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自己飄起來的寶寶,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作為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寶寶,按理說,他每天都需要母乳餵養。但是,既然他的媽媽已經斷氣,如何完成這個重任,就要交給他碩果僅存的爸爸來解決了。
「哇哇哇……」
因為餓肚子,百無聊賴的寶寶,扯著嗓子一頓哭嚎。那小臉憋得通紅,明亮的大眼睛裡,不斷滴落淚水,看得我這個局外鬼魂,都忍不住心裡揪緊,酸酸麻麻的心疼。
反觀他的爸爸,卻跟個傻子似地,反應遲鈍,隨手給他兒子泡了點雪水,混合醫生離開時,留下的那些個營養劑,就這麼往寶寶嘴巴裡一塞。
「太不負責任了!」這麼粗糙地養育孩子!
我不滿地指著男人的背影,發出抗議。當熱,他什麼也聽不到,更不會給我反應。
倒是寶寶,看我為了他這麼賣力,邊喝著來之不易的營養液,邊對著我的方向,伸出手,咯咯咯地傻笑。
「……真是個傻孩子……」
不知為什麼,我明明是個什麼記憶都沒有的孤魂野鬼,卻對這個能看到我的孩子,有種獨特的熟悉感。
我隔著空氣,輕輕柔柔地戳了戳他的面頰,雖然不能碰到他,但看他笑眯眯的表情,顯然很受用。
「你是個乖孩子,我很喜歡你……」我對他說,他竟聽懂了,盯著我的眼睛,笑呵呵地伸手,試圖抓住我的手。
。
小孩子雖然很乖,但做爸爸的卻太不像話。
那個變態爸爸,整天整天,只會抱著死掉的媽媽發呆。
他甚至會定期給女人換衣服,為她擦身,完全像是個伺候植物人一樣地伺候她。這樣殷情地對待一個死人,他竟還能滿懷愛意,我倒是也很佩服。
他偶爾,也會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看看北風呼嘯的野外,那小眼神,叫一個深邃無邊,隱瞞密佈。他喜歡坐在床邊,對床上沒有一點生氣的女人,朗誦來自一本手寫小冊子的故事。
故事支離破碎,說的大概是個叫嚴皇的男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小鳥,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人格分裂,最後,終於從惡魔手裡,把她搶回來的劇情。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我無聊的時候,也會跟著一起欣賞這些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時間久了,我才從他自言自語的話裡明白,他就是那個故事中的男人,嚴皇,而他一直照顧著的這個死人,就是那個「小鳥」。
嚴皇的聲音好聽,神色溫柔得幾乎能滴水,在冰天雪地的環境裡,聽他念故事,也算得上是個享受。
不過,和他對自己老婆的溫柔態度相比,他對這個孩子,實在是忽視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
除了維持寶寶基本生存的營養劑以外,他只有在孩子尿褲子的時候,抱著他進行基本的清理。平時,根本就放任他哭泣,壓根不理。
這麼冷的天,寶寶身上的衣服,完全無法禦寒,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管不問,只當自己是個好老公,卻不是個好爸爸。
我看不過去,開始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孩子的精神保姆。
夜深。
雪山上的風大,那苦命孩子喝了營養劑,不哭也不鬧,乖乖地看著天花板發呆。我見他無聊,就跟他玩起了「你看不看得見我」的遊戲。
「你看得見我?」我對他做了個鬼臉,這小鬼,果然嘿嘿傻笑。和我配合得相當完美。
「你看不見我?」
兩手擋住臉,我躲在手掌背後,發出聲音。
「啊啊……」
寶寶對我伸出手,在空中有力地揮舞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和寶寶玩得開心,卻不料,一直靜靜坐著的嚴皇,卻忽然從床邊站起身,幾步走到孩子身邊,一手扣住他喉嚨,輕易地提了起來。
「啊啊……?」
寶寶無辜的眼睛,睜得很大,呆呆看著自己的父親,似乎不明白這個男人的臉上,為什麼要露出這樣悲傷的表情。
「為什麼……偏偏是你……奪走小鳥的生命……」
哦?
媽媽的生命,竟是這個寶寶奪走的?
