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已行了三天,萬翼從那日與濟王失散後便再未見過他。
影一這三日探完俘虜營,傳來消息,其中未有濟王,甚至連劉知州也不在其中。
萬翼聽罷,依舊不動聲色的保持沉靜溫順的模樣,白天呆在馬車上,晚上全軍紮營後,也只呆在營帳裡,安分無比。
他心底暗自估摸著再收集最後一點情報便能回京覆命。雖然此次的西郡之行一路充滿變數,但也勉強算能功成身退了。
即便小皇帝非要找茬,也尋不到太多錯處。
天公不作美,第三天夜裡,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夜春雨。
翌日啟程後,春雨依舊未停,就這麼時斷時續地連下了幾天。
陰冷潮濕的天氣,衣衫襤褸的流民首當其衝,紛紛染病,花應然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
萬翼偶爾隨他在各個營帳間轉悠,給他打打下手,但傷兵病員委實太多,有時實在是太累了,就直接歇在那些營帳裡打個盹兒。
叛軍一路南下,這是萬翼被俘的第十天了,這一夜他們在河畔安營,晚膳是難得的魚片粥,萬翼今晚未隨花應然出診,他吃完晚膳後很快就睡了,可沒過多久,他就被一隻手搖醒——
「公子,公子!」影一壓低聲急喚。
萬翼迅速睜開眼,只是眨眼間,他的眼神便清明起來,「出了何事?」
影一迅速帶起他往帳外潛行,邊行邊悄聲對他報備,「外面的叛軍不知接到什麼消息,突然支走花神醫,遣一隊護衛兵來醫帳了,我怕來勢洶洶,恐有禍事……」整個醫帳內只有花應然和萬翼兩個生人,因此他們所針對者毫無疑問。
帳外夜雨冰冷的打在兩人身上,附近的樹蔭皆被各個營帳佔滿了,在明亮的篝火下,穿行過密密麻麻的衛兵,二人行動的目標也太大,因此,影一隻得選擇了水遁……
冰冷的河水彷彿要凍結了全身的血液,萬翼週身止不住輕顫了一下,隨即被他用強大的意志力忍耐下來。
雨卻似乎越下越大了。
從河中往上看,天地間彷彿掛了一副巨大無比的水簾,隻影影綽綽地看見無數舉著火把的衛兵在營地內四處梭巡,犬吠聲聲,間或夾雜著被驚醒之人的低聲咒罵……
黑夜短暫被這些火把照亮,萬翼與影一待在河內一動也不敢動。
一刻後,一陣響亮急促的鐵蹄,打破了夜的謎咒。
沿河兩岸的火把開始遠離,向營地內部收縮。
「再靠近點……」
萬翼大膽地在火把剛一撤離後,探出頭朝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透過火把依稀的餘光,在那匹馬最靠近的剎那,萬翼清晰的看見那是匹神駿高大的紅馬,馬上的騎士也是一身紅裝,僅僅披風與頭盔為玄黑。
夜風狂亂的鼓起他的披風,他微微弓著背,腰身連著脊柱這條線卻極為挺拔優美,連人帶馬,猶如驚電一般,直衝主帳——
明明只是黑暗中的驚鴻一瞥,甚至也完全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萬翼的心卻清楚的告訴他,那個人——
依然還是濟王。
「快走,我們要馬上離開!」
萬翼火速轉身奔逃,再遲便來不及了。
河心水流更為湍急,兩人用盡最快速度逃到對岸,身後的嘈雜聲同時也越來越大……
隔河望去,營地猶如炸鍋一般,在那匹馬衝入主帳沒多久,整個叛軍隊伍全部甦醒了,人人手中皆拿著火把,將河對岸照得亮如白晝。
側耳細聽,風中隱隱約約帶來「搜查」「俘虜」等字眼。
「終於可以回京了……」萬翼長出口氣。
影一疑惑道,「此前幾次公子皆不肯跟我回去,怎麼今次又可以?」
萬翼沉默了片刻,道,「……濟王買通知州,煽動民怨,又與叛軍勾結……這情報,足夠我回京覆命了。」
影一驚訝道,「——剛才那人是濟王?」
萬翼微微頷首,偏過頭,不再開口。
這些日子以來的一點一滴,終於被串聯成一條線。
莫怪一入西郡地界便遇上刺客,濟王恨不得西郡越亂越好,怎會給那些官吏礙事的機會。那劉知州怕也是濟王的人,早已煽動了民怨,佈置好一切只等流民們揭竿而起。
而組織叛亂的魏非,看濟王在營地中來去自如,焉能不知他所扮演的角色?
