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我花開後百花殺·02

  對於祁見鈺而言,萬翼的存在代表著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若說被強行奪走的初吻,是濟王殿下少年時代最灰暗的一幕。

  那麼不覺中被他牽引,乃至大鬧青樓,就是濟王殿下畢生的污點,這輩子最想徹底抹殺的一筆!

  可,真到要抹殺的時候……

  「殿下,死士已準備好隨時為殿下分憂!」

  「啊……其實,本王也不是很憂……」事到臨頭,濟王殿下可恥的猶豫了,丟臉的不捨了。

  但若是就這麼算了,高傲的自尊心卻是萬萬不甘,如何也無法平衡……

  於是,濟王殿下很糾結,後果很嚴重。

  伴隨著濟王殿下對萬郎那顆忽冷忽熱的少男心,親王黨一系猶如置身於三溫暖,時而和煦如春,時而冰天雪地。

  然而這一切萬郎皆未察覺,他只是低調的做著他的庶吉士,終日埋首翰林院,踏著濟王殿下破碎的芳心,堅定不移的朝夢想(?)前進。

  也因此,在刑部尚書府門看到濟王后只是一愣,萬翼便緩緩折身下拜,「殿下萬安。」

  祁見鈺見他這般恭順良謙的模樣就煩躁,冷冷一瞥,他徑直越過萬翼,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刑部尚書正攜著兒子李歡卿出府恭送。見著萬郎,李歡卿直接拋下老爹,跑來招呼,「萬翼,商珝!你們發什麼拜帖啊,怎的不直接進府來。」

  萬翼道,「只是順路而已,家中已令老僕做了晚膳。」

  「大過年的,獨自一人也不嫌孤單?」李歡卿側身擋住門口,勾起唇,「萬郎就來我府中一道用飯吧,好歹也有個伴,不那麼清冷。何必像個看破世情的小老頭,獨來獨往也不嫌憋得慌?」

  刑部尚書也分神注目,這頭老狐狸開口了,「老夫倒是頭次見犬子這般殷殷相邀,若不嫌棄,萬郎便來府中小坐,老夫喚人去備上酒菜。」

  話都說到這地步,萬翼自然不能駁了上頭的面子,拱手打了個揖,「那萬翼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商珝無法,畢竟商家乃是大族,自不能像萬翼這般無需牽掛,只得訕訕向兩人道別,一步一回頭的離開。

  這廂三人話別,另一廂老狐狸一面上演十八相送,一面向濟王殿下扔出糖衣炮彈,「下官今夜延請了南國戲班子來助興,定不會污了殿下的耳,殿下若能留下一觀,實是蓬蓽生輝,榮幸之至……扒拉扒拉。」

  濟王殿下的腳步停留了幾秒。

  老狐狸察覺到濟王殿下的視線在撩袍入府的萬郎身上一掃而過,雙眼登時一亮,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卻也知趣的未直接提及萬郎,只迂迴往入夜後的宴席藝技上打轉。

  當初幺子歡卿入國子監,他便在他身邊秘密安插了眼線,這些年看下來,如何不知看似對萬翼不屑一顧的濟王,內中暗潮洶湧。至於歡卿對萬郎也存的曖昧心思,只要不過分,他也能睜隻眼閉隻眼。

  少年愛風流,貴族間男風一度也是尋常,無需死拘不放。

  濟王殿下入席時萬翼正與李歡卿相談甚歡。

  刑部尚書特意奔來安排座位,不知有意無意,倒是將在座資歷最淺的萬翼安排在濟王身側,在座隨濟王而來的官員中自然有人不滿,但轉首一瞄濟王殿下明顯未有不悅的表情,又默默的將話嚥回嘴裡。

  台上的崑山腔一亮嗓子,今晚唱的是義俠記的《打虎》與《獅子樓》,武松扮相極佳,走台使把子利落驚艷。

  ……「俺這裡趨前退後忙。這孽畜舞爪張牙橫。」武生唱一段,鳴鑼聲緊接著響起來,生住了口,淨末穿上虎皮跳上生,虎三撲,生三躲。

  萬翼忍不住淡淡一笑。

  濟王殿下眼角斜過來,睨了他一眼又收回去。

  萬翼自然的又保持肅容,絕口不提方才聽到這唱段驀然聯想到濟王,可不就是只舞爪張牙卻又不怕死地一再靠近的虎。

  那廂,生已經緊緊壓倒虎,提拳就打,「虎!你今日途也麼窮。抵多少花無百日紅,花無那百日紅……」

  萬翼挑起眉,輕「呵」了一聲,笑瞇瞇的也跟著低聲哼唱一段。

  這台詞實在是……實在是對胃口。

  濟王殿下一瞥身邊面帶愉悅之色的萬郎,這依依呀呀當真有那麼好看?

