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他犯了個大忌。
萬翼闔上眼,他竟是在不知不覺中,將私人感情代入進來,若不是……那劉知州後來在大堂露出一絲破綻,他差點就這麼被迷惑過去,配合他們演了一場大戲。
是了,劉知州將一郡之府媚上膽怯之貌扮得惟妙惟肖,但他唯一的破綻,便是在濟王遣他傳信帝都,通報太后其平安抵達的消息時,毫無遲疑的領命而去。
其實萬翼當時也未反應過來,只是等回到廂房之後,習慣性地將此行從頭至尾又細細梳理了兩遍,才漸漸察覺不對勁。
濟王所要通報的人是太后,並非皇帝。
雖然後宮干政,朝堂之上,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后隱隱比甫接掌親政的幼帝,更強勢幾分。但對於外放州郡的官吏而言,生殺權力可照樣是捏在新帝手中。
新帝與濟王的權利之爭,早已天下皆知。
這時候濟王的行蹤,照慣例是要啟奏皇帝,而非太后。如劉知州所扮演的諂媚惜命之人,又怎會如此自然,毫無疑義的領命?
再往深裡想,那時候突然遇襲,濟王殿下帶著他殺出重圍後,便徑直往西郡而去。萬翼與濟王從小鬥到大,早已知濟王殿下內裡睚眥必報的脾性,這當頭,濟王沒有調轉方向,回頭遣援兵圍剿追究,第一反應卻是逃亡,繼續往西郡而行……
萬翼瞇起眼,濟王究竟想做什麼?
又或者說,其實這次遇襲,壓根就是他安排的?
思及當時刺客招招欲致他於死地的狠辣,再對比濟王沿途如初墜情網的少年般熱烈純情,萬翼心底不由竄上一股寒意——
「公子?」影一低聲道,「夜已深,公子該好好休息了。」
萬翼頷首,心下卻依舊如窒息般緊繃著,在寒意下極力掩蓋著彷如被初次背叛一般的憤怒,刺痛。
……真是個傻子。
他嘲諷著自己,當初不是打定主意,無動於衷到底?
影一隻是默默的看著公子今夜的反常之舉。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公子是個外熱內極冷的性子。若只想萍水相交,自然容易無比,但若要進入公子層層封鎖的內心,更是困難重重。
今夜公子的失常,難道竟是不知在何時……公子已被濟王暗暗打動了嗎……
隔日午時,萬翼才姍姍與花應然結伴而來。
慣於晨起練劍的濟王殿下,早已坐在花廳等他。
「萬翼!」祁見鈺亮晶晶的眼睛在瞥到他身邊的花神醫後,迅速暗下來,「……神醫起得也真早。」
花應然只是微微一笑,未作回答。
此刻他的心情,好、極、了!
一日日長開的萬翼,姿容也日益姣美驚人。稍事梳洗,拾綴一番的少年一襲簡單的烏衣赤帶,珍珠髮冠,他只是憑欄而立,卻是眠藐流眄,一顧傾人。站在他身邊,花應然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到被忽視的滋味,一路上所有驚艷火熱的目光,通通皆聚焦在萬郎身上。
——這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至於濟王殿下的心境……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萬翼在祁見鈺身旁落坐,溫聲道,「殿下,劉知州一事進展如何?」
祁見鈺與他同坐一席……唔,還有礙眼的花神醫。
「隔離所有感染疫民當是首要,」祁見鈺道,「接下去就該有勞花神醫配藥,此次的百兩酬勞定不會短了神醫,希望花神醫能傾盡全力施救……」
「等等,」花應然搖搖手指,「誰說是百兩了?」
祁見鈺黑了臉,「在官道上,本王聽你親口所言。」
「那是上次的診金,」花神醫開始剔指甲,「現在標準自然不同。」
「……」
濟王殿下深吸口氣,「……那花神醫打算要多少診金?」
「嘖嘖,談錢多傷感情啊,」花神醫笑瞇瞇的翻一翻掌心,「只要再加一倍就可以~?」
「……你是來趁火打劫的吧?」
「不不不,在下懸壺濟世多年,童叟無欺,這診金絕對合理,」花應然開始一樣樣計算了,「殿下你看啊,上次是瘟疫爆發初期,疫病類型單一,同時瘟疫也未蔓延開來,所需的藥材當然好解決,可是時隔一個月,這場疫病又開始演化出旁支邊症,同時疫民也大大增加,所需要的藥材那是……扒拉扒拉。」
萬翼瞥了正在跟花神醫殺價的濟王一眼,「殿下……」
濟王立刻回頭。
萬翼慢悠悠的朝遠遠縮在一旁的劉知州一瞟,「殿下何須與知州大人搶功?也該適時留一個給知州大人表現的機會。」
濟王殿下頓時意味深長的看了劉知州一眼,咧出森森白牙。
劉知州:……你們狠。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萬翼正待開口,霍然從正廳外傳來一陣喧嘩,期間夾雜著幾聲慘呼,亂糟糟成一片。
在座眾人驟然變色。
「劉知州,這是怎麼回事!」
濟王驟然發威,雷霆一怒之下,煞氣席捲全場。
原本正吵吵嚷嚷的侍人兵將瞬間閉嘴收聲,劉知州的臉從白轉紅,再由紅轉青,戰戰兢兢道,「……啟稟殿下,是,是外面那群刁民……又開始造反了……」
萬翼敏感地挑出一句,「又?」
「下官該死,下官治下不力……」劉知州匍匐幾步,涕淚縱橫地跪在二人腳下,醜態百出,「那些刁民這些天來是第三次包圍官邸了,可是……可是這一次……這一次想不到竟攻進來了!」
萬翼幾乎要為他鼓掌了,看看這精湛的演技,什麼崑腔王,柳大班,通通都要靠邊站。
花神醫驀地反應過來,「你說攻進來?」沒等劉知州開口,外面越來越近的慘叫聲和馬蹄聲已給了他再明確不過的答案。
花應然立刻返身要收拾藥箱,那都是他的錢啊!錢——
濟王殿下則乾脆無比的拉住萬翼,將他推到身後,嚴嚴實實地藏起來,殺氣淋漓的拔劍出鞘,「不過是一群賤民,一會本王先殺出去,你記得跟在我身後,伺機一道突圍……」
萬翼只是抿了抿嘴角,「多謝殿下……」
「你無須對我說謝,」濟王殿下頭也不回,未持刀的左手卻突然握住他,掌心的薄繭緊張地輕輕摩挲了下他細嫩的手背,而後迅速放開,濟王殿下耳根微紅,「若,若這次順利回京……本王自當……給萬郎一個答覆。」
萬翼微笑著說,「……萬翼期待著。」
祁見鈺不自覺勾了勾嘴角,看不到護在身後的少年眼底那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