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歌》
九鷺非香
第 1 章
破國

  火光燒紅了皇城半邊天,慢慢積累的雲層吞噬了天邊的那一抹殘月。

  我提着繁雜的裙子緩步踏上城牆的青石闆階,走得很吃力。我向來不喜歡這些繁複的衣裳,不到必要的時候絕不會着這般盛裝,而即便是穿上,身後也跟了衆多的婢女幫我提着裙擺。

  但今天,沒有。

  有的是穿着沉重甲胄的士兵,他們舉着沾滿鮮血的冰冷長矛,面無表情的押我走上城樓。

  城樓之上戰旗獵獵,還未登上便已能聽聞婦孺哭聲。我踩過地上一具屍首分家的貴婦僵冷的肢體,決絕得冷漠的走到了那處最高的樓台之上。

  遠處星辰正在旋轉,雲層翻滾得越發快速。眼瞅着一場暴雨即将落下。

  城樓之下,三十萬大軍已将宮城團團圍住,堵得水榭不通。

  如此多的人,除了戰馬煩躁嘶鳴,我并未聽到其他聲響。夜風帶着血腥的氣息冰冷的打在臉上,我鬆開捏在手中的繁雜衣裙,任它随風亂舞。我想,這襲鮮紅的嫁衣應當是此夜中,除鮮血外最豔麗的顔色。

  一只帶着腥氣寒劍比劃在我的脖子上,身後的男子盔甲上寒冷的殺氣令我寒毛微微豎立。他嘶聲喚道:

  「長夜侯安子霧!」

  城樓下三十萬将士皆是靜默。我垂眸遮住眸中神色,仿似一個沒有知覺的神像。

  「安子霧!」身後的男子怒氣橫生,「朕命你速速出來,晚一分我便剜你夫人一隻眼睛,晚一刻我便将她削爲『人彘』!」

  人彘,削去四肢,剜去耳目,割掉鼻舌,乃是我身後這君王最愛的刑罰。

  我依舊垂眸斂神,不漏半分表情。

  城樓下的大軍有些躁動。他們多是我夫君長夜侯的舊部,許多将領也與我熟識。殺一個女人并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在這樣的場合下,殘忍的殺一個叛軍領導者的女人,便是一種威懾。

  更遑論這城牆之上還有衆多将領士兵的家眷,他們正在凄然嚎哭。此時這樣殺了我,便是在說,不多久也會這樣殘忍的殺害她們。将士們在外行軍已久,心中唯一的思念便是家中的妻兒老母,若殺了這些婦孺……君王的攻心之術着實狠辣。

  踢踏的馬蹄聲自城下傳來。這本是極爲細小的聲音,可是我卻能聽辨得出來。許是因爲我曾做過數年的歌姬,對聲音比較敏[gǎn],又或許是因爲他這坐騎「龍媒」是我與他一起挑來的。

  軍陣之中閃出一條道路,馬背上的男子提着缰繩,不徐不疾的出現在衆人的視線當中。

  夜幕籠罩之中只有火把的照明讓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知他脊梁停的筆直,銀甲覆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比例。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穿戰袍的樣子,卻是我第一次在戰場上看見他穿戰袍的樣子。

