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番外·祁見鋮

  祁見鋮番外︰情冢

  落花已作風前舞,江水依舊只東流。

  夜色已深,祁見鋮卻依然了無睡意,強自閉目在龍床上又躺了一刻,終究披衣而起,重新坐回桌案前。

  一旁守夜的何公公見皇帝起來了,忙不迭恭敬地上前,俯首聽憑吩咐。

  這恭順而沉默的樣子,令祁見鋮不期然又想起曾經服侍他多年的王得壽,他若在此恐怕已經僭越地出言規勸他保重龍體,放下奏章。

  然而他早已經死了,死在李原的劍下。

  他身邊合意貼心的人又少了一個。

  何公公不知道為何睿帝的表情越發深沉,他又將腰俯得更低了一些,頭顱深埋著不敢抬起,生怕自己不知何時便觸怒了這個喜怒無常的帝王。

  但睿帝只是冷淡地道︰「下去吧。」

  何公公急忙退出門外。

  祁見鋮單手支著額,他身上鬆鬆地披著龍袍,未繫帶也未束冠,柔順得出乎意料的長髮恣意地垂散於肩,蒼白消瘦的手重新捻起那份令他在今夜無眠的奏章︰

  天地之常,一陰一陽。陽者,天之德也,陰者,天之刑也。所謂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之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故夫婦陰陽之道,有緣天理也。

  ……皇后母儀天下,祗承宗廟,椒房無主,中宮曠位,非長久之計也。夫婦調和,人倫之理;帝后相諧,乾坤之義。臣斗膽請陛下早日冊後椒房,則後宮安穩,朝廷無憂矣。立後大事,俯求陛下三思。

  奏章並不長,但祁見鋮卻看得極慢,拇指無意識摩挲著奏摺的落款︰臣萬翼,謹拜表以聞……

  不覺,天際微微泛白,該上朝了。

  歷代帝王,為拉攏世家權臣支持站隊幾乎都早早立後,但祁見鋮被後宮與前朝群臣勾結掣肘了十數年,故心有餘悸遲遲不肯立後。

  然,如今天子已二十有五,太后已死數年,濟王也坐鎮邊疆,余臣也早已被萬翼收拾得俯首帖耳。朝中立後聲浪甚囂塵上,他一意置若罔聞,但今日連他的心腹愛臣萬翼都上表立後奏章……他此刻終究也再無拒絕的理由。

  朝會上,祁見鋮宣佈選後正式開始。

  在群臣喜氣洋洋的慶賀聲中,他將幽冷的目光停在面色如常言笑晏晏的萬翼身上,不容任何人置喙地指定由他來主持選後。

  但萬翼只是微微驚訝了下,隨即恭謹地領旨︰「多謝陛下信任,翼必全力以赴。」

  祁見鋮第一次覺得萬郎臉上從容不迫的笑容是如此刺眼,他在滿朝驚詫中霍然起身,拂袖退朝。

  他曾經以為自己贏了。

  在祁見鈺放過他,甚至帶走所有部曲主動離開大周之後。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愚蠢的決定是被他視作眼中釘,頭號心腹大患的濟王所為!

  看來美人計真的有效,自古美人膝英雄冢。他這個哥哥已經被萬郎迷得神魂顛倒,喪失了鬥志。

  不可否認,祁見鋮一開始是竊喜的,甚至濟王與萬翼之間聯繫頻密,二人關係匪淺都是在他的默許之下,至於心底那抹隱痛晦澀早已被他牢牢摁死在角落。

  他對萬翼最初的印象是一個峨冠博帶的紈褲公子,在他十二歲那年,萬翼果斷向彼時尚未親政,處境維艱的他投誠之後,他才發現除了驚人的美貌之外,他更有絲毫不遜美貌的聰穎才智。

  在之後的十年,他們彼此依存,共同籌謀,一開始他對萬翼或許是利用居多,但無可諱言,現在的萬翼已成長為他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他欣賞他的能力才幹,對他既是惺惺相惜,又有同病而憐之情……但不知從何時起,那張色若春曉的臉竟日漸頻繁的出現在他腦海。

  祁見鋮冷靜地想過,若萬翼如今只是白身,或許他會放縱自己的*,佞幸又如何?不過是個男子,不可能會有子嗣,即便是幸了也不會影響朝局,歷代帝王並不缺這等風流韻事。

  但萬翼是他親手扶持的重臣,才幹斐然,失之有若自斷一臂;再則一旦濟王一怒為紅顏,聯合草原異族揮師東進,大周又要再起兵戈……

  祁見鋮是個理智的帝王︰美人如花,怎抵得過江山如畫?

  ——他畢竟不是祁見鈺那個傻子。

  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贏得了一切。

  直到此刻,祁見鋮獨坐在偌大的皇宮,大笑出聲。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是自己輸了。

  翌日,祁見鋮若無其事的上朝,那一日的意外彷彿只是個小插曲,很快就被拋灑在人們的記憶裡。

  耗時數月,萬翼也確實極盡用心地挑選出最佳的皇后人選︰一位出身清貧之家性情溫厚的良家女。

  後族只能仰賴皇帝所賜,並無實權的爵位,免除後宮干政之憂。

  祁見鋮扯起嘴角,讓自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納采、大征、冊立、奉迎、合巹……祁見鋮將端莊淑雅的新後緩緩擁入懷中。

  年華似乎如奔湧不息,從不回頭的東流水一般,在那一個個午夜夢迴悵然若失的夜晚消逝而去……

  彌留之際,祁見鋮向前費力地伸出枯瘦的手,乾癟聳搭的層疊眼皮下,渾濁的眼楮已看不清眼前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孫……

  「萬……萬翼呢……讓他來,見,見朕……」

  在嗡嗡地嘈雜聲中,有一個熟悉的清越之聲恭謙地回答他︰「啟稟陛下,家父已在十年前仙逝了。」

  祁見鋮似被層層厚重的幕布包裹的大腦,在數息之後才遲鈍的反應過來……

  哦,是了,那人早已死去多年,與他的兄長一起,埋骨草原。

  他有時也恨那人的灑脫,在知天命之年,那人便拋下一切致仕歸隱,縱情山水,就連死訊,也是時隔半年才傳回帝都。

  當年他握著那人的死訊才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摧心之痛,然而,時間又是如此寬容,它帶走了愛恨之後,留給他舊日的回憶與深長的思念……

  當年初見萬郎時他年紀尚小,覺得他便是最好的。

  一晃數十年過去,斯人已逝,時過境遷,可是他竟然還是這麼認為。

  朦朧中,他似乎又看到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緩緩向他走來,依然是一身皓白的朱子深衣,廣袖及膝衣帶當風,朱唇含笑,玉樹風流︰「皇上,別來無恙。」

  明知這只是最後的幻像,祁見鋮依然睜大眼,竭盡最後一絲力氣虛軟地掙紮著,向那人伸出手……繃緊的指間在抬至最高點時倏然落下!

  靠在窗檯前的燭燈悄無聲息地熄滅,承德殿霍然哭聲震天——

  真遺憾啊,在死之前,也沒能見到你。

  這些話,就讓我帶進墳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