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闌風伏雨

琳琅病了十餘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裡,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裡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裡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裡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攘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面屋子裡去,家裡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裡,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髮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裡生的,所以取了這麼個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帶著哈哈珠子進來,一身箭袖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安,外面下雪了呢。」

外面是在下雪麼……的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密如扯絮,無聲無息的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裡,一路撕心裂肺的巨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裡的熱淚強忍著,直忍得心裡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裡丫頭的那句冷笑只在耳邊迴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後……

上用硃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御筆方許用硃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裡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裡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琅……起來喝點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黑下來,屋裡點著燈。掙扎著坐起來,只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她頭重腳輕,只覺得天眩地轉,勉強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捲成一卷,放在她身後。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麼成?」琳琅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畫珠道:「李諳達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著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後無力,那手只在微微發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餵你吧。」琳琅勉強笑了一笑:「哪裡有那樣嬌弱。」畫珠笑道:「看來是好些了,還會與我爭嘴了。」到底是她端著碗,琳琅自己執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只掙了一身汗,人倒是像鬆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麼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後天可是重陽節了。」

琳琅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又是重陽節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可就要入冬了。」

滿城風雨近重陽,九月裡一連下了數場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裡顯得格外肅然。皇帝下朝回來,方換了衣裳,李德全想起一事來,道:「要請萬歲爺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矩挪出去?」的d045c59a90d758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繫著衣擺上的扣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皇帝卻只道:「這起小事,怎麼還巴巴來問?」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無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雲紋,李德全見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緣由。皇帝緩緩伸開另一隻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李德全:「茶水上還有誰?」

李德全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皇帝於是說:「既然如此,若是這會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李德全便「庶」了一聲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數日,天氣仍未放晴,只是陰沉沉的。因著時日漸短,這日午後,皇帝不過睡了片刻,便猛然驚醒。因天氣涼爽,新換的絲棉被褥極暖,卻睡得口乾,便喚:「來人。」

侍寢的李德全連忙答應著,將那明黃綾紗帳子掛起半邊,問:「萬歲爺要什麼?」

皇帝道:「叫他們沏茶來。」李德全忙走到門邊,輕輕的擊一擊掌。門簾掀起,卻是裊裊纖細的身影,捧了茶進來。皇帝已有近一月沒有瞧見過她,見她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病後甚添慵弱之態。她久未見駕,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輕聲道:「請萬歲爺用茶。」

皇帝一面接了茶,一面對李德全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麼樣了。」李德全答應著去了,皇帝手裡的茶一口沒吃,卻隨手撂在那炕幾上了。那幾上本有一盞玲瓏小巧的西洋自鳴鐘表,琳琅只聽那鐘聲嘀嗒嘀嗒的走著。殿裡一時靜下來,隱約聽見外面的雨聲刷刷。

皇帝終於開口問:「好了?」

她輕聲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已經大好了。」皇帝見她還跪著,便說:「起來吧。」她謝了恩站起來,那身上穿著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綢裌衣,外面套著雪青長比甲,腰身那裡卻空落落的,幾乎叫人覺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風裡的花,臨風欲折。

皇帝不說話,她也只好靜靜站著,李德全去了良久,卻沒有進來。她見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後初癒,猛然一抬頭,人還未站起,眼前卻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勢不及,撲入他臂懷中,面紅耳赤,顫聲道:「奴才失禮。」

皇帝只覺懷中香軟溫馨,手臂卻不由自主的收攏來,琳琅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卻不敢掙扎,慢慢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方聽見皇帝低聲道:「你是存心。」

她驚惶失措:「奴才不敢。」倉促間抬起眼來,皇帝慢慢放了手,細細的端詳了片刻,說:「好罷,算你不是成心。」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來面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聽見李德全的聲音在外面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李德全進來問:「回萬歲爺的話,外面雨還下著呢,請萬歲爺示下,是不是這會子就叫起?」

皇帝因軍政事務冗忙,下午除了聽進講,還要見閣部大臣,於是點點頭。由著侍候更衣盥洗,方起駕弘德殿進講。

十月裡下了頭一場雪,雖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成了花白斑斕。暖閣裡已經攏了地炕,琳琅從外面進去,只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寶藍倭緞團福袍子,坐在御案之前看折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後了一步,皇帝並未抬頭,卻問她:「外面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的話,只是下著雪珠子。」皇帝抬頭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裡就氣悶得緊。南苑那裡殿宇雖小,但比宮裡要暖和,也比宮裡自在。」

琳琅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接口,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琳琅只聽窗外北風如吼,那雪珠子刷刷的打在琉璃瓦上,蹦蹦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