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簽的是什麼等級的合同?」邊上的女孩握著手,兩隻眼睛很大,臉上雖然帶著笑,但緊握的雙手卻不停摩擦。
「A級。」
我煩躁地口氣,按掉手機屏幕。嚴皇已經打了三個電話過來了,但是我不能接,在他面前,我根本沒法撒謊。
不對,糾正。
是在這個長著一雙死魚眼的臭小鬼面前,善良的我,不願意欺騙無知的他,所以,我不屑撒謊。
這個死小孩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的臭脾氣,我按掉,他就再打,他再打我再按,然後他……接著打。
屏幕上,面無表情的死小孩的頭像閃啊閃,下面斗大的「嚴大王」幾個字,輪換七彩光芒。
「你叫什麼?」估計我長得相當面善,女孩自動往我這邊又靠了點,「我叫安薇,薔薇的薇,我簽的也是A級。你是第一次來這裡?」
「林凰。嗯。」我不想多搭理她。
這個地方又不是就業招聘現場,明知道自己是來賣身的,又不是要做什麼光榮的事情,我不想認識什麼「朋友」。
但是很顯然,叫安薇的這姑娘,是個超級自來熟,她好像把我當成了她緩解緊張情緒的託付,看了眼我的手機,指了指屏幕,「嚴大王是誰?你男朋友?」
我眼角一抽,「我弟弟。」
「我弟弟」這三個字背後,其實還有一個又變態又犯賤的故事。
想當年,我弟還沒有向世界宣告他的存在。爸媽聊天的時候,不經意說到「如果有第二胎,要給孩子取什麼名字」的話題。
老媽說叫單名一個「皇」,老爸不允,說第一胎已經順著她意見給我起名叫「林凰」了,再來個第二胎還這名字,霸氣側漏,命太硬,不好。
老媽立刻不高興,「起名字這麼迷信幹嘛!你當初死皮賴臉追我的時候話說得好聽,現在怎麼連個孩子的名字都不肯依我?我要跟你離婚!」等等言辭噴薄而出。
按照平時,「我要跟你離婚」這句話,就是個殺手鐧,只要一出手,老爸就被殺個片甲不留,跪地求饒。
但當時,老爸肯定是腦抽了,居然牛脾氣上來,死活不肯順著老媽,還拋出了「妳這個女人不可理喻,離就離」的炸彈。
「轟」一聲,戰場狼煙四起,血肉滿天飛,殺得敵我不分,居然真就離婚了。
雙雙面如死灰地從民政局走出來,手裡拿了個「離婚」的本本,老媽剛走兩步,就氣血上湧,在花壇裡吐得天昏地暗,被老爸慌慌張張扛到醫院一查,兩人傻眼。
——
懷孕兩個多月。
鏘鏘鏘,警鐘長鳴,我弟終於從那一刻開始出場了。
懷孕結果一出來,老爸立刻心花怒放,悔不當初,哭著喊著要跟老媽復婚,老媽不愧是屬老虎的,任憑孩子他爸使盡渾身解數,就是不鬆口,頂著個大肚子到處跑。
兩個人挨到弟弟八個月,老爸正好出差去國外,老媽心一橫,直接跑去醫院托關係剖腹,在戶口登記表上,光明正大地填了「嚴皇」二字,讓弟弟跟她姓,這才感到揚眉吐氣,隔著太平洋,給老爸發了封郵件,裡面就一句話:
「可以了,我們復婚吧。」
我覺得,我爸就是個變態。按照正常思路,老媽這種任性到極點,對自己和孩子都不負責任的的做法,正常人都受不了,但他就吃老媽這一套,被虐得肝顫還渾身舒坦,當即棄了那邊公務,買紅眼機票準備回來跟老媽復婚。
誰知,老天瞎了狗眼,就不肯讓這對小妖精在一起。
飛機遇上氣流墜落,老爸帶著一臉笑意光榮飛昇,這回真的是血肉滿天飛,連個渣渣都沒留下。
老媽抱著剛出生的弟弟,拉著我的小手,滿懷期待地在月子中心等著,等來的卻是一張老爸的黑白照。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老媽一句話沒說,一顆眼淚也沒落,就那麼死死地看著來報消息的人,一直看著那人從滿嘴安慰,到不知所措,最後落荒而逃。
他走後,病房裡死一樣的寂靜,媽媽好像變成了一座雕塑,我也不敢吭聲,只有嚴皇,躺在他的小床裡,咯咯咯直笑。
這個場景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如此深的印跡,以至於我也開始循著老爸,走上了變態的老路:
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看到嚴皇笑。
偏偏這個死小孩,長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完全繼承了老媽的狐狸眼,這種眼睛,長在老媽的臉上,叫風韻猶存,啊不,是禍國殃民;但是長在死小孩的臉上,就讓人從丹田湧起一股不爽,來勢洶洶,欲罷不能,每天都想欺負他欺負他欺負他,直到他在我面前哭出來為止。
——
第一次嘗試,是在我幼兒園的時候。
「嚴皇!」我手裡拿著剛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新鮮蚯蚓,猛地塞到死小孩手裡。
還在嬰兒車裡坐著的小孩子面色晶瑩,帶著兩團喜氣的小粉團,用一個俗氣的成語來形容,就是粉雕玉琢,一看到我手裡髒兮兮的蚯蚓,他一愣,然後咧嘴露出個賤到極點的笑容,倆手往我臉上一扒,撅嘴流口水:
「賤賤,親親!」
