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萬翼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又在馬車上。
車內鋪滿了羊毛,身上還蓋著一件厚厚的大氅。
萬翼扶著矮幾吃力地欲起身,大氅已然滑落至胸下,露出被撕了一半衣襟的內衫。
他先是一驚,自左肩傳來的劇痛令他不由悶哼了一聲,隨即眼前一閃,一道黑影如電光般從駕駛座衝進來。
「公子!」影一進車廂後便逕自探向萬翼的左肩,「可是傷口迸裂了?」待指尖光滑柔膩的觸感傳來,他才猛然轉身,悲劇的再次提醒自己:公子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男女授受不親……
萬翼倒是神態自若的調笑道,「躲什麼,怎麼這時倒知道害臊?」
影一訥訥道,「公子……」
萬翼朝他鉤鉤手,「過來讓公子看看,你可有傷到。」
影一不情不願的轉身正對他,視線左右飄搖,就是不敢停在公子的裸肩上,「小傷就是,公子不必掛懷……」
萬翼垂眸看著左肩上裹得嚴實卻又不過分影響行動的白紗,「你的技術倒還不錯。」
影一咧了咧嘴,「有道是久病成良醫,打小練出來的。」
萬翼拍了拍他的肩,「我們現在到哪了?」
「已經出了西郡地界,後面的叛軍暫時不會再追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這些天還是要辛苦公子,日夜兼程的趕路了。」
萬翼搖頭,「有馬車可坐,談何辛苦。」他低頭打量身上陌生的水紋內衫,不遠處便擱著一件與內衫同色系的藍底水紋外袍,精緻的佩玉與華美的配劍一道壓在衣上,對比逃亡那夜兩人身上散發著異味的襤褸衣裳,有種南柯一夢的錯位感。「這些衣物……你是從何處弄來的?」
「額……這個嘛,」影一義正言辭道,「只是暫時去路過的商號徵用的。」
萬翼:「……」
說得這般好聽,不就是搶劫。
「……那我們現在的馬車,也是搶來的?」
「公子何必說得這般難聽。」影一理直氣壯道,順便又補充一句,「其實現在給我們趕車的車伕,也是順便從商號裡『請』的。」
萬翼扶額,「……也罷,非常情況,非常處理。」
一路快馬加鞭,最初幾日萬翼盡心配合就醫,每日湯藥不離口。
可等到箭傷好了三四成,萬翼就不肯再服藥。
影一是苦口婆心,不管萬翼怎麼推拒,依然照三餐在車上煎藥,「公子,不論你心中有何盤算,身體最要緊。」
「留著這身傷自有用處,」萬翼輕撫著左肩上猙獰的傷疤,「此去要面聖,自是越狼狽越好。」
「至少,也要將這傷疤給化了,」影一低了聲道,「公子就算再如何強……畢竟還是女子,女子身上留了疤……總歸不好。」
萬翼大袖飄風,側首輕笑,「我此生不會再有夫婿,又何懼傷疤?」他姿態一派灑脫,「便如從前那般,還是當我是男子吧。」
影一張了張嘴,偏過頭,喃喃自語道。
「但公子,終究不是啊……」
車馬轆轆中,萬翼終究回到了熟悉的金粉帝都……
這裡,才是他賴以生存的主戰場。
影一將萬翼護送到京城地界內便回歸他的宿命,一個不再露面的影子,轉明為暗。而馬車的車伕,在進京路上也連換了兩波,確保公子的絕對安全。
萬翼在進京前一日則飛鴿傳書,通報小皇帝他得以僥倖歸來,翌日子時,當萬翼風塵僕仆地回到這熟悉的朱紅城門下時,想不到那小皇帝竟未給他一點反應時間,直接派人連夜在城門外蹲點。
萬翼拍拍袖,「本想沐浴整裝後再面聖……看來這身行頭要污了皇上的眼。」
接應的侍衛只當新帝一刻也等不住要見眼前的美少年,躬了躬身,「大人仙姿玉容,莫要妄自菲薄了……」
以萬翼庶吉士的身份,其實當不得御前侍衛這句大人的,但眼前既有人逢迎,萬翼也不會掃了彼此的臉,只是勾起唇溫雅地道了聲「謬讚了」。
深夜的皇宮雖然依舊富麗,卻隱隱帶著幾分鬼氣。
萬翼跟著手提宮燈的老太監在蜿蜒曲折的迴廊上悄無聲息的前行……
「大人,承德殿已經到了。」
引路太監低下頭,躬身請他入殿。
萬翼撩起寬大的下衣,環珮叮噹而響,他並沒有刻意掩飾衣襟,從微敞的領口可以輕易看到微微滲血的繃帶,他的靴面和袍底泥印斑斑,大袖上的摺痕同樣依稀可見……但即便是如此狼狽的時刻,他的長髮卻依然一絲不苟的整齊束好,眼神平和寧靜,至始至終保持著高潔絕塵的氣度……
令人,禁不住產生染指的慾望。
「愛卿一路辛苦了。」
新帝今夜竟未做王座,他只著一件銀絲白蟒袍,簡簡單單的靠在下首。髮上的金冠只束了半頭,餘下一半的過腰青絲柔軟地垂墜在胸前。燭火將皇帝的臉一半籠罩在黑暗中,而展露出的另一半臉越發瘦削,幾乎找不到昔日的嬰兒肥,過分殷紅的嘴唇襯著白玉般的面容,陰柔而危險。
萬翼麻利的一咕嚕跪下,「托皇上洪福,微臣得以順利歸來,為皇上辦事,微臣又怎麼會辛苦?」
祁見鋮揮揮手,「好了,少油嘴滑舌。跟朕說說,只是讓你與皇兄賑個災,怎的搞成這副模樣?還有朕的皇兄呢,怎麼只有你一人回來。」
萬翼揉了揉太陽穴,「且聽微臣細細道來……」
小狐狸,有些事該知道的,還能瞞得住你。這般假惺惺要扮君臣情深,彼此都起了一身雞皮,何苦來哉?
小皇帝道,「朕不急,愛卿慢慢說。」
萬翼唱做俱佳,將這一路先是遇刺,而後又撞上了瘟疫,結果好不容易找到神醫隨行後,到了知州府卻撞上流民圍攻,混亂中與濟王失散又被叛軍俘虜,最後再千辛萬苦的一路逃了回來……
這跌宕起伏驚險刺激的,比戲曲武鬥更精彩。
祁見鋮托著腮,時而點頭,時而凝神,時而配合的問話,將一個熱心好聽眾扮演得合格無比。
等萬翼終於說完,接過龍爪子親自遞上潤喉的茶水後,他呷了一口,面上沉靜無比,心跳卻隨著新帝越發平靜的表情劇烈的怦怦急跳……
「都說完了?」祁見鋮直起身,眉目尚留的幾分稚氣,卻也在這飄搖的燭光下消失無蹤。
萬翼在電光火石間,腦中飛快掠過那人火熱卻羞澀的目光……
「……為何要喜歡我?萬翼除了這皮相,還有什麼能值得殿下傾心厚愛?」
「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若,若這次能順利回京……本王自當,給萬郎一個答覆。」
「……萬郎,你跟緊我,我會保護你。」
最後的畫面定格在入水前的迎頭一箭——
不論如何,即便你再不想傷我,你身後之人,終究是容不得我。
萬家人,從不會束以待斃。
萬翼垂首,緩緩地道,「啟奏陛下……微臣斗膽進言,濟王祁見鈺,欲通敵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