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危機爆發時,程心剛結束學業參加工作,進入為新一代長征火箭研製發動機的課題組。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對自己專業的熱情早已消退。她漸漸認識到,化學動力火箭就像工業革命初期的大煙囪,那時的詩人讚美如林的大煙囪,認為那就是工業文明;現在人們同樣讚美火箭,認為它代表著航太時代。事實上,依靠化學火箭可能永遠也無法進入真正的航太時代。三體危機的出現使這一事實更加明顯,依靠化學動力建立太陽系防禦體系簡直是癡人說夢。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專業面不要太窄,選修了許多核能方面的課程。危機爆發後,系統內各方面的工作都緊急加速,曾久拖不決的第一代空天飛機專案也飛快上馬,她所在的課題組同時承擔了空天飛機航太段發動機的前期設計。程心的專業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廣泛賞識,而在航太系統中,總設計師們有很大比例是搞發動機專業出身的。但她堅信化學航太發動機已是夕陽技術,置身其中,個人和團隊都走不了很遠,在錯誤的方向上停止就等於前進,而她的工作意味著全身心投入錯誤的方向,這一度使她很苦惱。
很快出現了一個擺脫發動機專業的機會。聯合國開始成立與行星防禦有關的各種機構,這些機構與以前的聯合國組織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禦理事會(PDC)領導,但主要由各國派遣人員組成。航太系統抽調了一大批各種級別的人員進入這類機構。領導找程心談話,說那裡有一個崗位想調她去,擔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的航天技術助理。目前,人類世界的對敵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體組織這一管道,試圖通過他們獲取三體世界的資訊。但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簡稱PIA,是直接以三體艦隊和母星為偵察目標的情報機構,有很強的宇航技術背景。程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
PIA總部設在跟聯合國大廈不遠的一幢六層舊樓中,此樓建於十八世紀末,結實厚重,像是一大塊花崗岩。飛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進樓裡,感到一陣城堡中的陰冷。這裡與她想像中的地球世界的情報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個在竊竊私語中產生拜占庭式陰謀的地方。
樓裡空蕩蕩的,她是最早來報到的人。在辦公室一堆剛拆封的辦公設備和紙箱子中間,她見到了PIA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米哈伊爾.瓦季姆,一個四十多歲魁梧強壯的俄羅斯人,說話帶著突嚕突嚕的俄語調,程心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講英語。他坐在紙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說,自己在航太專業做了十幾年,不需要什麼航太技術助理,各國都使勁向PIA塞人,卻捨不得出錢。想到自己面前是一個年輕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說,如果這個機構以後創造了歷史──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不一定是好的歷史──那他們倆是最先到來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興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聽他都在專業上做過些什麼,瓦季姆輕描淡寫地說,他上世紀曾經參加過失敗的前蘇聯「暴風雪」號太空梭的設計,後來擔任過某型貨運飛船的副總設計師,再後來的資歷他有些含糊其辭,說在外交部幹過兩年,然後就到「某個部門」從事「我們現在這類工作」。他告訴程心,對後面來的同事最好不要打聽他們的工作經歷。
「局長也來了,他的辦公室在樓上,你去見見他吧,但別耽誤他太多的時間。」瓦季姆說,
走進局長寬大的辦公室,一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牆上那幅大油畫,廣闊畫面的大部分都被佈滿鉛雲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佔據,在遠景的深處,幾乎到了雲與雪交會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細看是一片骯髒的建築,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間有幾幢兩三層的歐式樓房。從畫面前方那條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這可能是十八世紀初的紐約。這畫給程心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畫下那個人的形象。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幅較小的油畫,畫面的主題是一把古典樣式的劍,帶著金色的護腕,劍鋒雪亮,握在一隻套著青銅盔甲的手中,這隻手只畫到小臂;這隻握著劍的手正從藍色的水面上撈起一個花冠,花冠由紅、白、黃三色的鮮花編成。這幅畫的色調與大畫相反,華麗明豔,但隱藏著一種不祥的詭異,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顯的血跡。
PIA局長湯瑪斯.維德比程心想像的年輕許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輕,也比後者長得帥,臉上的線條很古典。程心後來發現,這種古典的感覺多半來自他的面無表情,像從後面的油畫中搬出來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沒有電腦和文件,他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手中雪茄的煙頭,程心進來後,他只是抬頭掃了一眼,然後,又繼續研究煙頭。當程心介紹完自己並請他以後多多指教時,他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給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懶散,但在深處隱約透出一絲令她不安的銳利。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但絲毫沒有使程心感到溫暖和放鬆,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條冰縫中滲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彌散開來。程心試著報以微笑,但維德的第一句話讓她的微笑和整個人都凝固了。
「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維德問。
程心驚恐地搖搖頭,不是表示她不會把她媽賣給妓院,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維德揮揮夾雪茄的手說:「謝謝,忙你的事兒去吧。」
