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想像就是用來幻滅的。
再三確認是本尊無疑後,兩人將白衣聖手的光輝形象丟到爪窪島,一前一後夾著神醫下山了。
「公子,看你面色無華,唇乾舌紅,可否讓在下為你把一把脈?」
出乎二人的意料,這位花神醫竟然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出山,全無隱居高人之操守風範,甚至還將置於後山的奢華馬車主動奉上,毫不矜持地一路繞著萬翼團團轉。
萬翼負手而立,噙著笑道,「閣下不是神醫嗎?若真是神醫,醫術『望聞問切』中,望字當屬先,何以需要最末的手切?」
花神醫搖搖手指,「雖然公子的面相屬風邪外襲,肺氣失宣,但誰知是否體內還存有其他……」
「等等,」濟王殿下突然出言打斷,「風邪外襲,肺氣失宣……你是說,萬翼只是風寒?」
花神醫點頭,「自是如此,難道你們以為是疫病?雖然初期症狀相似,但疫病的發病速度極為迅猛,數個時辰內身上便會浮出血斑,一日便足以斃命……」
濟王殿下直接選擇性無視他接下去的病理經,對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消息莫過於此。
「萬翼,萬翼……」懸了整整三個日夜的心驀然放下,他拉住萬翼,快步退到馬車後方,扳住他的肩,呼吸微促,低下頭,雙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可張口閉口了幾次,卻是除了不斷喚他的名,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萬翼心底悄然喟嘆一聲,「殿下……萬翼明白。」到如今,又怎會不明他的心意?
「……本王真是……太高興了。」一直到最後,濟王殿下也只憋出這短短一句。說完,他便迅速轉身,到前方牽馬而行。
話短,卻情長。
萬翼凝眉看著他的背影,垂眸側過頭去。
萬翼乃帶病之身,花神醫據說是文弱男子?於是只好由既不柔弱又健康無比的濟王殿下客串馬伕,驅車西行。
越往中心地帶,卻是詭異的,官道上聚集的流民竟漸漸多了起來。
面黃肌瘦的人群在馬車經過時,紛紛抬起發紅的眼,不約而同的緊盯著他們,以一種無聲卻貪婪的姿態,麻木的聚焦。
花應然撩開車簾,輕「咦」了一聲。
「怎麼?」
「上次路過時,西郡的官道幾乎成一條死路,而今怎會有這麼多……健康的流民聚來?」
是了,那些尚未染疫,逃出家園的健康流民……竟又都回來了?
簡直……就像被人為驅使一般。
萬翼放下車簾,隔絕車外那連綿不絕的視線。
……這一次的西郡之行,怕是沒那麼簡單。
一行人到達西郡的知州府衙後,或許是瘟疫橫行的緣故,衙門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影。
沿途的街道,早已失了昔日的繁華,流民們一群群聚集在街道兩旁,無聲的看著衣飾華貴的三人,宛如一場奇異的默劇。
空氣中有股刺鼻的藥草味,花應然只皺鼻聞了聞,道,「難不成我走後,那摳門的知州又請了別的醫師?」
祁見鈺道,「此前你曾經來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當時就施藥,控制住瘟疫蔓延?」也不至於讓西郡幾乎變成一座死城。
花神醫嘖了一聲,「在下自然願施藥,但這知州太摳門,不過區區百兩,竟左右搪塞,不日還派兵封鎖消息,只說奉了上級的意思,不得在正月內洩漏災異,驚擾新帝。」
萬翼思及那時尉遲遲曾隱晦提及此事,只是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大水過後,西郡竟又接連爆發了瘟疫。
這戶部尚書此番派人封鎖消息,瘟疫爆發一個月內未有任何援助補救,任由瘟疫在郡內大肆蔓延……
此過,非是革職所能抵了。
濟王橫豎就是看這花神醫不順眼,「知州不允,難道你不會私下義診賑災?懸壺濟世、醫者父母心,這不是應該的。」
「在下尚未婚配,哪來那麼多子女?」花應然斜睨了濟王一眼,「誰告訴你醫者就必須要父母心,還兼備樂善好施來著?即便是親兄弟,診金一文錢也都不許少!」
濟王:「……」
萬翼:「……」
——花神醫,有沒有人建議你更適合跳槽到錢莊?
衙門沒人,三人只好又一路尋到了知州宅邸。
這一看,卻是驚嘆了。
眼前這官邸門前被密密麻麻的兵馬圍得水洩不通,萬翼懷疑整個西郡的兵力,都在這了。
而我們的濟王殿下在這片戒備森嚴的刀劍下面不改色,逕自將此行新帝賜下的令牌丟給門衛,驕橫無比地道,「叫你們知州出來見我。立刻,馬上——」
萬翼許久未見濟王殿下這般姿態,姑且看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一盞茶功夫,便見那知州官帽傾斜,官袍反穿,連滾帶爬的一路衝出來,沒等正門完全打開,便撲通一聲跪地,邊跪邊嚎道,「下官叩見濟王,有失遠迎,請濟王殿下恕罪呀——」
此言一出,週遭原本正刀戈相對的眾兵嘩啦啦同時跪下,浩浩蕩蕩地齊聲道,「還請濟王殿下恕罪——」
濟王殿下滿意的一抿嘴,袖子一甩,當先入府了。
一路舟車勞頓,三人先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待飽餐一頓後,劉知州方怯怯來通傳求見。
祁見鈺在此期間命他傳信回京,告知太后,他已順利到達西郡。只是提及何時請醫師控制疫情,為何廣招人馬護衛府邸?劉知州皆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萬翼心中的不詳感越發強烈。
入府第一夜,他在屋內輾轉了半宿之後,披散著頭髮,起身開窗,「……影一,你還在嗎?」
從他床底驀地探出一顆頭來,「公子!我在這裡!」
「……」
萬翼默默的關窗,未點燈,在黑暗中低聲道,「帶我去劉知州房內,我要……親自確認一件事。」
影一道,「公子,太危險了。還是讓屬下暗中潛伏查探……」
萬翼打斷他,冷靜的再重複一次,「我要親自確認。」
影一沉默了下,「是,公子。」
「抱歉,影一,」萬翼出門後,低聲道,「……原諒我此番任性。」
影一忠貞地道,「公子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
由於下半夜驟發冬雨,接著黑暗和雨聲的掩護,萬翼緊跟著影一,兩人匯成一道鬼影,無聲無息地潛入劉知州房內……
空屋!
——怎會是空屋?
影一心下暗驚,公子卻是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帶我回去吧。」萬翼低聲道。
影一未敢多問,只悄無聲息的帶著公子沿原路返回。
「噠噠噠!」暗夜中,夾著夜雨的腳步聲飄忽而模糊。
有人過來了……
影一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兩人隱在暗中,一動不動,藉著來人手中橘紅的引路燈,認出那一臉肅殺的中年男人,竟是白日諂媚乞憐的劉知州?
等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之後,萬翼附在影一耳邊,「先繞到長廊,稍後再回屋。」
影一略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耳朵,挪遠了點,依言行事。
兩人頂著漫天大雨,守在客房的必經長廊外等到近寅時後,一個頎長的身影方無聲無息的滑過走廊。
影一夜視能力極好,捕捉到那人一閃而過的紅紋衣角後,下意識偏頭看向公子。
——是濟王殿下。
萬翼不語,眼底似翻騰著極為複雜的情緒,影一再定睛細看,那神情已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