死小孩的口齒如此不清,把我硬生生叫成「賤賤」,同時,蚯蚓在我的臉上扭動的觸感如此鮮明,當下我就呆住了,熱淚盈眶奪門而逃,但邊淚奔我邊想,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一定要成功地欺負他。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我和他相安無事地一起長大。
我們把過程快進一下,直接到我剛上高中,他剛跳級開始念初中,我們同時開始迷戀鬼片那一段。
那時候,無論日本韓國泰國還是港台,只要是鬼片,我每部必看:那音效,那女鬼的長髮,還有滿眼血肉模糊,尖叫此起彼伏。
我每回都躍躍欲試,把嚴皇推到直面屏幕的戰鬥第一線,還喜歡呼朋引伴廣招好友,每每期待他在廣大喜歡他的、瞎了狗眼的女同學們面前,原形畢露,尖叫著撲到我懷裡哭泣。
但是。
理想越豐滿,現實越骨感。嚴皇從來不肯按照我的計畫行事。
因為剛開始長身體,他瘦得驚人,那時候新衣服沒多久,袖子就要短一截。這娃當時很喜歡挽起袖子,兩手抱胸,一副小大人的嘴臉,在滿屋子女生的尖叫中,回頭對我笑,「姐姐,你如果害怕,就不要看了。」
「滾!」我兩手遮著眼睛,在劇烈的心跳聲中發出正義的吶喊。
時光荏苒,白駒過了好多遍那條隙。
我們一起觀摩完第二十二部鬼片的時候,新聞裡開始有人得傳染病。
剛開始的徵兆是發燒,然後有80%的可能死掉或者喪失神智。
但奇怪的是,死掉的全部都是女人。有惡毒的評論家開玩笑,說死掉的這些女人,都是受到上天懲罰,來淨化這個「被女人污染的世界」;結果這話說出來沒幾天,他老婆就受到傳染,病入膏肓,跟著被「淨化」了。
與此同時,喪失神智的男人,周身皮膚開始腐爛發臭,變得嗜血暴力,具有攻擊性;新聞稱這種病毒為「新世紀的喪屍病毒」、「滅絕人類的病毒」。
由於這種病毒通過接觸傳染,政府開始採取措施,將喪屍病毒視為全球最嚴重的傳染病,每天去學校、商場、機場,安檢口都會受到體溫檢測,一旦出現異常,則立即送往有關部門嚴密監控,隔離治療。
但即使如此嚴密的監控,仍舊抵擋不住病毒肆虐。
短短一年時間,我們連鬼片都沒看幾部,但病毒卻從萌芽、傳播,到大肆掠奪女性及兒童的生命之後,地球上的女人逐漸變成奢侈品。
「你也是為了買包包才來賣身的?」
安薇對我甜甜一笑,湊過來自言自語,「我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就是個很好的資本,而且我們既然沒有染病,就更加應該好好利用自己的身體,我準備用這筆錢買新款的驢牌包包,聽說最近出了新款,裡面可以放一個壓縮公寓,你覺得是不是很有氣質?」
我對歷史悠久的奢侈品驢牌不置可否,更對她不停追問我來賣身的理由,保持緘默。
手裡「嚴大王」的頭像又閃了幾下,我終於抵抗不了誘惑,再次按掉。
屏幕一片漆黑,世界恢復安寧,嚴大王居然不再打了。邊上的安薇一臉神秘,「你的弟弟肯定不知道你來這裡賣吧?」
她話音還沒落,房間的門就打開了,進來的人給我們帶上頭盔,阻隔了我們的視線。
一片漆黑中,我只知道自己上車,一路顛簸,然後下車,整個過程安薇都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斷地問我,「他們不會直接殺了我們吧?我們這麼珍貴,他們不捨得的吧?」
她說的沒錯,這家中介機構,如今是全球都有名的女性中介機構,賣身賣藝,全憑自願,三六九等簽約劃分,等級森嚴,管理規範,前兩年還乘著東風成功上市融資。
更何況,我們是「沒有染病的女性」本身,就是非常非常珍貴的資源,而可以簽「A」約的女人,都還是處女。
這麼說起來,我們的人本身,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車吱的一聲停了,我和安薇兩個人被帶下車,其餘的女孩隨著車一起開走了。
我被人牽著上樓梯,坐電梯,耳膜生疼,頭暈目眩,就在我懷疑還要折騰多久的時候,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撲鼻的香味席捲而來,非常濃烈。
頭上的頭盔被拿走了,我被忽然降臨的光明,刺激得淚眼摩挲。
但很快,更加讓人淚流滿面的景象,讓我瞬間腿軟。
——
面前是個被濃烈色彩的帳幔、靠枕、坐墊堆砌起來的,巨大到匪夷所思的床,床腳不遠處,就是個仿古羅馬的露天浴池,長長的絨毛地毯上,躺著若干衣不蔽體的少女,各個散著頭髮,眼神迷離,腰肢像蛇一樣扭動,檀口發出陣陣靡靡之音。
罪過啊!罪過!
我心中萬馬奔騰,臉上勉強維持呆若木雞,邊上的安薇卻一聲抽氣,死死拽著我轉向房間裡,唯一一個沒坐在地上的人——
他坐在床邊,一身黑色軍裝,金色的麥穗垂下胸膛,皺著眉頭,看上去心情很差,和房間裡淫靡鬆弛的情境完全不符。
「天哪,我知道這裡是哪裡了……」安薇抓著我,聲音顫抖如同綿羊,「這裡是……那個……大床房……」
她話音剛落,那個床邊的男人,就朝我們這裡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