聽程心說完這次跟局長見面的事後,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這是業內曾流傳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話吧,可能起源於二戰時期,老鳥常用它來調侃新手,它是說:地球上只有我們這個行業是以欺騙和背叛為核心的。對於有些公認的準則,我們應該適當地……怎麼說呢……靈活一些。PIA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員,另一部分來自情報和軍隊的秘密戰部門,這兩種人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很不一樣──好在兩者我都熟悉,我會幫助你們互相適應的。」
「可我們是直接面對三體世界的,這不是傳統的情報工作。」程心說。
「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後續報到的人員陸續到來,主要來自行星防禦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大家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但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專業人員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捂緊口袋總怕被別人偷走些什麼;情報人員則異常活躍友好,總想偷到些什麼。正如瓦季姆所說,相對於偵察三體世界,這些人對相互之間搞情報更感興趣。
兩天後,PIA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其實這時人員仍未到齊。除了維德外,PIA還有三位副局長,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和中國。來自中國的于維民副局長首先講話,程心不知道他來自國內什麼部門,他屬於那種讓人見三次才能記住長相的人,好在他的講話沒有國內官員的冗長拖拉,很簡潔明瞭,不過說的也是這類機構成立時的陳詞濫調。他說,在座的各位從本質上屬於國家派遣人員,顯然都在雙重領導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們把對本機構的忠誠置於國家責任之上,但鑒於PIA從事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希望各位把這兩者做一個較好的平衡。由於PIA直接面對外星入侵者,無疑應成為最團結的團體。
當于副局長開始講話時,程心注意到維德用一隻腳蹬著桌腿,把自己慢慢推離了會議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後面每一個官員講完後請他講話,他都擺擺手謝絕了。最後實在沒官員再有話可講了,他才開口。他指指會議室中堆放的未安裝的辦公設備和包裝箱,「這些事,」顯然是指機構建立時的事務性工作,「請你們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們來佔我的時間,也不能佔他們的時間。」他指指瓦季姆,「謝謝,請技術規劃中心航太專業的人員留下,散會。」
留下來的有十幾個人,會場清靜了許多。會議室那古舊的橡木大門剛剛關上,維德便像出膛子彈般地吐出一句話:「各位,PIA要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雞,然後面面相覷。程心也十分吃驚,她當然希望儘早擺脫雜事進入專業工作,但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單刀直入。目前,PIA剛剛成立,各國和地區的分支機構一個都沒有建立,不具備正式開展工作的條件。但令程心震驚的是維德提出的想法本身,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議了。
「有具體指標嗎?」瓦季姆問,他是唯一一個不動聲色的人。
「我已經就這個設想與各常任理事國代表私下協商過,但沒有在PDC會議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國對一個指標最感興趣,這是他們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協的死條件:讓探測器達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標各國說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會議上協商的。」
「就是說,如果考慮加速階段,但不考慮減速,探測器將在兩到三個世紀到達奧爾特星雲,並在那裡接觸和探測已開始減速的三體艦隊?」一位來自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顧問說,「似乎應該是未來做的事。」
維德說:「未來的技術進步現在已成為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人類在太空中一直是蝸牛的速度,那我們就應該儘早開始爬。」
程心想,這裡面可能還有政治因素,這是人類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觸外星文明的行動,對PIA的地位至關重要。
「可是按照人類現在的宇航速度,到達奧爾特星雲需要兩三萬年時間,如果現在發射探測器,可能四百年後敵方艦隊到達時還沒有飛出家門口。」
「所以說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個必須達到的指標。」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別說飛船或探測器,就是發動機噴口噴出的工質的速度都比那個速度低幾個數量級。按照動量原理,要使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噴出的工質要首先超過那個速度,進一步使加速的時間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工質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之一,這在目前絕對做不到。我們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內的技術突破,所以這個設想從基本原理上講不可能。」
維德堅定地用拳頭一砸桌子,「別忘了我們有資源!以前航太只是一個邊緣化的事業,現在進入主流了,所以我們有以前難以想像的巨大資源可以動用!我們用資源改變原理,把巨大的資源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東西上,用野蠻的力量把它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頭四下查看,維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在看什麼,「放心,沒有記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冒犯您。用資源改變原理這話,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這裡講講可以,可千萬別在PDC會議上說。」
「我知道你們已經在笑話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大家只想讓這個討論快些結束。維德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突然說:「啊,不是所有人,她沒笑話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維德銳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維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劍。她茫然四顧,這裡輪得到她說話嗎?
「我們這裡應該提倡MD。」維德說。
程心更茫然了,MD,麥道?醫學博士?
