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我花開後百花殺·19

  清明已過,本是春耕春種的大好時節,西郡卻依然一片荒蕪。

  亥時三刻,東營。

  「——報!」

  連綿不休的陰雨下,每隔數刻~兩個時辰,就會有一匹鐵騎從東而來,直奔大營。

  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密報令上下頓時分別有冰火兩重天之感。

  「終於抵京了嗎……」

  陰鬱多日的臉上首次雨過天晴,祁見鈺的坐姿由直挺的正坐颯然而起。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逕自踱到營門前,雙手負於身後,昂頭往帝都的方向眺望。

  「殿下……」在他身後的一眾幕僚驚疑不定的喚道。

  濟王沒有回頭,口中只略嫌疏懶的拉長著尾音,「何事。」

  眾人面面相覷了下,雖然不願破壞濟王難得轉晴的好心情,可總得有人做那討人嫌的忠言逆耳之事。

  「殿下,既然那萬翼已抵京,恐怕我們此行就……」

  濟王的口氣出乎意料的平靜,他只是揮了揮手,頭也未回道,「孤王自知,不必再說了。」

  有不長眼的繼續,「當日縱虎歸山,若為避免功虧一簣,則……」

  話未落,濟王突然轉頭,看向說話之人,面上辨不清喜怒,「則如何。」

  那老臣一口氣差點沒接上,只訥訥道,「則……也不如何。」人家已到京,他再放馬後炮也無濟於事。

  濟王這才回頭,重新眺望著東方保持沉默,良久後,他道,「孤有應對之策,若不能舉事,我們便用先前所定的第一條退路。」

  「殿下,」魏非起身一拱手,走近濟王,「此計實在過於……」

  他的話隨即被下一個來訊打斷。

  ——「報!」

  一路嗒嗒響亮的馬蹄驀然在營地門前停下,胸背的黑色盔甲上,點點雨水直流而下,隨著來人入帳後的步伐,化作水印子,每一步皆詮釋了何謂一步一個腳印。

  「殿下,先遣軍已於西郡和興郡接壤處發現了屯兵跡象,便速來回報。」

  濟王凝眉,已有門人低呼,「對方是如何得知我軍下一步要攻佔之地?恐怕……」

  魏非接過話,面色凝肅道,「恐怕……有內奸。」

  此言一出,眾人色變。

  濟王面色淡淡,目光從場內所有人臉上一一掃過。

  被他注視到的人,無不砰然跪地,口中直呼忠誠可表。

  濟王讓他們跪足了一刻,才抬手令他們起來,偏過臉將大氅解下,丟給侍人,背過身道,「現在便各自回營,明日一早,孤自有論斷。」

  在濟王殿下的威壓之下,雖猶有些人欲再為自己申辯幾句,可候在大帳內的侍者行動迅速,將還不願體面離開的少數人直接一邊一個架起,拖出帳外。

  等人都散去之後,祁見鈺方才將收到的信封翻轉,直接置於火燭上熏染片刻後,信封背面方緩緩現出字跡……

  「……你便以為只有你才安插得了人嗎?」

  「——報!」

  五更還未到,帳外又有來報。

  祁見鈺依然保持著昂首遙望東天的姿勢,大氅仍擱在塌沿,在夜風中胡亂飄飛的衣襟袍角已經濕透了,儼然又是一夜未眠。

  「殿下!魏非已不在帳內,先前暗派監視的遙四,屍首被藏於塌上,遙五的屍身也在後山坳發現。」

  「果然是他……」尾隨傳令兵而來的殷笑,原是他當年在邊疆征戰時,一手提拔的副將,只見他白面凶相,天生長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奸臉。

  當年他便是因為這般陰險奸詐之貌,被眾人排擠,幸而濟王殿下英明氣概,透過表象看本質,終究把他這塊璞玉給挖出來。

  此次的西郡叛變,原濟王的舊部前後從各個州郡暗中潛進來,是以濟王所駐的營地周邊,是由正規軍夾雜流民組成。

  祁見鈺道,「孤雖是個惜才之人,但最忌有人欺騙於我,」他將附於衣袖的露水抖開,眼中肅殺之色一閃而過,「傳令下去,先前佈置的網可以收了,一旦抓到魏非,不用再帶回來,直接就地格殺。」