嚴皇臉上,混合了期盼和憤怒,他一直以來對寶寶的冷漠,大概也是源於對這種「奪走愛人生命」的無措吧。
兩人生命的結晶,卻奪走摯愛的生命力,自己的孩子,代表的卻是自己愛人的死亡,這種充滿諷刺意味的現實,幾乎將他逼瘋了吧。
任是誰,大概都不能接受這個現實。
嚴皇手下悄悄用力,寶寶的臉漲得通紅,卻還是固執地眨眼,不哭不鬧,意外柔軟乖順地,呆在他手中。
嚴皇的手,越來越用力。
似乎是要把悲傷和憤怒,都化成手裡的力氣,他已經瘋了。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大吼一聲,撲上去想要把孩子搶回來,但我只是個幽魂,除了穿過嚴皇的身體,我什麼也做不了。
「放開他!他是你的孩子啊!是你唯一的親人!」
冥冥中,我似知道真相,徒勞而奮力地在他耳邊哭喊,但他面無表情,只流露出滿面悲傷,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的話……」
「不是的!不是因為寶寶,不要歸咎別人!你這個笨蛋,如果說錯在誰,那你遲遲不來找到我,也是你的錯!你難道要逃避責任嗎?嚴皇,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孩子的臉色漸漸變成紫紅,他倔強地憋著嘴,對著我的方向,他小小的手伸出來,朝著我的方向,似乎是想安慰痛哭流體的我。
鬼魂的淚水,一旦接觸空氣,就化作灰燼。我眼看生命力,一點點地離開寶寶的身體,就算我再怎麼捶打嚴皇、臭罵嚴皇,他都聽不到,感覺不到。
怎麼辦?
怎麼辦??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他聽到我的聲音,感受到我的存在?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寶寶,不要被他的親生父親殺死?
我頭腦發熱,心臟再胸腔中「通通通」地激烈跳動。
我迅速地朝床上躺著的小鳥看了眼,腦中不可抑制,冒出了一個念頭:
「現在這個時候,只有孩子他媽,才能拯救這一切了。」
我大吼一聲,瞅準方向,這就一條道走到黑,直挺挺地撞進了小鳥的身體。一陣潮熱汗出,頭暈目眩,回憶像是抽水馬桶裡的水,氣勢洶洶地衝刷過我脆弱的小心肝。
短時間內,高低起伏的人生,如同膜片,在我眼前飛馳而過……
傳染病。
嚴皇。
賣身。
丁路。
折磨。
死亡。
重生。
尋找。
懷疑。
刺殺。
失憶。
探險。
逃走。
懷孕。
是了。
來之不易的,回憶和愛情,還有來之不易的寶寶。
我渾身疼痛,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死娃子,」我緩緩抬頭,對著嚴皇的的方向,陰氣森森地開口,
「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的腦袋,塞到馬桶裡去……」
這威脅如此粗魯重口,效果卻是小清新得很,可以說,是立竿見影。
嚴皇那苦大仇深,一臉抽搐的痛苦糾結肝腸寸斷,在聽到我的聲音的當下,統統石化。
安靜的房間裡,北風習習,陰風陣陣,半死不活的我,終究沒辦法將「惡鬼索命」的戲碼,維持太久,脖子才抬了一會,就酸了。我放棄地重新躺回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把寶寶給我抱過來。」
「……哦。」
嚴大王半張著嘴,懵懵懂懂地,老老實實地把孩子抱到我面前。我看也不看他,那雙飢渴的、激動地,逐漸燃燒起來的眼眸,反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憐的寶寶身上,「我的寶寶……還認得媽媽嗎?媽媽對不起你啊,身體太弱,死了一回,把你爸爸也搞成了傻子。」
「……」小寶寶憋了半天的嘴巴,剛才還一臉堅強的摸樣,現在,被我抱在懷裡,卻眼淚汪汪的,張嘴就開始哎哎哭嚎。我輕輕拍著他後背哄著,心知這是給他爹下傻了。你說好好的一孩子,如果不是碰到這麼脆弱的媽媽,這麼偏執的爸爸,能變成這樣一個出生就擁有異能的寶寶嗎?
嚴皇在床邊站了老半天,不說話,也不動作,就那麼呆呆地看著我。直到我受不了房間裡的溫度,打了個嚴重噴嚏,這才急忙衝到各個通風口前面,關窗關門,順便打開房間裡的恆溫調控設備,「冷嗎?熱嗎?空氣會不會太悶了?你,你是真的小鳥吧?」
我還在氣他,不光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還虐待無辜的寶寶,決定冷處理的我,支撐著要坐起身。
嚴皇忙不迭給我扶正身體的,披上外套,甚至殷情地給我後腰,遞了個小靠墊,「這樣舒服點。」
他和我一對上視線,就立刻站正了報告。
「……餓了。」
我就蹦出來倆字,這位知錯能改的好孩子,就立刻衝進許久不用的廚房,東倒騰,西倒騰,翻箱倒櫃,給我和可憐的寶寶,都搞了點營養劑以外的食物,「冰箱的保鮮能力很好,這些是醫生之前帶來的補給。」
他不解釋倒算了,一解釋,我心裡更加來氣。敢情人家醫生給你帶了那麼多能吃能喝的東西,你就給我們寶寶餵食營養劑?自己也玩不吃不喝,勉強度日,慢性自殺是吧?