「你是中國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場的另外五名中國人,他們也一樣茫然。
「朝鮮戰爭中,美軍發現你們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麼多,你們把作戰方案交給基層部隊討論,希望從士兵的討論中得到更多的好辦法,這就是MD。當然,未來你被俘時,我們可不希望你知道那麼多。」
會場上響起了幾聲笑,現在程心知道了MD是「軍事民主」。與會者們對這個提議也很贊同。這些航太界的技術精英當然不指望從一個技術助理那裡聽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他們大多是男人,至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了。程心儘量使自己的穿著莊重低調,但並沒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用資源改變原理?」一個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她是來自歐洲航天局的高級顧問,覺察到了男人們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種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繞開原理。」程心禮貌地對柯曼琳點點頭,「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資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沒有技術突破的情況下,那是人類可能投放到太空中的最大能量體。想像有這樣一艘飛船或探測器,帶有一個面積巨大的輻射帆,就是類似於太陽帆的那種能被輻射推動的薄膜;在輻射帆的後面不遠處,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連續產生核爆炸……」
又響起幾聲笑,柯曼琳笑得最響,「親愛的,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卡通式的場景:一艘載著一大堆核彈的飛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個像史瓦辛格般強壯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彈拋向船尾,讓它們在那裡爆炸,真的很酷。」在越來越多的笑聲中,她接著說,「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業,算算推重比。」
(註:即發動機的推力和發動機質量的比值。程心想像的飛船如果運載大量核彈,本身質量大,推重比極低,不可能達到很高的速度。)
「改變原理沒有做到,但野蠻做到了,真遺憾是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做的。」另一位顧問說,把笑聲推向高潮。
「核彈不在飛船上。」程心從容地說,她這句話像一隻手捂在鑼面上,使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飛船只是由帆和探測器組成,輕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輻射加速。」
會場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彈在哪裡,但沒有人問。剛才眾人哄笑時,維德一直一臉冰霜地坐在那裡。現在,那種冰水似的微笑卻在他的臉上慢慢浮現。
程心從身後的飲水機旁拿過一打紙杯,把它們一個個在桌面上按等距離放置好,「核彈分佈在飛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線上,預先用傳統的推進方式發射到那裡。」她拿著一支筆沿那排杯子移動,「飛船在經過每一顆核彈的一瞬間,核彈在帆後爆炸,產生推進力。」
男人們的目光依次從程心身上移開了,現在他們終於開始認真考慮她所說的話,對她的欣賞暫時顧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終盯著程心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方式叫航線推進,這段航線叫推進航段,它只佔整條航線中極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顆推進核彈估算,可以分佈在從地球到木星的五個天文單位上,甚至更短,把推進航段壓縮到火星軌道以內,以目前的技術,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現零星的議論聲,漸漸密集,像由零星的雨點轉為大雨。
「你好像不是剛剛才有這種想法吧?」一直在專心聽討論的維德突然問道。
程心對他笑笑說:「以前航太界就有這種構想,叫脈衝推進方式。」
柯曼琳說:「程博士,脈衝推進設想我們都知道,但推進源是裝載在飛船上的,把推進源放置在航線上確實是你的創造,至少我沒聽說過這種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討論又繼續下去,並很快超過了剛才的熱度,這些人就像一群餓狼遇到了一大塊鮮肉。
維德拍了拍桌子,「現在不要糾纏在細節上。我們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討對它進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還有什麼障礙。」
短暫的沉默後,瓦季姆說:「這個方案的一大優勢是:啟動很容易。」
在這裡的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這話的含義: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彈送入地球軌道,運載工具是現成的,用在役的洲際導彈即可,美國的「和平衛士」、俄羅斯的「白楊」和中國的「東風」,都可以直接把核彈送入近地軌道,甚至中程彈道導彈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這一點。比起危機出現後達成的大規模削減核武器協議的方案──在地面把導彈和核彈頭拆解銷毀,這個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現在停止對程的航線推進的討論。其他的方案?」維德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沒人說話,有人欲言又止,顯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難同程心的競爭。大家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與上次不同了。
「這樣的會要再開兩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選擇。在此之前,航線推進方案立刻進行可行性研究,為它起一個代號吧。」
「核彈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飛船的速度增加一級,很像在登一道階梯,就叫階梯計畫吧。」瓦季姆說,「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對該方案進行可行性研究還需要一個重要指標:探測器的質量。」
「輻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輕,按現有的材料技術,五十平方公里的面積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這麼大應該夠了。」一名俄羅斯專家說,他曾主持過那次失敗的太陽帆試驗。
「那就剩探測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是「凱西尼」號探測器的總工程師。
「考慮到基本的探測設備,以及從奧爾特星雲發回可識別信號所需的天線尺寸和同位素電源的質量,總重兩至三噸吧。」
「不行!」瓦季姆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像程所說的那樣:像羽毛一樣輕。」
「把探測功能壓縮到最低,一噸左右吧,這有點太少了,還不知行不行。」
「再少點吧,再把帆包括進去,總體重一噸。」維德說,「用全人類的力量推進一噸的東西,應該夠輕了。」
在以後的一周時間裡,程心的睡眠幾乎全是在飛機上完成的。她現在屬於由瓦季姆率領的一個小組中,在美、中、俄和歐盟這四大航太實體間奔波,佈置和協調階梯計畫的可行性研究。程心這一周到過的地方比她預計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從車窗和會議室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本來計畫各大航太機構組成一個可行性研究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國航太機構各自進行,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對各國的結果進行對比,得到更準確的結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許多。程心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因為這畢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來自美、中、俄和歐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結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個小小的好消息:輻射帆的面積可以大大減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公里,加上材料的進一步優化,其質量可減至二十公斤。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要想達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測器的整體質量要減到計畫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兩百公斤,去掉帆的質量留給探測和通信裝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彙報會上聽到這個資訊後,維德無動於衷地說:「不必沮喪,因為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屆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上,階梯計畫的提案被否決了。」
七個常任理事國中的四個對階梯計畫投了否決票,否決的理由驚人地一致:與PIA的航天專業人員的關注不同,他們對推進方式興趣不大,主要是認為探測器的偵察效果極其有限,用美國代表的話說,「幾乎等於零。」因為探測器沒有減速能力,就是考慮到三體艦隊的減速,雙方也將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對速度擦肩而過(在探測器沒有被敵艦捕獲的情況下),探測窗口很狹窄。由於探測器的質量限制,不可能進行雷達等主動探測,只能進行資訊接收的被動探測。可接收的資訊主要是電磁波,而敵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電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類目前人類技術鞭長莫及的媒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由於智子的存在,探測器計畫從頭到尾對敵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機會更渺茫了。總之,相對於計畫的巨大投入而言,所獲甚微,更多的是象徵意義,各大國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把探測器推進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術,正因為這一點,另外三個常任理事國才投了贊成票。
「他們是對的。」維德說。
大家沉默下來,為階梯計畫默哀。最難受的當然是程心,不過她安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她這第一步走得很不錯了,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程,你很不快樂。」維德看著程心說,「你顯然認為,我們要從階梯計畫退卻了。」
人們吃驚地看著維德,眼神傳達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卻還能怎麼樣?
