  「哪邊都行,由妳決定。」

  她想了一下後,說:「那就去我房間。」

  十幾年前還是高中生的秋葉用過的房間,和我上次來時一樣,床上的毯子和被子,似乎也保持我們那天離開時的形狀。

  來這裏之前路過便利商店,我們買了罐裝啤酒和牛肉乾之類的東西。秋葉把那個袋子放在書桌上。

  看著那張桌子上的鐘,我在一瞬間吃了一驚,因為時鐘的時間完全錯誤。不過仔細想想,這房間已經多年無人使用,時鐘沒電也是理所當然。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秋葉拿起那個鐘。

  「現在幾點了?」

  我看著自己的錶。「九點五十分。」

  她轉動指針,調到九點五十分後才把鐘放回原位。「你要記得不時告訴我時間。」

  「然後每次都要調鐘嗎?」

  嗯,她說著點點頭。

  我們用罐裝啤酒乾杯,咀嚼牛肉乾。也許應該等到午夜零時再乾杯才對吧?秋葉說出這種令人笑不出來的玩笑。

  「現在幾點了?」她問。

  我回答十點零五分,她再次轉動時鐘的指針,然後看著我,微微偏頭。

  「我可以去你旁邊嗎?」

  我正坐在床上。「可以啊。」我回答。

  秋葉來到我旁邊,我伸手環抱她的背。她靠向我懷中,我在她的額上輕吻後,她仰起臉。我們的嘴唇相貼。

  「妳父親不知幾點會回來。」

  「還早得很,所以你不用在意。」

  把罐裝啤酒放到地上,我們擁抱,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極自然地開始脫下彼此的衣服。在兩人的合作下,我們很快就全身赤裸。中途,秋葉提議將燈光調暗。

  「不會冷嗎?」鑽進被窩後我問。

  「我不在乎,你呢,會冷嗎?」

  「我也不要緊。」說著,我抱緊赤裸的她。

  到此為止一如既往,按照兩人在數月之間聯手創造出的順序,很正常。但接下來就不同了。

  無論再怎麼愛撫秋葉的身體,或者反過來受到她的愛撫,我的重要部位依然毫無反應。試了好幾次,但還是不成,那玩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坨柔軟的肉片垂掛在股間。

  「怪了……」我不禁嘀咕。

  「這也沒甚麼嘛!我只要能跟你抱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嗯。」我點點頭。在這種緊要關頭出糗,我覺得很窩囊,到頭來我果然還是顧忌多多啊,我只能如此自我分析。

  「現在幾點了?」她在我懷中問。

  看著放在枕邊的手錶,我想起「南方之星」的〈任性的辛巴達〉,是啊-大致上-(註:「南方之星」一九七八年出道的成名曲,由桑田佳祐作詞作曲。歌詞中重複出現:「現在幾點了?是啊-大致上-」)

