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滅,衛立,長夜侯安子霧爲國君,改元長歌。
時光流轉,轉眼又是一年七夕。我靜立在岸邊,望着河中央的那艘正在舉行宴會的大船,默然無言。
沒錯,我死了。死在齊國皇宮被攻陷的那一夜,但是我卻未下黃泉。并非我不想下,而是沒有鬼差來勾魂引路,我找不到下去的路,便只有以魂魄的形式在人間遊蕩。謂之——鬼。
做一個稱職的鬼,須得有一股強烈的執念。我琢磨了半晌,着實沒有找出在這世間我還有什麽留戀的地方或東西。我不知該去何方,所幸一直跟着我的夫君。
我看着他登基,做了皇帝,清掃了皇城内外流了遍地的鮮血,再厚重的葬了我,以超出一個皇後應有的禮節,一個接近國殇的葬禮。
我知道,在他心中或許只能用這樣的形式彌補我了。真慶幸我能看見。
我守着他,每日上朝、用膳、入眠。甚至覺得這段時間比我生前任何一個時候與他相處的時間都要多。沒有人看得見我,我可以自由的穿梭於他存在的任何一個地方。
但今天我卻不想到他身邊去。因爲今天這樣的場合,他身邊注定有無數莺歌燕舞,有無數的香秀羅帕。我就是再豁達,也還是會感到相當的不愉快。所以不如躲遠一點。眼不見爲淨。
豪華畫舫之上燈火暗了些許。宴會似乎結束了。想到上面的脂粉氣息,我還是不大願意回去。
而讓我意料不到的是,不一會兒,一行身着便裝的人自畫舫中走出。這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我生前的夫君,安子霧。
皇帝微服麽……
他身邊跟着的都是他的亲信,我好奇的跟上他們。
他們去了鎮上的夜市,七夕之夜,小鎮之上燈火通明,道路兩旁擺滿了賣花燈的鋪子,四處皆是攜手相偎的情侶。他信步走在前面,湊着熱鬧往人多的地方去,也不管後面的護衛着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安子霧就是如此任性的一個人。做了皇帝也如此任性。
我悄無聲息的跟着他。他似乎有意甩掉護衛們,在人多的地方轉了幾個彎,最後竟買了個鬼臉帶上,又買了個花燈,俨然是個出來尋找心上人的男子。
我不由失笑。
身邊的流光飛轉,走過我的行人們臉上皆是溫暖的笑,穿城而過的小河中滿是花燈,載着一段段或深或淺的情搖曳着飄蕩而過。
他緩步走過河上的白石小橋,一手提着花燈,一手垂與身旁。嬉鬧的孩子們從他身邊跑過,他側身讓開,手往後面一探,幾乎讓我錯覺的以爲他是想牽起誰的手。
小孩們跑過之後他站在原地怔愣了一會兒,倏地勾唇笑了笑,帶@@
著半絲嘲諷,而眼中更多的是無盡的惆悵茫然。
這樣的表情沒在他臉上停留多久,他下了小橋,走到河邊,挽起廣袖,將點燃了的花燈放於河上。
在彼岸的我看見此情此景,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江南的七夕,朦朧月色下,我對他說:「安子霧,我為你放了一盞花燈。」
「有勞夫人。」他背手望著遠方熱鬧的集市,答得漫不經心。
我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硬是將他的臉掰向我:「你總在人前做一副紈褲子弟的模樣,可是我知你心比天高,絕不想僅僅只做一個閒散侯爺。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迷濛江南的長夜侯府。」
他眼神落到我的身上,眸中流光轉動。
「在我的家鄉,燈與等諧音,取等待守候的意思。桑歌此生做了你的妻子,你對我是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我都是你的妻子。若是有一天,你離開了。我定會等你,縱然是耗盡此生。」