「……自殺好玩麼?」我冷著臉問他。
「……不好玩。」
他看回我,愣愣的眼神裡,漸漸多了神采。他眉眼彎彎,裡面多的是笑,是淚,是悔,也是害怕,「但是,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真是沒出息,」我白他一眼,「就算我真死了,死透了,你也有責任帶著寶寶好好地過下去,天天面黃肌瘦地守著一具屍體,折磨自己,歸咎寶寶,算什麼英雄好漢?難道,你就是這麼一個沒出息的?」
我冷言冷語,既是生氣,又是擔驚受怕,劈頭蓋臉地把他給好好訓了頓。嚴皇完全不反駁,就這麼一直站著,用柔軟而包容的目光,一刻不離地看著我,和我懷裡的寶寶。他這麼逆來順受,打罵都接受的好好先生樣子,反而顯得我凶神惡煞了。
寶寶不愧是繼承了打不死的異能,自顧自地吃了一會東西,立刻就恢復得生龍活虎,漸漸漂浮到空中,指著被我「指導」的嚴皇,咯咯咯地傻笑。
「你也是個傻寶寶,你爸要傷害你,你也就乖乖地受著?不能打爸爸,至少要懂得落跑,保命啊!」
我氣哼哼地點點小東西的腦袋,換來他啊嗚一口,含著我的嘴,笑得可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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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嚴皇忽然開口,指著被他捏在手裡的那本小冊子,「這個屋子,是當初我把你從丁路身邊帶走之後,第一個找到的躲藏地點,荒廢多年,沒想到被丁路找到,重新利用。我找了你好幾個月,卻怎麼也沒想到,你們兩個居然躲在這裡,如果不是派人監視他手下的動作,我大概也沒有辦法及時來你身邊。……太好了,你終於還是被我找回來,你的身體裡,也有我一半的血液,我已經離開了自由區,有趙波和鐵幫我看著場子,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不遺憾?」建立了那麼久的功勛,多少鮮血和痛苦,才換來的首領之位,難道他就不留戀?
「不遺憾,除了你,這輩子,沒什麼東西,再可以讓我遺憾。」
我躺著,他站著,兩人之間,還隔著一米多的距離,和活蹦亂跳的寶寶。
他看著我,平靜而溫和,和小時候的軟糯天真,再次相逢後的鋒芒畢露,都不一樣,現在的嚴皇,就像是這山頂沉積許久的千年冰雪。堅硬,可靠,沉穩,而只對懂的人,釋放僅有的暖。
寶寶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終於趴在我懷抱裡,乖乖地睡著了。我和嚴皇,就這麼長長久久地對視,他黑沉黑沉的眼,讓我漸漸平靜,寧和。
誤會,陰謀,猜忌,懷疑。所有的負面情緒,在完全的相信和包容面前,全部都是一擊斃命的脆弱障礙。
「……算了,」我嘆了口氣,接住從天上降落的寶寶,拍了拍床邊的空地,「過來坐吧。」
「嗯。」
嚴皇坐下,摟過我的肩膀。我放鬆肌肉,靠在他身上。他身上凝結的小小冰珠,因為室溫重新變暖,而化作一灘柔情蜜意的水。房間裡,陷入沉穩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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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這個不斷被喪屍,和病毒攻陷佔領的當口,究竟怎樣的生活,才能真正稱得上平安喜樂。
或許,可以像趙波和鐵那樣,生活在相對自由的地點,恣意地使用能力,每天都過的刺激而新奇。
或許,可以像丁路那樣,從王霸一方,到尊嚴盡失,生死不知地苟延殘喘,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或許,可以像皮楠那樣,繼續在自由區和中心區的邊界,那個人造人交易市場中,努力地出賣自己,求取一個逞心如意的新主人。
或許,可以像安薇和陳易那樣,用行動,用生命,用站在底層,不斷往上攀爬的覺悟,活出短暫的人生。
又或許,像陳易的妹妹,陳薇薇。
她容貌盡毀,喪失行動能力,只能躺在床上,無法說話,無法移動,甚至不知是否能繼續感知外界的一切。徹底的和這個世界隔絕,才是所謂的,完全的自由。
痛過。傷過。
失望過,希望著。
失去過,終究找回來。
生活已然支離破碎,很多的東西,都不可能在打碎之後,依舊恢復它清澈透明的外表。
但至少我還把生活中,最最重要的那個東西,牢牢地握在掌心,越是用力,越是流血,就越是確認生存著的痛覺。
外面的風,還在繼續恣肆吹奏,如同荒蕪雪山之巔,渺無人煙的一曲奏鳴。
雪花漫天飛舞,漸漸地,隔絕了雪山上這一處幽靜小屋,和那充滿血腥過往的繁華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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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們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