「我們不退卻。」維德站了起來,繞著會議桌邊走邊說,「以後,不管是階梯計畫,還是別的什麼計畫什麼事,只有我命令退卻你們才能退卻,在此之前,你們只能前進。」他突然一改一貫沉穩冷淡的語調,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這時維德恰在程心身後,她感覺背後像有座火山在爆發,嚇得緊縮雙肩差點驚叫起來。
「那下一步該做什麼呢?」瓦季姆問。
「送一個人去。」維德吐出這幾個字時又恢復了他冰冷的語調,這簡短的一句與剛才驚天動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順口滑出的一個餘音。好半天人們才反應過來,維德說的正是瓦季姆問的下一步,階梯計畫的下一步,不是把這個人送到PDC或別的什麼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陽系,送到一光年之遙遠的寒冷的奧爾特星雲去偵察三體艦隊!維德又重複他的習慣動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離會議桌,置身事外等著聽他們討論。但沒有人說話,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時一樣,每個人都在艱難地咀嚼著他的想法,一點點解開他扔來的這個線團。很快,他們發現這想法並不像初看起來那麼荒唐。
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這個人可以在冬眠狀態下完成航行,人的質量以七十公斤計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裝備冬眠設備和單人艙(可以簡單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後呢?兩個世紀後與三體艦隊相遇時,誰使他(她)甦醒,甦醒後他(她)能做什麼?
這些想法都是在每個人的腦子裡運行,誰也沒有說出來,會議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維德似乎一直在讀著眾人的思想,當大部分人想到這一步時,他說: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這就需要讓三體艦隊截獲探測器,或者說截獲那個人。」瓦季姆說。
「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嗎?」維德說「不是嗎?」的時候兩眼向上翻,似乎是說給上面另外一些人聽的。會議室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智子正幽靈般地懸浮在周圍,在四光年外的那個遙遠世界,還有一些「與會者」在聆聽他們的發言。每個人都時常忘記這件事,突然想起來時,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怪異的渺小感,感覺自己像是一群被一個頑童用放大鏡盯著的螞蟻中的一個。想到自己制訂的任何計畫,敵人總是先於上級看到,任何人的自信心都會崩潰,人類不得不艱難地適應著這種自己在敵人眼中全透明的戰爭。
但這次,維德似乎多少改變了這種狀況。在他的設想中,計畫對於敵人的全透明是一個有利因素。對於那個被發射出太陽系的人,他們無疑知道其精確的軌道參數,如果願意,可以輕易截獲。雖然智子的存在已經使他們對人類世界瞭若指掌,但直接研究一個人類活標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體艦隊是有可能截獲那個冬眠人的。
在人類傳統的情報戰中,把一個身份完全暴露的間諜送入敵人內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但這不是傳統的戰爭,一個人類進入外星艦隊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無遺也一樣。他(她)在那裡能做什麼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只要他(她)成功地進入那裡,就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三體人的透明思維和謀略上的缺陷,使這種可能性更加誘人。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人體冬眠──人類在時間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項新技術,如果從社會學角度看可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當這項技術在孕育中或剛出生時,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來審視。比如電腦,最初不過是一個提高計算效率的工具,以至於有人認為全世界有五台就夠了。冬眠技術也是這樣,在它沒有成為現實之前,人們認為那只是為絕症病人提供了一個未來的治癒機會;想得再遠些,也不過是一種遠程星際航行的手段。但當這項技術即將成為現實時,從社會學角度對它僅僅一瞥,就發現這可能是一個完全改變人類文明面貌的東西。
這一切都基於一個信念:明天會更好。其實人們擁有這個信念只是近兩三個世紀的事,更早的時候這個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歐洲中世紀與千年前的古羅馬時代相比不但物質更貧困,精神上也更壓抑;至於中國,魏晉南北朝與漢朝相比,元明與唐相比,都糟糕了許多。直到工業革命之後,人類世界呈不間斷的上升態勢人們對未來的信心逐漸建立起來,這種信心在三體危機到來前夕達到了高潮。這時,冷戰已經過去一段時間,雖然有環境問題等不愉快的事,但也僅僅是不愉快,人類在物質享受方面急速進步,呈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態勢,這時如果讓人預測十年後,可能結果不一,但對於一百年後,沒有人懷疑那是天堂。確定這點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夠冬眠,很少有人願意留在現在。
從社會學角度審視冬眠技術,人們發現,同為生物學上的突破,與冬眠帶來的麻煩相比,複製人真是微不足道──後者的問題只是倫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會感到頭痛;冬眠的隱患卻是現實的,並影響整個人類世界。這項技術一旦產業化,將有一部分人去未來的天堂,其餘的人只能在灰頭土臉的現實中為他們建設天堂。但最令人擔憂的是未來最大的一個誘惑:永生。隨著分子生物學的進步,人們相信永生在一到兩個世紀後肯定能成為現實,那麼那些現在就冬眠的幸運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個臺階。這樣,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連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後果真的難以預料。
這種局面很像危機爆發後的逃亡主義,以至於後來的歷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前逃亡主義或時間逃亡主義。危機前,各國政府對冬眠技術採取了比對複製人更嚴厲的壓制措施。但三體危機改變了一切,一夜之間,未來由天堂變成了地獄,甚至對於絕症患者,未來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許他們醒來時世界已是一片火海,連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機出現後,對冬眠技術的限制被全面解除,這項技術很快進入實用階段,人類第一次擁有了大幅度跨越時間的能力。
為了調研冬眠技術,程心來到海南三亞。中國醫學科學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設在在這個炎熱的地方,此時內地正值隆冬,這裡卻像春天般舒適。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綠樹掩映著的雪白建築,目前在裡面處於冬眠狀態的有十幾個人,但都是短期試驗者,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要跨越世紀的冬眠者。
當程心問能否把一個人的冬眠設備質量降到一百公斤時,中心負責人啞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噸都難!當然,負責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話有些誇張,在隨後的參觀和介紹中,程心得知冬眠並不是常人想像的那樣把人凍起來,它的溫度不是太低,在攝氏零下五十度左右,這時冬眠人體內的血液被一種不凍的液體替代,在體外循環系統的作用下,人體主要器官仍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只是這種活動極其微弱緩慢。「很像電腦待機。」負責人說。一個冬眠人的全部設備包括冬眠艙、體外生命維持系統和冷卻設備,總重量在三噸左右。
當與中心的技術人員探討設備的小型化時,程心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如果冬眠中的人體溫度要維持在零下五十攝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艙需要的不是冷卻,而是加熱!特別是在海王星軌道外遠離太陽的漫長航程中,空間溫度接近絕對零度,維持零下五十攝氏度幾乎像燒一個鍋爐,考慮到一至兩個世紀的續航時間,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電池加熱,那樣的話,負責人說的一百噸竟沒太大誇張!