  「馬上就要十一點了。」

  「嗯……」她扭動了一會兒後,凝視著我。「去樓下吧。」

  「也好。」

  我們穿上衣服,走下樓梯。客廳的空氣冰涼,而且有點灰塵,客廳的矮櫃上放著有裝飾的座鐘。那個鐘的指針在動,指向十一點整。

  「要泡咖啡嗎?還是你要繼續喝啤酒?」

  「都可以……不,還是喝咖啡好了。」

  好吧,秋葉說著遁入裏屋。

  我在豪華的皮沙發坐下,沙發冷冰冰的,起初彷彿會奪走體溫,坐了一會見才漸漸溫暖起來。

  我坐著再次環視室內,想到這裏在十五年前發生過殺人命案,實在無法保持平穩心情。

  我的目光停留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我凝視著上面的弦月形鎖釦。

  過了一會兒,秋葉回來了,托盤上放著茶杯和茶壺。

  「找不到咖啡,所以我泡了紅茶,你不介意吧?」

  「沒關係。」

  茶杯冒出的蒸氣不知怎地令我感到真實,這棟屋子並非架空虛擬,而是真實存在,出過命案也是真實的。既已決定與秋葉共度此生,我想我必須面對一切現實。

  喝下紅茶,她眯起眼說身子都暖了。我從正面直視那張臉。

  「白色情人節那晚,我們去了『蝶之巢』,那時的事妳還記得嗎?」

  秋葉露出頗感意外的神情,但她立刻放鬆嘴角。

  「嗯,我記得。」

  「當時妳好像醉得很厲害。」

  於是她用那雙丹鳳眼,定定回視我。

  「我根本沒有醉。」

  「可是妳──」

  「我說我沒醉。」她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你繼續說。」

  我伸手去拿茶杯,忽然感到口乾舌燥,不祥的預感宛如黑煙,開始瀰漫心頭。

  「妳當時對釘宮真紀子是這麼說的:發現屍體時,有一扇落地窗沒鎖的說法是騙人的,其實,所有的門窗都是鎖著的,所以沒人進得了屋子,也沒人出得去──或許妳已經不記得了。」

  秋葉彷彿要溫熱冰冷的指尖似的用雙手包覆茶杯。她保持那個姿勢凝視某一點,然後開口。

  「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一點也沒醉。」

  「妳如此說完之後,就立刻陷入昏睡了。」

  「我知道,我睡著的期間,你和彩色夫人拚命勸釘宮真紀子小姐,你們說我講的都是醉話,要她千萬不能當真,可是釘宮小姐不接受。她斷定我的告白是一種勝利宣言,甚至還叫你們等我醒了之後告訴我:心是沒有時效的──」說完她看著我,嫣然一笑。「你看,我記得很清楚吧?」

  我感到臉上血色全失,一切的一切都如她所言,勝利宣言、心是沒有時效的──釘宮真紀子的聲音在耳際重現,但她說那些話時,秋葉應該昏睡不醒才對啊!

  「喝醉……是假裝的嗎?妳為甚麼要那樣做……」

  「對不起,但我沒有別的方法來迴避釘宮真紀子小姐的詰問。」

  「那麼,妳打從一開始就別說不就沒事了。」

  「那樣的話,那晚我去那裏就失去意義了,因為我是去執行最後的懲罰。」

  「懲罰?」

  我這麼說時,玄關響起聲音。是鑰匙開鎖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了。

  「推理影集的登場人物好像都到齊了。」秋葉站起來。

  我尾隨她走向玄關,站在那裏的是仲西達彥和彩色夫人濱崎妙子。仲西先生穿著暗灰色西裝,夫人在深藍色毛衣外面套著白色大衣。兩人看到我,驚愕地瞪圓雙眼。

  「這是重要的日子,所以我請渡部先生也來了,沒關係吧?」

  兩人沒有回應秋葉的話,他們面面相覷後,默默開始脫鞋。

  全體進入客廳後,秋葉看著父親與阿姨。

  「要喝點甚麼嗎?我們泡了紅茶。」

  「我甚麼也不要……」夫人垂著頭。

  「我要喝杯白蘭地。不,我自己倒就好。」仲西先生連西裝也沒脫,就這麼打開矮櫃,取出人頭馬(Rémy Martin)的酒瓶和白蘭地酒杯。

  秋葉凝視他的身影說:「剛才我向渡部先生坦白了一件大事,上次我在『蝶之巢』醉得一塌糊塗,其實全都是在演戲。我是早有心理準備,才向釘宮小姐吐露,案發當時,不可能有人進出這棟房子。」

  「妳在胡說甚麼?」仲西先生拿著酒杯說:「案發當時妳昏倒了,家裏的門窗有沒有上鎖,妳應該不知道吧。」

  秋葉露出彷彿要看甚麼愉快好戲的眼神。

  「看來你甚麼也不懂,我剛才也說了,我在『蝶之巢』醉態百出,全都是在演戲。那麼十五年前,你又怎知我沒有發揮同樣的演技呢?」

  我花費了好幾秒才要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但理解之後,立刻陷入一片混亂,同時渾身震顫了起來。

  發現屍體時,據說秋葉是昏倒的,難道那是他們騙人的嗎?不,如果照她的說法,仲西先生和夫人等於也上當了。

  「我當時很清醒,你們做的好事我統統都知道。」秋葉像戴了能劇面具一樣,面無表情地繼續說:「我知道你們為了隱匿我的犯行,拚命動了很多手腳。」

  心臟的跳動──劇烈得不能再劇烈。耳朵深處,撲通撲通地響起脈動聲。在那之間,我的眼角瞄到時鐘。

  午夜零時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