他垂著眼瞼,沉默了好久:「那就等著吧。」
後來我就一直等著。江南的長夜侯府搬入京城,我日日等著他下朝。他出塞外平匈奴,我夜夜等著他凱旋。他使計讓召帝放他出京,我便做了人質時時等著他回來接我。
後來他回來了,卻與我的等待……擦肩而過。
眼角突然有繽紛的亮光閃過,和著一聲巨大的炸裂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擡頭一望,不知是小鎮的哪家大戶放起了煙花。照得夜色一片絢爛。
眾人皆擡頭望向夜空,爆出陣陣驚嘆歡呼。
我不由彎唇笑了。皇宮中每逢宴會,必有煙火,盛大而豪華,然而看起來總是讓人忍不住覺得冰冷,全然沒有此處的溫馨和樂。
子霧也定是這樣覺得的吧。
我回頭看他,卻見他臉上沒有意料中的微笑,而是僵直的面向我這方,慢慢摘下臉上的面具。
滿眼的不可置信中隱隱壓抑著狂喜。
這一瞬,我荒謬的想,他或許看見我了。靜立在河的此岸,望著彼岸的他,我慢慢笑開。若不是河中隨波逐浪慢慢搖走的花燈和天空中綻放得美麗的煙花,我會以為時間已經停止了。
「桑歌。」
他輕柔的喚了一聲,一腳踏入河水之中。
在眾人都未反應過來之際,他驀地淌入河水之中,逕自向我這方走來。一路上打翻不少花燈。
護衛們發現了他,變得有些慌亂,不停的在上面喚著「爺!」「爺!小心!」他不會泅水,但好在這小河不深,最深處堪堪漫過他的胸腔。
他盯著我,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每近一步,眼中的欣喜雀躍便越發無法掩飾。
心尖酸澀的一軟,我險些笑不出來。
突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入河中。我下意識的往前一步想要拉他,可是感覺水流穿透我的腳踝緩緩流淌而去,我頓住,沒了動作。
護衛們此時已顧不得其他「撲通撲通」的跳了幾個下來,急急忙忙的往他這邊趕。他在水中掙紮兩下便站穩了腳,站起來的剎那目光惶急的往岸邊一掃,臉色倏地變得慘白。
「桑歌!」他慌張的叫著我的名字,推開過去扶他的護衛,踉蹌著跑上了岸,不知所措得像個走失了的小孩,「桑歌!桑歌……」
仿似除了這兩個字他再不會說其他的話。
我靜靜的聽著他在我身邊喚我,四處張望。渾身濕漉漉的顯得無比狼狽。
安子霧,何曾如此狼狽過……
我垂下眼瞼,唯有一聲無人聽聞的輕嘆。
他被人接回行宮,神色晦暗,駭得官員們大氣不敢喘一口。
那夜他發了高燒,神志不清,嘴裡一直唸唸有詞,太監大著膽子將耳朵湊了過去,隱隱聽見他在念叨著「……歌……」
皇帝要聽歌。生著病又不能吹著風,太監便把歌女關在門外,讓她們吹著涼夜的風,唱了一宿。
我坐在他的床邊,痴痴的將他望著。只有我知道他喚的不是歌,而是我。只有我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歌,而是安安靜靜的夜,一覺好眠。
而我卻無法告訴別人他的需要。
半夜,在歌女帶了些瘖啞的歌聲之中,子霧忽然睜開了眼,他眼神有些渙散,嗓音沙啞,他說:
「桑歌,我為你放了一盞花燈。」
言罷,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我望著他,靜默無言。
安子霧一直是個身體很好的人,從不生什麼病,但是這場病來勢洶洶,比想像中的要嚴重許多。反反複複拖了一月有餘。等他病恰恰好時,又到了中秋。宮中要辦中秋宴席,宴請南越王。聽說此次南越王帶來了他容貌傾城的女兒。意圖再明顯不過。
立國以來,不止後位懸空,整個後宮都沒有一個嬪妃。大臣們多次上書要子霧選秀納妃,都被他以國事繁忙的理由壓下去了。
