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穹廬此聲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只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琳琅說:「哪裡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薑湯,發散發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卻發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麼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渥一渥。」琳琅猶自強撐著說:「不必。」畫珠已經走過來,連推帶攘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你就歇一歇罷,左右也沒剩下幾件差事了。」

琳琅只覺乏到了極處,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她人發著熱,恍恍惚惚卻像是聽見在下雨,人漸漸醒來,才知道是外間嘈嘈切切的講話聲。那聲音極低,她躺在炕上心裡安靜,隔了許久也才聽見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誰說著話。她出了一身汗,人卻覺得鬆快些了。睜眼看時,原來已經差不多是酉時光景了。

她坐起來穿了大衣裳,又攏了攏頭髮,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外頭,躊躕了一下方挑起簾子。只見外面炕上上首坐著一位嬤嬤,年紀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緞織暗花梅竹靈芝袍,頭上除了赤金鑲珠扁方,只插帶通花。拿了枝熟銅撥子正撥手爐裡的炭火,那左手指上兩支三寸來長的玳瑁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穿戴並不遜於主子。玉箸見琳琅掀簾出來,忙點手叫她:「這是太后跟前的英嬤嬤。」

琳琅忙請安,英嬤嬤卻十分客氣,伸了手虛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臉來,那英嬤嬤卻怔了一怔,方牽著她手,細細打量一番,問:「叫什麼名字?」又問:「進宮多長時間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問她:「好些了麼?怎麼起來了?」琳琅道:「難為姑姑惦記,不過是吹了風受了些涼寒,這會子已經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飯吧,畫珠她們都去了呢。」

待她走後,玉箸方笑著向英嬤嬤道:「嬤嬤可是瞧上這孩子了麼?」英嬤嬤笑了一聲,說道:「這孩子骨子清秀,雖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難得。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說句僭越沒有上下的話,我瞧她的樣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爺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聽了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聲,最後方道:「我們這名下女孩子裡,數這孩子最溫和周全,針線上也來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沒福。」英嬤嬤說道:「太后想挑個妥當人放在身邊伏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不過後宮雖大,宮人眾多,皆不知道稟性底細,不過叫我們慢慢謀著。」忽然想起一事來,問:「你剛才說到畫珠,是個什麼人,名字這樣有趣。」

玉箸笑道:「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個來歷,說是她額娘懷著她的時候,夢見仙人送來一軸畫,打開那畫看時,卻是畫得極大一顆東珠。因此上就給她改了小名兒叫畫珠。」英嬤嬤哎呀了一聲,說:「這孩子只怕有些來歷,你叫來我瞧瞧罷。」玉箸於是叫了小宮女,說:「去叫畫珠來。」

不一會兒畫珠來了,玉箸叫她給英嬤嬤請了安,英嬤嬤方看時,只見粉撲撲一張臉,團團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嬤嬤問:「多大年紀啦。」畫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齒,嬌憨動人,英嬤嬤心裡已有了三分喜歡。又問:「老姓兒是哪一家?」畫珠道:「富察氏。」英嬤嬤道:「哎呀,弄了半天原來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這孩子與嬤嬤投緣,人說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嬤嬤年輕時候就是美人,畫珠這孩子也是十分齊整。」英嬤嬤放下手爐,牽了畫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過取笑我這老貨罷了,我算什麼美人,正經的沒人罷了。」畫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嬤嬤又問了畫珠許多話,畫珠本就是愛熱鬧的人,問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嬤嬤十分高興。說:「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宮裡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悶。這孩子愛說愛笑,只怕太后也會喜歡呢。」

玉箸忙對畫珠道:「英嬤嬤這樣抬舉你,你還不快給嬤嬤磕頭。」畫珠連忙磕下頭去,英嬤嬤忙伸手扶起,說:「事情還得稟過太后,請她老人家定奪呢,你慌著磕什麼頭?等明兒得了准信兒,再謝我也不遲。」

玉箸在一旁笑道:「嬤嬤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嬤嬤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緣。」

英嬤嬤果然十分歡喜,說:「也不過是跟著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點脾氣罷了,咱們做奴才的,哪裡能替太后主子當家。」起身說:「可遲了,要回去了,預備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畫珠:「天晚了,提燈送嬤嬤。」