在回到總部的彙報會上,各方的調研結果匯總後,人們再次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與上次不同的是,他們對維德有所期待。
「都這樣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上帝!」維德掃視著會場說,「你們的國家把你們派到這裡來做什麼?肯定不是養老和只報告壞消息吧?我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是你們的事情!」他說完使勁一蹬桌腿,在刺耳的響聲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遠,同時他第一次違反會議室不能抽煙的規定,點上了一支雪茄。
人們又把目光轉到新來的幾位冬眠技術專家身上,他們都一言不發,並非是在思考,而是帶著一種來自專業尊嚴的怒氣:這些偏執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許……」程心怯生生地吐出兩個字,猶豫地看看周圍,她還是不習慣MD。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維德把這話同煙霧一齊向她吐出來。
「也許……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說。
人們面面相覷,然後都詢問地看著冬眠專家們,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麼也不知道。程心接著解釋:「把人急速冷凍到超低溫,零下兩百攝氏度以下,然後發射。不需要生命維持和加熱系統,只有單人太空艙,可以做得很小很輕薄,加上人體,總質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應該夠了。這個人對人類而言肯定是處於死亡狀態,但對三體人呢?」
一位冬眠專家說:「把急速冷凍的人體復活,最大的障礙是防止解凍過程中細胞結構的破壞,就像凍豆腐,解凍後成了海綿狀,哦,你們大概沒吃過凍豆腐吧?」這個來自中國的專家問在場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沒吃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至於在三體人那裡,也許他們有某種方法防止這種損害,比如在極短的時間內,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個人體瞬間同時解凍到正常體溫,這個人類做不到。我們當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凍,但同時人體將被高溫氣化。」
程心並沒有太注意聽他的話,她現在的思想集中在一點上:這個被冷凍到攝氏零下兩百多度送入太空的人將是誰。她努力不擇手段地前進,但腳步還是在顫抖。
「很好。」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她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表揚下屬。
本屆PDC常任理事國會議將審議階梯計畫的最新方案,從維德與各國代表的私下協商看,預期很樂觀,因為這一方案的實質其實是人類第一次與地外文明直接接觸,其意義比單純的探測器提高一個層次。尤其是,那個進入三體艦隊的人類可以說是一顆植入敵人心臟的炸彈,運用自己在謀略上的絕對優勢,他(她)有可能改變戰爭的走向。
由於特別聯大今晚向世界公佈面壁計畫,PDC會議推遲了一個多小時,PIA的人只能在會場外的大廳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會議上,只有維德和瓦季姆能夠進入會場,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當諮詢涉及到他們中某人的專業時才被叫進去。但這次,維德讓程心同他們一起去開會,對一名低級助理而言,這是不尋常的重視。當特別聯大的會議結束時,他們看到一個人被蜂擁而上的記者圍在了中間,那個人顯然是剛公佈的面壁者。PIA的人們心都懸在階梯計劃的命運上,對此興趣不大,只有一兩個人跑去看。當那個著名的刺殺事件發生時,這裡沒有人聽到槍聲,只是透過玻璃大門看到外面突然出現的騷亂。程心隨著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機的探照燈炫花了眼。
「嗨嗨嗨!剛有個面壁者被幹掉了耶!」較早出去的一個同事跑過來喊道,「聽看到的人說他中了好幾槍,給打爆了頭!」
「面壁者都是誰?」維德冷淡地問道,眼前的事件仍沒引起他太大的興趣。
「我也不太清楚。聽其中有三個都是受到關注的候選人,只有這個,被殺的這個,」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沒人知道他,一個無名小輩。」
「這個非常時代沒有無名小輩。」維德說,「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隨時被委以重任,任何顯要人物也可能隨時被取代。」後面這兩句話,說前一句時他看著程心,後一句看著瓦季姆,然後,他被一名PDC會議秘書叫到一邊去了。
「他在威脅我。」瓦季姆低聲對身邊的程心說,「昨天發脾氣時,他說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對程心抬起一隻手,探照燈的光芒穿過他的手,照出裡面的血色。「他不是開玩笑,這個機構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規。而你,沉穩、紮實、勤奮,又不乏創造力,特別是你的責任心,超出工作層面之上的責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程,真的,我很高興你能代替我,但你還代替不了我。」他抬頭望著周圍的混亂,「因為你不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在這方面你還是個孩子,我希望你永遠是。」
有人急步走進來插到他們中間,她手裡舉著一份文件,程心看著像是階梯計畫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她把文件舉了幾秒鐘,並沒有把它遞給誰,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見鬼!」柯曼琳氣急敗壞地大叫,即使在壓倒一切的直升機的轟鳴中,也引得周圍幾個人轉頭看,「豬,都是豬!只會在享樂的泥坑裡打滾的豬!」
「你說誰?」瓦季姆吃驚地問。
「所有人!全人類!半個世紀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現在還是什麼都拿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著。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寫得很專業,這樣掃幾眼看不出什麼。這時維德也回來了,PDC會議秘書剛通知他會議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看到局長,柯曼琳才稍微冷靜一些。
「NASA已經完成兩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試驗,結果就在這份報告裡,要想達到額定速度,飛行器的整體質量仍大得離譜,要再降低,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只剩十公斤了!他們甚至還送來了好消息,說輻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載荷嘛,他們很慈悲地說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為載荷的增加必然導致帆索加粗,載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達到光速十分之一成為不可能。所以我們只有半公斤,啊哈哈!」