  少了一分随和,多了一分淩厲。

  唇角不由自主揚起一絲弧度。這是我的夫君——長夜侯,安子霧。現在是叛軍的主帥,即将推翻暴政的下一任江山之主。

  見子霧走出來,我身後的皇帝有些高興。畢竟我與子霧感情深厚的傳言在京城是廣爲人知的。他們都相信我與子霧是一對生死相随的伴侶。

  生死相随。

  只有我知道,這不過是子霧想給他們看到的一面罷了。

  「長夜侯,你若願退軍,朕可饒過你夫人,并不計前嫌,繼續讓你入朝爲官,效忠我大齊!」

  潮濕的夜風卷起城牆上的戰旗,而下方馬背之上的人在徐徐夜風中紋絲不動。

  他并未答話,但我已知曉了他的答案。

  他沉默着,讓數十萬人等着他的回答。

  我緊緊閉了閉眼,夠了,有這一瞬的沉默便已夠了。也不枉我費了這麽多心思穿上了這一身喜慶的嫁衣。窮此一生,桑歌能換得安子霧這一瞬的猶豫……足矣。

  我想:長夜侯,你要這萬裏河山,只差這最後一步,就讓我來助你最後一次吧。既成全了你的野心,也省得讓你背個心冷腸硬的罵名。

  「召帝在位期間,天災不斷,其不思如何安撫天下百姓,反而任用貪 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緻使民不聊生。永業三年,暴君蕭承爲一己之好,将宮内數百名宮娥削爲人彘。永業五年,将數十名忠義大臣施以炮烙之刑。永業八年,五屠江南三城,緻使江南三年不聞人聲,累累暴行數不勝數!而今長夜侯替天行道,除暴君,清天下。十萬大軍壓境,召帝蕭承大勢已去,何須懼怕!」

  「閉嘴!」蕭承的劍在我脖子上抹出一道血痕。他瞪着我,恨得目眦欲裂,卻礙於子霧不敢真的殺了我。

  城牆上的婦孺們哭聲漸小,她們多是受過教養的女子,我這番道理放在市井小民身上或許行不通,但是與她們一講還是有些撼動的。

  天上的雨滴緩緩落下,我擡頭仰望蒼穹,高聲道:「夫君在外日夜行軍勞累,爲護衛家國百姓,留血汗,拼性命,走到如今地步多麽不易!我輩女子,雖不能替丈夫上戰場、除暴君,也斷不能做了他們的拖累!」

  城牆上的婦孺們靜了一會兒。

  「暴君……」

  「閉嘴!」

  我還欲再講,又是一聲怒喝打斷了我,而這次的嗓音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每次午夜夢回,總能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我的姓名:「桑歌,桑歌。」當真比歌還悠揚動聽。

  我望向城樓之下的他,一人一馬靜立雨幕之中。他的前面是九重壘土的宮牆和我的性命,他的身後是與他一起搏命至今的三十萬将士。

  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憤怒與懼怕。

  爲我擔心?

  我笑,子霧,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嫁給他之後,我鮮少有逆着他心意做事的時候,更是沒有觸怒過他。但是今天,我不想聽他的話。窸窸窣窣的雨聲中,我加大了自己的聲音,這次卻沒有聲聲讨伐皇帝的暴政,而是做起了自己的本行——唱歌。

  「是日何時喪?予與汝皆亡……」

  一句未完,皇帝怒極,一刀向我砍來。

  我只見手臂連着華麗鮮紅的衣袖被砍飛出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弧線,落在泥濘的地上……我的手臂……

  彼時,痛覺尚未傳到大腦之中,我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繼續高聲而歌。血和雨一同将我身上的嫁衣染濕。

  「閉嘴!」

  「不!」

  他與皇帝一同吼我。召帝如瘋了般像我舉起劍來。

  疼得迷糊之中,我似乎聽到了子霧嘶吼的聲音:「蕭承!你若膽敢再傷她……」話未完,召帝詭谲一笑,在我耳邊細聲道:「長夜侯既然要奪朕江山,那朕便讓他要也要得不痛快!」

  他揪住我的頭髮,拉着我便往城牆的青石階上磕。此時我已不管不顧了,還剩的那隻手往他臉上一陣亂抓。恍惚中,我指尖突然變得溫熱溼潤。

  接着便聽見蕭承大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趁他慌亂之際,我嘶聲喊道:「長夜侯,除暴君以安天下,桑歌得以爲侯君之妻,此生無憾,絕無悔意!」

  言罷,我拼盡全力,一頭撞向皇帝的腹部。衣袂紛飛,我帶着這個暴虐一生的皇帝,一起摔下宮城牆頭。

  人死之前,時間似乎會變得慢許多。

  我看見大雨之中,數十萬将士齊齊嗚咽。我看見即将褪色的黑夜和閃電一般飛奔而來的「龍媒」。最後一刻我看見他銀甲上的鮮血和眸中的哀恸悲切。

  「桑歌!」我盼了這麽多年的你的呼喚,現在終於聽聞到了。黃泉之上,我聽到你喚我的名字,在這大雨之中直到聲嘶力竭。

  子霧,你可還記得,我們的初遇也是在雨幕的籠罩中。

  在詩情畫意的雨幕中初見。江南楊柳岸上,青瓦屋檐之下,層層細雨朦胧。彼時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歌姬,而你只是一個纨绔的閑散侯爺。

  雨中相遇,糾結一生。

  現在,我終於能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