畫珠答應著點了燈來,英嬤嬤扶著她去了。琳琅吃過飯回屋子裡,玉箸獨個坐在那裡檢點衣裳,琳琅上前去幫忙。玉箸不由幽幽歎了一聲,說:「你既病著,就先去歇著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這會子做點事也好。」玉箸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那也是強求不來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麼這樣說。」玉箸疑望她片刻,她既生著病,未免神色之間帶著幾分憔悴,烏亮的頭髮襯著那雪白的臉,一雙眸子溫潤動人。玉箸緩緩點一點頭,說:「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錯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麼了,盡說些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罷,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順著她的話答應了一聲,走過去添了炭,卻拿了針線來就著燈繡了兩支線,等畫珠回來,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風寒,強掙著沒有調養,晚上卻做了繡工,那又是極勞神的活計。到了下半夜四更時分,又發起熱來。畫珠等到天明起來,見她燒得臉上紅紅的,忙去告訴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總管,請了醫生來瞧。

她這一病來勢既猛,纏綿半月,每日吃藥,卻並無多大起色,那發熱時時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著,恍惚是十二歲那年生病的時候,睜眼就瞧見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紗。窗下是丫頭用銀吊子替她熬藥,一陣陣的藥香瀰漫開來,窗外風吹過花影搖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紗之上花枝橫斜,欹然生姿。聽那抄手遊廊上腳步聲漸近,熟悉而親切。丫頭笑盈盈的說:「大爺來瞧姑娘了。」待要起來,他已伸出溫涼的一隻手來按在她額上。

她一驚就醒了,窗上糊著雪白的厚厚棉紙,一絲風也透不進來。藥吊子擱在爐上,煮得嘟嚕嘟嚕直響,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宮女進來了,連忙將藥吊子端下來,喜孜孜的告訴她說:「琳琅姐姐,你醒了。畫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給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見她逼了藥出來,滿滿一大碗端過來,接過去只見黑幽幽的藥汁子,嚥下去苦得透進五臟六腑。背裡卻潤潤的汗意,額發汗濕了,膩在鬢畔,只心裡是空落落的。

開了春,琳琅才漸漸好起來。這幾日宮中卻忙著預備行圍,玉箸見琳琅日漸康復,已經可以如常應對差事,極是歡喜,說:「皇上要去保定行圍,咱們浣衣房也要預備隨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謹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總管,將她也指派在隨扈的宮人名冊中。

琳琅自入宮後,自是沒有踏出過宮門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歎。喜的是偶然從車幃之間望去,街市城郭如舊,歎的是天子出獵,九城戒嚴,坊市間由九門提督衙門,會同前鋒營、驍騎營,護軍營,由御前大臣負責統領蹕警。御駕所經之處,街旁皆張以黃幕,由三營親兵把守,別說閒人,只怕連只耗子也被攆到十里開外去了。黃土壅道之上遠遠只望見迤邐的儀仗鑾駕,由扈從的虎槍營拱衛,行列連綿十數里。其時入關未久,軍紀謹肅,只聽見千軍萬馬,蹄聲急沓,車輪轆轆,卻連一聲咳嗽之聲都聽不到。

至晚間紮營,營帳連綿亦是數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連天上一輪皓月都讓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曠原之上,月高夜靜,只聽火堆裡硬柴燃燒「辟叭」有聲,當值兵丁在各營帳之間來回梭巡,甲鎧上鑲釘相碰叮鐺之聲,那深黑影子映在帳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著那燈理好一件藍緞平金兩則團龍行袍,忽聽遠遠「嗚咽」一聲,有人吹起鐵簧來。在這曠野之中,靜月之下,格外清迥動人。其聲悠長迴盪,起伏迴旋不絕。玉箸咦了一聲,說:「誰吹的莫庫尼。」琳琅側耳細聽,只聽那簧聲激盪低昂,隱約間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這定是位統兵打仗的大將軍在吹。」玉箸問:「你怎麼知道?」琳琅微笑道:「我不過瞎猜罷了。」

待得一曲既終,鐵簧之音極是激越,嘎然而止,餘音不絕如縷,彷彿如那月色一樣,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說:「吹得真好,聽得人意猶未盡,琳琅,你不是會吹簫,也吹來聽聽。」

琳琅笑道:「我那個不成,濫竽充數倒罷了,哪裡能夠見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宮裡,就咱們幾個人,你還要藏著掖著不成?我知道你是簫不離身的,今兒非要你獻一獻不可。」此番浣衣房隨扈十餘人,皆是年輕宮人,且宿營在外,規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來。見玉箸開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圍上來,琳琅被吵嚷不過,只得取出簫來,說:「好罷,你們硬要聽,我就吹一曲,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聽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