「半公斤!真如我們的天使所說:像羽毛一樣輕。」
維德微笑著點點頭,「可以讓莫妮爾去,我母親的貓,不過它也得減肥一半才行。」
在別人愉快工作時,維德總是處於陰沉狀態;而大家都處於絕望中時,他卻輕鬆幽默起來,總是這樣。開始程心以為這是領導者的風度,瓦季姆說她不會看人,這與領導風度和鼓舞士氣都沒關係,只是因為維德喜歡看到別人絕望,即使處於絕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欣賞人的絕望對他而言有一種快感。瓦季姆是個很忠厚的人,卻對維德做出如此陰暗的評價,讓程心有些吃驚,但現在看來,維德確實在欣賞著他們三個人的絕望。程心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抽去了支撐,多日的勞累一起顯形,她軟軟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來。」維德說。
程心第一次沒聽他的命令,只是坐著。「我真的累了。」她木然地說。
「你,還有你,」維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後不允許出現這樣沒有意義的精神失控,你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前面沒路了,放棄吧。」瓦季姆看著維德懇切地說。
「你們認為沒有路,是因為沒有學會不擇手段。」
「那會議怎麼辦,取消議程嗎?」
「不,議程按計劃進行。文件來不及準備了,我們只能口述。」
「口述什麼?半公斤的探測器還是五百克的貓?」
「都不是。」
維德最後這句話讓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來,程心也瞬間恢復了活力,彈簧般從草坪上跳起來。
這時,載著中彈的羅輯的救護車在軍警車和直升機的簇擁下開遠了,紐約的燈海又恢復了光芒。在這光燦的背景之上,維德像一個黑色的鬼魅,只有雙眸的冷光時隱時現。
「只送大腦。」他說。
※※※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火龍出水、連發弩和階梯計畫
在中國明朝曾經出過這樣一種武器:由一個內裝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龍)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組成。這種武器從海面發射,助推火箭將母箭推離水面貼水飛行,母箭則在飛行中射出內置的小火箭。另外,古代戰爭中還出現過連發弓箭,東西方都有記載,中國的記載最早出現在三國時期。
以上兩種武器都是把落後的技術以先進的方式組合起來,試圖產生貌似超越時代的能力。
現在回望危機紀元之初的階梯計畫,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試圖用當時的落後技術把一個很輕的載荷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這樣的宇航速度本來需要一個半世紀後的技術才能實現。
這時人類的探測器已經飛出太陽系,並且能夠使探測器在海王星的衛星上著陸,所以在航線的推進段上布放核彈的技術是比較成熟的。困難的是控制飛行器航線與每枚核彈精確交錯,以及核彈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彈必須在輻射帆剛剛飛越它時起爆,距離由三公里至十公里不等,依核彈的爆炸當量而定。隨著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來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納秒級以上,以當時的技術,經過努力還是可以做到的。
飛行器本身沒有任何動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彈的爆炸位置進行控制,航線上的每枚核彈都帶有位置控制發動機,在帆到來之前精確定位,在交錯時兩者相距只有幾百米,調整這個距離就可使爆炸推力與帆形成不同的角度,進而控制飛行器的航向。
輻射帆是軟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載用帆索施曳在後方,這使得整個飛行器看起來像一個沿航行方向橫放的巨大的降落傘,按當量不同,核爆在傘後三公里至十公里處發生。為避免核爆輻射對太空艙的影響,帆索很長,使太空艙儘量向後靠,這個距離長達五百公里,太空艙表面由蒸發降溫材料履蓋,在每次核爆中不斷蒸發,在降溫的同時不斷降低自身質量。
這個超級降落傘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墜物接觸地面時,傘本身還在五百公里高的太空。那幾根帆索將用納米材料「飛刃」製成,只有蛛絲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見,一百公里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強度足以在加速時拖動太空艙,且不會被核輻射切斷。
火龍出水和連發弩沒能發揮兩級導彈和機關槍的作用,同樣,階梯計畫也難以把人類帶入宇航新時代,它只是用當時的技術所進行的孤注一擲的努力。
「和平衛士」洲際導彈的集群發射已經進行了半個小時,之前發射的六枚導彈的尾跡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條銀色的天國之路。這以後每隔五分鐘,就有一團火球沿著這架銀橋升上高空,周圍的樹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針一般走動。首批將發射三十枚導彈,將三百顆核彈頭送入地球軌道,它們的當量從五十萬到二百五十萬噸級不等。與此同時,在俄羅斯和中國,「白楊」和「東風」導彈也在不間斷地發射中。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專業的眼光從這條天國之路盡頭的彎曲度看出,這不是洲際攻擊軌道,而是太空發射軌道。那些本來可能致幾億人死亡的東西,現在一去不回了,用它們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熱淚盈眶,每次發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淚花格外晶瑩。她在心中一次次對自己說:即使只做到這一步,階梯計畫也值了。
但旁邊的兩個男人,維德和瓦季姆卻對這壯麗的景象無動於衷,甚至懶得抬頭看,只是抽著煙冷漠地談論著什麼,程心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
階梯計畫的人選。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國會議上,第一次通過了一個還沒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見識了平時沉默寡言的維德的雄辯能力。他說,如果三體人能夠復活一個深凍的人體,也一定能夠復活一個這樣的大腦,並且用某種外部介面與它交流、對於一個能夠把質子展開成二維並在上面蝕刻電路的文明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大腦與一個完整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它有這個人的意識,這個人的精神,這個人的記憶,特別是,有這個人的謀略。如果成功這仍然是進入敵人心臟的一顆炸彈。儘管各常任理事國並不認為大腦等同於一個人,但也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他們對階梯計畫的興趣有很大一部分在於那推進百分之一光速的技術,提案便以五票贊成、兩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