是了,打著「新帝並非天命所歸,降下天罰天疫」的旗號發起叛亂,不管能不能成功,隨著叛軍日益壯大,就算最後依然被新帝鎮壓下來,新帝也會元氣大傷,而輿論上,新帝不論成敗,皆已被釘在了被動局上。
到時,身為正統嫡系血脈的濟王坐享漁翁之利,趁此機會揮師叛變,也是師出有名,在史書上還能博下個好名聲……
濟王在這點上可比先帝狡猾多了,不止要篡位,也要身後名。
想通了關節,可也要有機會回去覆命。
大雨滂沱中,二人趁夜逃亡……
萬翼身體底子薄,加之一病未癒一病又起,浸泡了大半天的冰冷河水,早已頭痛欲裂,他從懷中摸出從花應然那順來的瓷瓶,再含一顆止痛藥,硬是忍住強烈的暈眩和鈍痛,半暈半醒的咬牙趕路……
身後遠遠傳來人馬渡河的聲音,馬匹的嘶叫混合著犬吠越來越近……
他們伏低了身子在潮濕的草地上快速前行,劇烈的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各種不知名的荊棘和鋒利的植物葉緣在極速奔跑中切割著他們裸露在衣外的皮膚,萬翼自幼養尊處優,嬌嫩的皮膚未幾便佈滿了一道道薄薄的血痕,既癢又痛……
但他顧不上其他,他們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五十里之外的驛站才有馬匹,而後快馬加鞭,逃出西郡地界後,再轉搭馬車一路奔赴京城……
身後的騎兵越來越近……
那嗒嗒的馬蹄聲仿若催命符一般,一聲聲踩在兩人的心間。
「不行!」影一倏地停下,不同於萬翼急促的喘息聲,他僅僅是呼吸有些紊亂,「公子,他們有馬,我們再跑也跑不過他們……還是選一處隱蔽之地,等追兵走遠了,再繼續趕路?」
萬翼道,「選地勢低矮的藏身之處,濟王不會且尋且追,若是他的話……應會兵分三路,一路縱馬狂奔到人力所能至的最大範圍,開始封鎖,層層回移。二路緊隨其後,沿途查探有無異動,最後一路才是一寸寸的地毯式搜尋……」這樣一來,就算不能馬上抓住他們,也會將他們的逃跑行程拖到天亮,等天一大亮,區區兩人,在這數萬叛軍下,自然無處遁行。
影一擦去冷汗,「如此,簡直是插翅難逃……」
萬翼道,「因此才選低窪之地,介時……」
影一終於知道公子的介時……是什麼時候了。
當前頭的人馬呼嘯而過時,他耐下性子不動,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一刻後第二路人馬便襲來了。
兩人閉住呼吸潛在渾濁的水溝內,二路人馬是分散覆蓋而來的,很快,就有一個騎兵驅著狗來到水溝附近,犬類對氣味比較敏感,濕潤的鼻子在草叢中急嗅著,隨即低吠著循水溝奔來……
近了……
更近了。
就是現在!
當騎士也迅速地驅馬跟上來時,那狗突然停止了吠叫。
在一片靜默中,騎士掏出哨子,狐疑的再靠近幾步……
剎那間,當眼簾清晰地映出歪倒在水溝旁的犬屍那一刻,他心口劇痛——
一把鋒利的長槍無聲無息的從馬下直刺而上,穿透馬的胸骨斜入他胸腹……
一人一馬連叫都未及,便悄無聲息的倒下。
影一瀟灑的挽了個槍花,拔出長槍,另一手抹去噴濺在臉上的大量鮮血。嫌惡的擦擦嘴,「……好鹹,好討厭。」
萬翼白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就不擔心我會有陰影?」
「得了,影一你的心臟強健得很呢。」
影一摸摸鼻子,「好吧,回歸正題,公子現在身體還吃得消麼?前面還有兩重關卡……」
萬翼面上無波,道,「誰說還要往前突圍。」
「哎?」
他灑然轉身,「現在我們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