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入夢

  轉眼到了臘月,皇城披上銀裝。

  處理完政事,子霧回到寢殿,我在他身後緩步跟著。這幾日地方上報了南方越來越厲害的雪災,他十分憂心,連著好些天都沒睡著覺。眼睛下已經青黑了一圈。

  他看了一會兒書,睡意上頭,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我想給他披層被子,卻也只能是想想。

  窗外又簌簌的落下雪花。就這麼點輕柔的聲音卻將他驚醒。他往窗戶外看了看,一聲嘆息,披上了大衣,出了門去。拒絕了太監的跟隨,他獨自撐著傘提著燈信步在宮中散步。他走得緩慢,似漫無目的。

  沒有星星月亮,雪花飄得漫天都是,宮城內外皆是一片素縞,他提著的燈似乎成了這世界唯一的顔色。

  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一人一鬼。我想就這樣一直伴著他吧,年年歲歲的守著也不錯。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腳步,靜立在一座宮門前。我也隨之停下,擡頭一望,不由一陣失神。

  洬錄閣。

  前朝召帝蕭承在知道子霧反叛之後便將我軟禁在宮裡。生前,我最後那段日子便是在這裡度過的,過了整整一年。當初那些令我疼痛欲死的過往,現下想來卻覺得記憶已模糊不堪,只隱隱感到些許沉悶,不願回想。

  蕭承十分慇勤的將我在宮中的生活昭告天下,他想用我的痛苦逼得子霧放棄。而卻沒想過,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子為何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天下。

  子霧推開沉重的殿門,一腳跨了進去。看見院子裡的場景,他顯得有些怔然。這裡沒有被人打掃過,入目一片慌亂,時間似乎還停留在前朝覆滅的那一個晚上。

  宮裡的房子如此多,他做皇帝后鮮少到後宮來。平日也不大關心宮内之事,宮内之人每日只打掃了他會去的那些地方,又怎會想到要清理此處。

  雪在院中積起厚厚一層,他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深深的腳印,走得有些困難。行至院子中央,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喚道:

  「桑歌。」

  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而後才反應過來,他哪會聽到我的聲音。

  他自言自語着:「你可曾也這樣喚過我?」

  自然是喚過,當蕭承戰事不順時便喜歡拿我撒氣。每次身上的傷口疼得受不了了,我便會喚兩聲他的名字,想一想江南的煙雨和長夜侯府,這樣疼痛就輕了很多。

  他推開門進了屋子。提着燈一照,裏面滿是塵埃。翻到的凳子,掉落的燭台,打碎的瓷杯無一不訴說着那日的倉惶。

  我尚還記得,那日宮城内一片惶惶,我早早的将鮮紅的嫁衣換上,坐在鏡前,讓渾身顫唞的随身侍女爲我挽了個漂亮的髻,俨然一副要出嫁的模樣。

  而後士兵進屋帶走了服侍了我一生的侍女,亂棍打死,又押我上了城樓。

  他坐在滿是塵埃的床榻之上。伸手撫過冷硬如鐵的被子,指尖顫唞,迷茫道:「每次得勝,必定伴随着你受苦的消息。蕭承确實做到了,每次上戰場,我先想到的不是勝利後的成果,而是你又會承受怎樣的痛苦。」

  我心裏一陣酸軟。不忍看他臉上的神色。

  「可是哪裏來的退路。戰火已起,繼續,尚有一絲希望,而若放棄,卻是一絲希望也沒了。」他聲音繃得極緊,帶着沙啞似悲似痛:

  「桑歌,你卻倔得連讓我救你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垂眸靜立在門口,如死水的心底微微蕩漾起波浪,又酸又澀,還該死的隐藏着溫暖。

  他坐在床上,慢慢睡着了。我走上前去,蹲在他身旁,一遍一遍仔細看着他的面容。他老了不少,青絲裏已有了白髮,眼角也起了皺紋。可是我還是覺得好看。

  我靜靜的打量着他,永遠也看不夠。

  直到窗外透過一縷晨曦的光穿過我的身體,照在了他的臉上。

  他皺了皺眉,輕輕哼了一聲。我被他這孩子氣的動作逗笑了,忽然之間,他睜開了眼,神色間尚還帶着初醒的迷蒙:「桑歌。」

  「嗯。」

  迷蒙迅速散去,他定定的盯着我,那雙黑亮的眸子裏神色明滅變幻,讓我猜不透他的思緒:「桑歌。」

  「我在。」

  他呼吸變得極輕,像是怕驚到了我,神情也變得極是溫柔:「今年七夕,我爲你放過花燈。」

  我點頭微笑:「我看見的。」

  「桑歌,帶我走吧。」這話說得我哭笑不得,我連自己如何走都不知道,又怎能帶他走呢。

  而這個走字的背後是多大的放棄,我無法想象,只是看見他現在的神情,我感覺眼眶酸脹疼痛得仿佛我還可以流淚。

  我搖頭。

  他有些無措,聲音微微慌亂:「,等了好久才敢抖着身子進來:「皇上……該早朝了。」

  他猛地擡頭,眼中的殺氣凜冽:「方才,是誰開的門?」

  三個桃下意識的探出身子去要看來人,晨曦的光在我身上一轉,耳側忽聽他摔下床榻的聲音:「桑歌!」

  如此慌亂。

  他急急往前一撲,手穿過我的身體,撈了一手空氣在懷。

  「不準走!」

  「别走……」

  我回頭望他,只見他紅了眼眶,慘白了臉色。

  微微歎息,我閉上眼,不忍見他滿目頹然。

  門外來尋他的太監,似被他的喊聲吓住,等了好久才敢抖着身子進來:「皇上……該早朝了。」

  他猛地擡頭,眼中的殺氣凜冽:「方才,是誰開的門?」

  三個太監齊齊跪在地上,渾身顫唞,冷汗直流。誰也不敢答話。子霧眸中的溫度極冷:「誰?」

  終是有個太監,沙啞着嗓子,絕望道:「是……是奴才。」他沒說話,起身行至門邊,那太監方舒了口氣,只聽外面傳來一個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淩遲。」

  太監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我微微歎息,天意總是弄人。我與他已經生死相隔,明明再也無法彼此觸碰,爲何還要讓他再見到我。

  爲何還要讓他再痛上一次。

  永歌三年,帝大興道法之術,聚天下術士與宮中,意欲招永義皇後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