階梯計畫全面啟動,人選問題的困難漸漸凸現出來。對於程心來說,她甚至沒有對那個人進行想像的勇氣,即使他(她)的大腦真的能被截獲並復活,那以後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稱為生活的話)對他(她)來說也將是一個噩夢。每次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就像被一隻同樣處於攝氏零下兩百多度超低溫的冰手攥緊了。但階梯計畫的其他領導者和執行者並沒有她這種心理障礙,如果PIA是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事情早就解決了。但PIA實質上只是一個由PDC各常任理事國組成的情報聯席會議,同時階梯計畫對國際社會完全透明,這件事因此變得極其敏感。
關鍵問題在於:在派出這個人之前,必須殺死他(她)。
隨著危機爆發之初的恐懼塵埃落定,另一種聲音漸漸成為國際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機被利用,成為摧毀民主政治的武器。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階梯計畫的人選上必須慎重,千萬不能讓別人抓住把柄。
面對這個困難,維德同樣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通過PDC ,再由它通過聯合國,推動盡可能多的國家建立安樂死法律。與以前不同,他在提出這個想法時並不太自信。
PDC的七個常任理事國中很快有三個通過了安樂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確闡明:安樂死只適用自身患目前醫療技術無法救治的絕症的病人,這離階梯計畫的要求相去甚遠,但再向前走一步幾乎不可能了。
階梯計畫的人選只能從絕症患者中尋找了。
天空中的轟鳴聲和火光消失了,發射告一段落。維德和幾名PDC觀察員上車離開了,這裡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對她說:「咱們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權證書的,那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使她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一時暈頭轉向。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我有了一顆星星……
在去局長那裡彙報工作時,她的歡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維德也不由得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了他,並把證書給他看。「一張廢紙。」維德不以為然地把證書扔還給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話就早些把它降價轉賣了,還不至於什麼都得不到。」他這話絲毫沒有影響程心的心情,其實她已經料到他會這麼說。對於維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資歷:先是在CIA,後升任美國國土安全局副局長,然後到這裡。至於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個媽和他媽有隻貓,她一無所知,也沒聽誰說過,連他住在哪裡都不清楚,他彷彿就是一台工作機器,工作之外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關機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訴了瓦季姆,後者倒是熱烈地祝賀了她,說她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著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為可以肯定,她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得到一顆星星的姑娘。試問,對於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愛她的人送她一顆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誰呢?」程心自問。
「應該不難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這人很有錢,資產至少應該在九位數,才可能花幾百萬送一件只具有象徵意義的禮物。」
程心搖搖頭。從學校到工作,程心有過許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們中沒有這樣富有的。
「同時,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個在精神修養上極不尋常的人。」瓦季姆說著,不由得仰天感嘆起來,「浪漫到這個程度,即使在愛情小說和電影中,我他媽都從沒看到過。」
程心也在感嘆中。少女時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夢想中沉醉過,現在,雖然自己還年輕,卻已經開始為那些夢想自嘲了,但沒有想到,這顆現實中突然飄來的星星,其浪漫和傳奇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少女時的夢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男人。
也許只是一個遙遠的暗戀者,衝動中用自己巨額財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個奇想,滿足一個她永遠不知道實情的願望,即使這樣,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貿大廈的樓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這之前她已經仔細看過隨證書寄來的觀星資料,但當天紐約上空烏雲密佈。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陰的,雲層像一隻逗弄她的巨掌,摀著她的禮物不放開。但程心並沒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丟失的禮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陽的壽命還長,她總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長久地站在公寓的陽臺上,看著夜空想像那顆星星的樣子,城市的燈海在雲層上映出一片暗黃色的光暈,她卻想像那是她的DX3906給雲照出的玫瑰色。她夢到那顆星星,夢中她在恒星的表面飛翔,那是一顆玫瑰色的星球,沒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風般的清涼,恒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後她笑自己:作為一個航太專業畢業的人,她在夢中都沒忘記DX3906沒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幾個PIA的人飛到卡拉維拉爾角(由於太空發射的位置要求,洲際導彈不能從原部署位置發射,只能集中到這裡),參加首批導彈的發射。