  背後卻泛起莫名的寒意……

  待一回唱完,中間的空檔,李歡卿離席如廁。

  祁見鈺一晚上看著昔日跟班如今圍著萬翼團團轉,心下百味雜陳。忽然耳邊聽人喚一聲,「殿下……」那聲音不似一般男子那麼暗啞低沉,發字帶著點溫溫散散的疏懶勁兒,卻滲出猶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驀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說什麼便說,靠這麼近作甚。」

  萬翼道,「只是問殿下,這回戲唱完了,可要再點新戲?方才殿下似乎聽得不太盡興。」

  祁見鈺正了身,接過戲單胡亂翻著。萬翼等在一邊,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台戲上停留的久些,他便低聲為他提示一二。

  這般溫雅周到的姿態,卻不獨獨屬於他一人,凡是與萬翼交鄰之人,皆能得到萬郎的悉心照顧。

  心下憋憤不滿,可不見那人,卻想靠近,既見他,又羞怒難當……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見鈺驀地回神,發現自己不意間,竟按住萬翼點在戲單上的手!

  他膚色略帶些病態的蒼白,手極瘦,指骨分明,襯著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猶帶白玉一般的質感。

  他愣了一下,微涼的體溫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動……

  祁見鈺下意識的改按為握,待意識過來,又如觸電一般,急急甩開。

  接下去他也不知自己點了什麼,看了什麼,懊惱又心煩。直到宴席散場,濟王殿下才稍稍恢復了往日風度,御馬回宮。

  萬翼結束晚宴回到本家府邸後,小書僮已等在房門口。

  見公子回來了,他急湊近,附耳道,「公子……宮中又來信了。」

  「哦?」萬翼拍拍他的頭,隨他到書房取新帝的私信。

  明面上,自入翰林院以來,新帝就不再聯繫他,儼然是忘了有這麼一號人的存在。

  但每月入夜,皇帝便會派暗衛送來一份奏章,上面硃砂批閱的痕跡尚新。翰林與庶吉士的本職便包括為皇帝近侍,入值內廷,編纂文書,為文學侍臣,草擬詔書。

  但新帝夜裡密傳萬翼的奏章,與白日翰林們修撰的歌功頌詞不同,皆是不可宣之於眾的暗事……

  不論是磨練抑或是借此以探萬翼的誠意,又或是令萬翼髒了手,好留一個制衡的把柄……一君一臣此刻已然是同一條線上的螞蚱。各自捏有對方的短處。

  萬翼揉了揉額頭,打開奏章大略瀏覽一遍後,擱下手。

  「公子?」

  「先放著,明日再處理。」好好的年節,他暫時不想應付這些腌臢事。

  小書僮點頭,小心收好了奏章,而後又捧出幾個紅包,「這是各地進京的小官送來的炭敬。」

  所謂『炭敬』,便是取暖費的意思。也算是官場潛規則,每每年假前後,各地官員進京時,都要給大小的京官送紅包,以求安穩庇護。

  與之對應的,還有個暑期的『冰敬』。

  所送金額,至少要八兩以上,裝著各種銀票的信封上還貼有雅名。

  比如四十兩,便稱「四十賢人」;若三百兩,便稱為「毛詩一部」,取自《詩經》三百篇的名頭。

  若有大手筆,送到千兩,那可是倍兒有面子的事,千兩銀子的雅號乃「千佛名經」。當初爹爹萬安任首輔時,每到年節,一水的「千佛名經」,金銀珍寶。

  萬翼幽怨的扒開手頭上薄薄的紅包,上頭金額最高的,才「四十賢人」,爹爹,翼兒委實無言見你吶。

  數完炭敬後,萬翼索然無味的就寢去,影一無需萬翼開口,只等公子一站在塌前昂起頭,影一便快如閃電的在他喉下半寸以巧妙的指法,一挪一壓!

  霎時萬翼摀住嘴乾嘔一聲,將一顆黑丸吐出來。

  原本脖頸上微微突起的結喉消失了,萬翼乾咳幾聲,小書僮立刻遞上碧綠的涼藥,等喉嚨淡淡的燒灼感褪去,萬翼揉了揉脖頸,「可算是舒坦了。」日日喉頭梗著一顆結喉丸,滋味難為外人道也。

  「公子辛苦了。」言仲看著他面上掩飾不住的憊色,分外心疼,「這幾日公子便好好休息,其餘應酬就先擋了吧。」

  萬翼點頭,爾後又忍不住搖頭,「明早的先擋住,午時興許還要拜訪貴客。」

  「是,公子。」

  萬翼闔眼,未幾便沉沉睡去。

  臨睡前隱約有張臉一晃而過,萬翼瞇著眼,口中低低哼唱,「虎……你他日途也麼窮。抵多少花無百日紅,花無那百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