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渭將雙手一比劃:「皇上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難得是侍衛納蘭大人奪了頭采,竟射了個一箭雙鵰。」話音未畢,只聽他身後「唧」的一聲,琳琅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裡,碧空湛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遠遠仰望,彷彿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功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閒磕牙了。」馮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不待她說什麼,一溜煙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從鍾粹宮的角門旁過,只見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貴婦出來,看那服飾,倒似是進宮來請安的朝廷命婦,連忙避在一旁。卻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訝然道:「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頭來,那貴婦也正轉過臉來。見了琳琅,神色也是又驚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經跪下去,只叫了一聲:「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頭,見四太太示意,連忙雙手攙起琳琅,四太太說:「姑娘快別多禮了,咱們是一家人,再說這又是在宮裡頭。」牽了琳琅的手,欣然道:「這麼些年不見,姑娘越發出挑了,老太太前兒還惦記,說不知什麼時侯才能見上姑娘一面呢。」琳琅聽她這樣說,眼圈不由一紅,說:「今兒能見著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氣了。」一語未了,語中已帶一絲嗚咽之聲,連忙極力克制,強笑道:「太太回去,就說琳琅給老太太請安。」宮禁之地,哪裡敢再多說,只又跪下來磕了個頭,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說,只說:「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靜立宮牆之下,遙遙目送她遠去,只見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天際幻起一縷一縷的晚霞,像是水面漣漪,細細碎碎浮漾起來。半空便似散開了五色綢緞,光彩流離,四面卻漸漸滲起黑,彷彿墨汁滴到水盂裡,慢慢洇開了來。
出了宮門,天已經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小廝們上來挽了馬,又取了凳子來,丫頭先下了車,二門裡三四個家人媳婦已經迎上來:「四太太回來了。」四太太下了車,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見四太太進來,老太太忙撂了牌問:「見著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請了安,方笑吟吟的說:「回老太太的話,見著惠主子了。主子氣色極好,和媳婦說了好半晌的話呢,又賞了東西叫媳婦帶回來。」丫頭忙奉與四太太遞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薩,並沉香拐、西洋金錶、貢緞等物。老太太看了,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好。」回頭叫丫頭:「怎麼不攙你們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謝了座,又說:「今兒還有一樁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麼奇遇,倒說來聽聽,難道你竟見著聖駕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還這樣取笑,天底下哪裡有命婦見聖駕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聽了,果然忙問:「竟是見著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長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出挑了,還叫我替她向您請安。」老太太歎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只可惜她沒造化……」頓了一頓,說:「回頭冬郎回來,別在他面前提琳琅這話。」
四太太笑道:「我理會得。」又說:「惠主子惦著您老人家的身子,問上回賞的參吃完了沒有,我回說還沒呢。惠主子還說,隔幾日要打發大阿哥來瞧老太太。」老太太連聲說:「這可萬萬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惠主子這樣說,別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大太太二太太自然湊趣,皆說:「惠主子如今雖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沒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裡疼她。」老太太道:「我這些個女兒裡頭,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爭氣,難得大阿哥也替她掙臉。」
正說話間,丫頭來說:「大爺回來了。」老太太一聽,眉花眼笑只說:「快快叫他進來。」丫頭打起簾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這朝服,才叫英氣好看。」容若已經叫了一聲:「老太太。」給祖母請了安,又給幾位伯母叔母請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問:「今兒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當嗎?」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說:「今兒還得了采頭呢。」將一枝短銃雙手奉上與老太太看:「這是皇上賞的。」老太太接在手裡掂了一掂,笑道:「這是什麼勞什子,烏沉沉的。」容若道:「這是西洋火槍,今天在園子裡比試射鵠子,皇上一高興,就賞給我這個。」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采,一箭雙鵰,將幾位貝子、貝勒和侍衛們一股腦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興呢。」老太太笑得只點頭,又說:「去見你娘,教她也歡喜歡喜。」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後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的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聖望才是。」容若應了「是」,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貼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裡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份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容若道:「此事但憑母親做主就是了。」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填房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裡有什麼意思,也不妨直說。」容若說:「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矩。」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只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罷。」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裡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迴廊角落枝椏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麼?」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話罷,這節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迴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拼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
他仰起臉來,只見蒼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東一顆西一簇,彷彿天公順手撒下的一把銀釘。伸手撫過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當年與她賭詞默韻,她一時文思偶滯,便只是撫著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過片刻,便喜盈盈轉過身來,面上梨渦淺笑,宛若春風。
他心中不由默然無聲的低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裡卻只是苦雨淒風,萬般愁緒不能言說。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琅仰面凝望宮牆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牆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自從別後,她連在夢裡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裡,站在這風頭上吹著?」琳琅這才覺得背心裡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只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畫珠說:「星星有什麼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琳琅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裡,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她向來是無思無緒,不一會兒琳琅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裡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裡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