這次,他恐怕是要迎娶做皇帝以來的第一個女人。
他的女人……
我的手指順著他臉的輪廓慢慢畫下,最後停在他的唇邊。我想,他娶了南越王的女兒後,我就到其他的地方去遊蕩吧。因為他已有另一個女人的陪伴和等待了。
中秋之夜,圓月當空,宮中宴席正值盛時。
位於左上位的南越王一舉杯道:「皇上,小女有一舞欲獻於皇上。」
子霧淡淡笑著:「朕聽聞南越公主容貌無雙,卻從不知公主竟然還善舞。這倒要好好瞧瞧了。」
南越王得意一笑,擊掌兩聲,一女子帶著面紗,身著月白色紗裙翩然走上中間的舞台,身姿妙曼,尚未露容貌便已引起一陣讚歎。她對著子霧盈盈一拜:「蘇兒獻醜了。」
這個聲音……我霎時怔住,回過神來又是一陣無奈苦笑。是天意,還是南越王刻意安排我無從得知,只是子霧若是對我尚有一點思念,他應當會娶了這個蘇兒。
她的舞並未跳得極好,但是如此美妙的身影以足以吸引全場的目光。
舞至最後,蘇兒一個旋身,本欲對著子霧行個禮,結果腳下一崴「哎呀」一聲摔倒在地。面上的紗巾飄落,確實是一張無雙的容貌。
四周頓時傳來驚豔的讚歎。
有侍女上前將她扶了起來,蘇兒噙著兩眼晶瑩的淚怯怯望了子霧一眼,顯得無措。這番柔弱的模樣,只想讓人上前去將她抱住攬在懷裡呵護疼寵。
南越王很快便從這突發倩況中回過神來,他起身對子霧行了個禮,道:「小女不濟,讓皇上見笑了!」
子霧沒有回他,只是定定的望著蘇兒,眼中的神色不明。南越王見他這模樣非但不氣,反而大笑道:「小王聽聞皇上立國以來尚未納妃,而國家社稷卻斷然不能沒個女主子……」
這次沒等他說完,子霧突然淡淡開口道:「南越王可知朕的皇后?」
「先皇后捨生為國,乃是當今一奇女子,小王自然知道。」
「建國以來,朕思念皇后,每日皆輾轉多時方能入睡。若公主入了後宮,恐怕是會委屈了公主。」他這話說得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熟悉子霧的幾位大臣此時只顧埋頭喝酒,不看台上一眼。
南越王以為皇帝已經動了念頭,忙轉頭對著蘇兒高聲問道:「你可覺得委屈?」
蘇兒懦懦的看了子霧一眼,臉頰嫣紅一片,她細聲答道:「蘇兒……蘇兒不覺得委屈。」南越王笑望子霧,卻見他面色冷淡的放了酒杯,道:
「可朕怕委屈了皇后。」
此言一出,南越王一行皆變了臉色。蘇兒更是身子一軟倒在身後侍女的懷中,面色慘白的望著皇帝。
我心中訝異。南越那片土地一直紛亂不斷。而今南越王攜女而來,打算和親,子霧若是答應,以後那片土地定會安生不少。而他竟然……
「這龍椅是以皇后的命換來的,朕坐在這龍椅上的每一天皆是皇后的恩情。」他語氣依舊淡然,可卻說得一群人臉色鐵青,「只要皇帝是安子霧,皇后便是桑歌。誰若要入後宮,依著皇家規矩,先去問問皇后是否同意吧。」
這一場中秋宴,南越王拂袖而去,眾大臣噤若寒蟬,皇帝獨自將月色望了一會兒便叫大家散了。
大臣們慢慢離去,太監們開始動手收拾宴席殘局。有內侍勸皇帝回去休息,皇帝卻問:「那南越公主美麼?」
內侍一驚,慌忙跪下。不知皇帝問這話是何意,不敢貿然回答。
皇帝一聲嘆息,喃喃自語道:「是極美,不過卻不及她萬一。她有自己的驕傲倔強,斷然不會做那般怯懦柔弱的模樣。」言罷,起身離去。
我走到空無一人的舞台中央,伸手摁住自己的心口,月色之下,沉寂已久的心跳似乎動了一下。安子霧說,他不納妃是怕委屈了你。
他說,只要皇帝是安子霧,皇后便是桑歌。
我緊緊摁住心口,那裡的聲音猶如雷鳴。
當夜,子霧召見了幾位朝中重臣。翌日,眾大臣聯名上諫,永義皇后為國獻身,皇帝應感念她的付出永不立再皇后。一紙荒唐的諫言,皇帝竟然欣然答應,甚至重賞了上諫的大臣。
至此,再無人向皇帝提出選秀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