此刻,夜空萬里無雲,導彈的尾跡正在散去。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觀星指南,他們都是對天文學並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個位置,但都沒看到那顆星。瓦季姆從車裡拿出兩架軍用望遠鏡,用它們再次朝那個方向看,很輕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後拿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了。程心陶醉地長時間看著那個暗紅色的光點,努力想像著那不可想像的遙遠,努力把這距離轉化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腦放到階梯計畫飛行器上,向它飛,要三萬年才能到啊。」
她沒有得到回答,轉頭看,發現瓦季姆沒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著車平視前方,夜色中隱約能看到他滿臉憂鬱。
「瓦季姆,怎麼了?」程心關切地間。瓦季姆沉默許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責任。」
「什麼責任?」
「我是階梯計畫的最合適人選。」
程心十分吃驚,她從來沒向這方面想過,經他這一提醒,才突然發現確實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太專業背景,又同時有外交工作和情報工作的豐富經驗,心理穩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選,他也是最合適的人。
「可你是一個健康人。」
「是的,但我還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過什麼嗎?」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維德。
「沒有,但我還是在逃避。我三年前才結婚,女兒才一歲多,妻子和女兒對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那樣連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沒這個責任,無論是PIA還是你的政府,都沒有命令你承擔這個使命,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對你說說……我畢竟是最合適的人。」
「瓦季姆,人類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人類的愛是從對一個一個人的愛開始的,首先負起對你愛的人的責任,這沒什麼錯,為這個自責才荒唐呢!」
「謝謝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這個禮物的。」瓦季姆仰頭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們一顆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個光點,然後又是一個,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進行的核爆推進試驗。
階梯計畫的人選工作必須加緊進行,但這項任務對程心的壓力很小,她只是參與其中的一些事務性工作,主要是對人選的航太專業背景進行考查,這個專業背景是人選的先決條件。由於人選的範圍只能是三個通過安樂死法的常任理事國中的絕症患者,幾乎不可能找到具有這項使命所要求的超級素質的人,PIA努力通過各種管道尋找盡可能多的候選者。
碰巧這時程心的一個大學同學來到紐約,她們見面後談起了其他同學的下落,這個同學提到雲天明,她從胡文那裡聽說他已是肺癌晚期,時日無多了。當時程心沒多想什麼,立刻找到階梯計畫人選的負責人于維民副局長,推薦雲天明為候選人。
在程心的餘生中,她無數次回憶那一時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真沒有多想什麼。
程心要回國一次,因為她與雲天明的同學關係,于維民讓她代表PIA去與雲天明談這件事,她立刻答應了,也沒多想什麼。
聽完程心的講述,雲天明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程心讓他繼續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說自己想一個人待會兒。
等輕步離開的程心剛把門關上,雲天明就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個大傻瓜!還有比他更傻的嗎?他以為給了所愛的人一顆星星,那人就愛他了?就流著聖潔的眼淚飛越大洋來救他了?多美的童話。
不是,程心是來讓他死。
接下來的一個簡單推論更是讓他笑得窒息:從程心到來的時間看,她肯定不知道雲天明已經選擇了安樂。換句話說,假如雲天明沒有選擇安樂,她來了以後也要讓他安樂,引誘他,甚至逼他安樂。
錯了,她給他的死法並不安樂。
姐姐讓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錢,這完全可以理解,況且,她是真心想讓他死得安樂。但程心,卻想讓他成為死得最慘的人。雲天明懼怕太空,同每一個學航太的人一樣,他比別人更清楚太空的險惡,知道地獄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讓他的一部分,承載靈魂的那一部分,永遠流浪在那無邊無際無限寒冷的黑暗深淵中。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他的大腦真如程心所願,被三體人截獲並復活,那才是真正的噩夢。那些冷酷的異類會首先給他的大腦連上感官介面,然後做各種感覺的輸入試驗,對他們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痛苦感,他們會依次讓他體驗餓感、渴感、鞭打火燒的感覺、窒息的感覺、還有老虎凳和電刑的感覺、淩遲的感覺……他們會搜索他的記憶,看看他最懼怕的酷刑是什麼,他們會發現的,那是他從某個變態的歷史記載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用紗布裹緊他的全身,當一天後血乾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紗布全扯下來……如果搜索,他們會發現他的這個恐懼,然後他們會把撕紗布時的感覺輸入他的大腦。歷史上真正經歷那個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腦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們看來也就像晶片鎖死一樣平常,重新啟動後可以再試,一遍遍地試,出於好奇,或僅僅是為了消遣……他沒有任何解脫的可能,他沒有手和身體,咬舌自殺都不可能,他的大腦就像一節電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電流,綿綿無期,永無止境。
他接著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程心推門進來,關切地問:「天明,你怎麼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變成一具殭屍。
「雲天明,我代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問你:你願意盡一個人類公民的責任,接受這個使命嗎?這完全是自願,你可以拒絕。」
看她聖潔的莊嚴,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為人類文明而戰,她在保衛地球……周圍怎麼是這樣,看這束夕陽透進窗裡的餘暉,投在白牆上如一攤骯髒的血;外面孤獨的橡樹,不過是墳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淒慘的微笑出現在雲天明的嘴角,漸漸溢散開來。「好的,我接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