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我花開後百花殺·14

  萬翼睜開眼時,金烏已墜。

  微薄的淡淡天光正從西天一點點消散,暗夜將至。

  搖搖晃晃的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前行,山風從車窗灌入,粗糙的草簾子起不了太大的遮擋作用。

  「……子……公子,萬公子……」

  呼喚他的聲音極遠,又似乎極近,額上突然一涼,萬翼艱難的轉頭,發現身旁靜坐著熟悉的美青年,「……花神醫?」

  花應然笑著點頭,便要彎身去扶他,「公子可終於醒了……」

  萬翼在他的手觸上肩膀之前便往右一避,搖搖頭,「不必,萬翼可以自行起來。」

  花應然收回手,臉上的笑容不變,只道,「本是小小年紀……公子,實在不必這般逞強。」

  萬翼未接這個話題,只做答謝,「這一路多謝花神醫照拂。」

  他心中警鈴大作,不知在他昏睡這段期間,花應然……可有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從半開半閉的草簾子往外看去,馬車兩旁,皆是衣衫襤褸的流民,他們除了少部分持有從知州那收繳的精良武器外,大多數連一把趁手的刀劍都沒有,只零零散散的握著鋤頭或是木棒銅斧……再遠一些,就是被繩子串成一串的俘虜,他們身上的兵服破了大半,鼻青臉腫,蹣跚著被流民們驅趕著,跟上大隊。

  兩日前的流民暴亂,萬翼與濟王夾在大批人群中突圍,卻走錯了方向,竟是跟反叛主力正面對上。

  他心中本已不再信任濟王,雙方混戰一夜後,他趁亂尋隙甩脫濟王,逕直往後山奔逃,卻正正和躲在那的花應然撞上了。

  花應然身為醫師,這支缺乏武器醫藥的流民大軍正急需這樣的醫師加入,因此跟上花應然定能保下安危。

  果不其然,俘虜了他們的叛軍得知花應然的醫師身份後予以禮遇相待,是夜,此次的叛軍頭子,魏非,便召見他們二人。

  萬翼仔細回想魏非的一言一行,直覺那次會面,似乎有什麼事情,在他的掌控之外發生過。

  那魏非出乎意料的年輕,他的模樣並不出挑,身形健碩,一張端正而平凡的臉上,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對有如寒潭的銳利雙眼。

  萬翼有注意到,當那道銳利的目光掃到自己後,他面上似乎微微有些變化,但只是一閃而逝,他看不分明。此後魏非便當他是隱形人一般,逕自與花應然商談醫治受傷流民所需的藥材和時間,儼然欲將花應然發展成叛軍的隨行軍醫,甚至在他們離開後,魏非又遣來一個小童和丫頭照顧花應然的起居。

  或許是一路奔波,亦或許是病體未癒,當萬翼回去後才剛一黏枕,立刻便昏睡過去,直到現在金烏西沉,方才醒來。

  只是臨睡前,萬翼還是臨時歇在被流民佔領的叛軍耳房裡,可當他再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在行駛的馬車上,這怎不令他心生戒備?

  ——「差點忘了你已有一天未進食了,」花應然看向靠坐在角落的萬翼,道,「你且等等,我讓十郎給你熱粥。」

  萬翼道了聲謝,而後不經意道,「車隊已行了多久?怎的今早上路時不喚醒我,真是有勞花神醫了。」

  花應然道,「在下看公子面青唇白,病體支離,還是好生休養為佳,否則將來若不美了可怎麼辦?」

  萬翼囧然了下,道,「……君子重德不重貌。」

  花應然霎時飆淚了,他鄭重地按住萬翼的肩,嚴肅道,「假如公子不美,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萬翼額上瞬間黑線爆增,「……」 ̄口 ̄||花應然道,「公子只需知道,在下能遇見你是命運的安排……我會用盡各種方法,最大限度的保存並開發出公子的美貌……」

  萬翼嘴角抽搐了下,「……多謝神醫費心。」

  「這是應當,應當的。」

  萬翼默……兩人一時再無話。未幾,一個布衣小童端來一碗熱粥,「神醫大人,你的粥好了,小心燙……」

  花應然笑著接過托盤,摸摸小童的頭,再取過一旁的紅裝小丫頭捧著的菜碟,輕輕放在萬翼面前的小幾上。

  萬翼低頭開始用膳,「有勞了。」

  花應然捻起一根金針,「哎呀呀,公子怎的如此多禮?大家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相照應是應當。」

  萬翼未吭聲。

  花應然將藥箱打開,幾根金針一字排開,「公子,等會用完膳,容在下給你扎幾針,保證明日就神清氣爽。」

  萬翼依舊不出聲。

  「公子怎麼都不說話?是擔心診金嗎?不用擔心,如果是公子的話,在下不收錢啊~」花應然熱情萬分的開始繞著他轉。

  萬翼只是抬眼一瞥,任他如何逗引,一直保持著沉默是金的最高狀態,直到慢條斯理的將粥全吃完後,萬翼才再度開口,「食不言,寢不語。」

  花應然默……

  萬翼繼續道,「金針留給神醫自用吧,萬某隻要幾包湯藥就好。診金,我會按原價付的。」

  「哎呀,萬郎你好見外吶……對了,叫公子萬郎可好?」花應然道,「大家都這麼熟了,何況還要共度接下去幾天,就不必這麼生分了是吧。」

  萬翼斜睨他一眼。

  ……你不是都已經叫了。

  花應然湊近他,繼續自來熟道,「來來,既是熟人我就不兜圈子了,萬郎,我悄悄問你個話。」

  「什麼話。」

  「就是魏非,」花應然一手支在臉上,偏過頭低聲道,「萬郎可認識這個人?」

  萬翼蹙眉,「怎麼了?萬某此前從未見過他。」

  「那倒真是奇了,」花應然搓搓下巴,「此前那魏非其實只打算留下我一人,結果不知為何,昨夜之後,他便未再遣人將你帶去後方的俘虜營……」

  萬翼驚訝道,「但萬某確實未有與此人相交的印象。」

  「是啊,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樁無頭公案令兩人云裡霧裡,可真正的答案,便是只有那魏非知道了。

  入夜紮營後,主帳內一個華發早生的中年男子道,「公子昨夜為何要留下那個人?」

  魏非摩挲著地圖,食指從京城劃到西郡,「你還記得數月前,我們逃難至京城?」

  他咬牙切齒道,「若非進京,我們也不會知道在鄉親們掙扎求生之際,京中依然歌舞昇平無動於衷,那些官吏們甚至將上報災疫乞求官衙援助的大郎二郎李三叔他們通通仗斃……」

  魏非的食指停在京城的位置上,幽然不語。

  雖然萬翼已忘了,但那張醒目無比的臉容他不會忘記。當日少年曾經官袍加身,與同僚站在他乞食的破碗前,風采翩然……

  臨走時他曾往他的碗裡丟下一錠銀子……

  今日,便當是還他的一飯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