  「是!」

  殷笑等傳令兵離開之後,方才哥倆好的一屁股坐在祁見鈺塌上。他雖長著一副天生奸相,卻是性情耿直義氣之人,與祁見鈺是過命交情,亦親隨亦兄弟。

  「看來那小皇帝已經知道了,也不知那魏非究竟透了多少口風,實是可惡。」

  「無礙,」祁見鈺道,「如今他只是空口為憑,交涉之事當初孤直接吩咐底下經手,未留任何手信,祁見鋮自然拿不出什麼物證相佐。而今他才剛親政不久,還未完全坐穩皇位,自不敢與我正面交鋒,只敢對孤鬼鬼祟祟來這些暗手罷了。更何況即便他想杜撰些什麼,母后也能牢牢壓住大局,等我歸來。」

  殷笑道,「看來殿下早已將進退之路籌謀好,空讓我擔心一夜。」

  祁見鈺笑著拍拍他的肩,道,「明日一早,孤便傳信回去,便說是要為皇上剿匪,請調援兵……」

  「哈哈哈!」殷笑放聲大笑,「還請調援兵?殿下這招真是陰損,只怕小皇帝接到殿下的手信,非氣得嘔血不可!」

  祁見鈺心情不錯地點頭,「本王英明神武,自不必說。」

  對於祁見鋮,說實在話,其實他並不算深惡痛絕。

  這一代皇室血脈稀薄,祁見鈺自身更是從小被先帝帶在身邊處理政務,嚴格以儲君的身份培養他,自幼熏陶著皇權長大。

  皇位和天下對於祁見鈺來說,是從小就理所應當的認定,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是突然有一天,憑空出現了一個陌生人,將本應屬於他的東西奪走了。面對著母后的哭泣和所有人眼中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欣喜,祁見鈺高傲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被折辱。

  與其說他憤怒於皇權被奪,倒不如說真正令他憤怒的,是這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

  於是作為這份恥辱感的載體對像——祁見鋮、萬翼,皆是他年少時期的活靶子。

  但濟王如何也想像不到,在不久的未來,他竟會喜歡上萬翼,而今更是滿腔惦唸著,要在最短時間之內解決掉這批已經無用的流民,早日趕回京去見他。

  也不知那人的傷……好了沒有?

  事實證明,計畫遠趕不上變化。

  就在濟王殿下支著下巴立志要在兩個月內平亂回京之際,十日後從京城傳來一個晴天霹靂,將他當場炸得三魂丟了七魄!

  他下意識捏緊拳,而後猛然意識到信還在手上,慌忙又攤開手將信展開,反覆再確認了幾遍,直將這單薄的信紙翻得快皺成一堆鹹菜乾,才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人,那人竟是選好黃道吉日,將在端午之日,取那「傳粽(宗)接代」的好綵頭,迎那兩房小妾進門?!

  「殿,殿下……」

  見濟王殿下的臉色突然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眾人不由怯怯道,「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祁見鈺未有應答。離端午……只差不到十天……

  他倏地起身,將這張信紙撕成碎末!

  「來人,立刻給孤備馬——」說罷,人已如一陣風般消失無蹤。

  萬翼近來很頭疼。

  自回京之後,許是心弦終於鬆懈下來,在第二日夜裡他便發起高燒,其後病情反覆,又足足躺了半個多月才勉強下床,漸漸痊癒。

  昔日的病美人又重回朝堂,免不了該重新安置先前留下的一堆殘局。

  皇上憐惜(?)他大病初癒,准他可以提前一個時辰回去休養。

  眼看後天便是端午,這兩日午後,皆會下一場淅淅瀝瀝的太陽雨。萬翼身上的官袍已換為雪青色的白鷴補子,天氣一日日熱起來,萬翼出宮後便換下官服,只著白底青竹紋的常服,頭戴儒巾,坐官轎而歸……

  半個時辰後終於抵達府邸。

  萬翼撩開轎簾探出身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自後趕來——

  祁見鈺一路不眠不休,快馬加鞭,足足跑死了三匹馬,終於回到了這熟悉的金粉帝都……

  近了。

  離他的府邸越來越近了……

  他數日未合的眼佈滿了血絲,酸澀乾疼至極,大腿內側更是早已磨出血來,血痂與下裳牢牢結成一塊,行動間撕裂皮肉般火辣劇疼……

  終於到了嗎……

  是他嗎?

  現在是什麼時候?祁見鈺腦中渾噩一片,不知自己來遲了沒有?

  一把竹傘突然在他眼前打開,有一個人緩緩踱出藍轎。

  那人緩緩一點點抬起傘,罩在青竹白服外的紗衣隨風搖曳,儒巾後兩條長長的雲紋青帶夾著青絲,也被風高高吹開……

  終於,當傘定格在那人淡紅的唇上時……

  他微微一笑,流盡了世間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