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生娃娃

很難說,到底是主人更消瘦,還是我更像骷髏。反正我們兩個的臉色,看上去都跟快要死了一樣。形容枯槁,說得完全就是我們兩個的樣子。

設備和藥物匱乏,物資緊缺,他的傷口沒辦法得到完全的醫治,一直都在稍微改善、和更加惡化當中反覆地折騰。而我的身體,越來越無法負擔這個孩子的養分。

而當手下開始停止輸送補給之後,空蕩蕩只留下我和主人兩個人的躲藏點,像是變成了一座墳墓。

「他們不可能不送東西上來,你再去查看一下。」

主人丟過來一張字跡潦草的字條,臉如死灰。

我挺著肚子,沉默地出去給他探風。白雪皚皚,北風呼嘯的山裡,一望無際皆是銀色,根本不可能看到其他東西。我們被拋棄在這座山上了。

我雙腿無力,幾乎就要站不住。我不相信,我盡然被拋棄了。

我們,就要死了。

晚飯時候,我煮了一碗稀飯,配上些昨夜吃剩的白水青菜,放到桌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主人。

他沉默了一會,拿過紙幣,分離地寫了幾個字。

「你撒謊!!!」他憤怒的筆跡,幾乎戳破了紙面,一整本筆記本,連同鋼筆,都朝我一股腦丟過來。坐在輪椅上的他手舞足蹈,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似乎覺得這樣發洩,還不夠痛快,主人一手把桌上的稀飯,掃落在地,碎裂瓷器,割傷了我的腳。鮮血流出來,和地上的稀飯和在一起,鮮亮動人。

我還想勸勸他,但肚子卻猛一陣撕裂一樣的痛,幾乎奪走我全身力氣。

我艱難地爬行到內室,爬到床邊,用盡全身力氣,翻到床上。主人還在外面的房間裡,瘋狂地砸東西,而我半個身子耷拉在床邊,腿間一暖,一股熱流湧出來。

生命力在急速地離開我。

孤獨只剩一人的恐懼,對即將死亡的不甘心,終於將我擊垮,淚水打濕臉龐,我捂著肚子,受不了地痛哭出聲:

「寶寶……求求你……不要留下媽媽一個人……」

外面,主人狂暴的噪音忽然停下來,一片詭異的寂靜。

有人進來,身影高大,步伐急迫。

他擋住從外面照射進來的光,擋住另一個房間的血腥氣,用比那些東西,都要驚人的了不起的氣勢,直線走向我。

我已經疼得意識模糊,只覺一道灼熱的視線,幾乎要把我看得灼燒起來。

「居然……寧願過著這樣的日子……也要離開我……」

這聲音,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是嚴皇。

他帶了哽咽和悲傷,小心地把我抱起來,卻又在看到滑落被子下,我鼓起的肚子、以及雙腿中的血液的時候,傻傻愣住。

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因為他的痛而凝結了。

他把我抱上車,大聲地叫著「醫生?!跟著來的醫生呢?!!」

我的手上被扎進輸液針,我的衣服被小心地剪開,換上乾淨柔軟的病服,香噴噴的被子,被覆在我肚子上,用來保暖。就連我冰涼的腳心,也被人愛惜地握在手掌中,滿是溫暖。

那醫生大概是說了什麼「情況危急,不能移動」之類的話,我迷迷糊糊中,疼痛已經稍微緩解,溫暖和柔軟的環境,讓我泛起睏意,昏昏沉沉地,就要睡過去。

「不好……如果小姐現在喪失意識,可能就……」醫生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大意是不讓我睡。

嚴皇一聽這話,立刻發急了,恨不能把我從床上給拽起來,卻又似乎擔心弄壞我,那手輕輕柔柔地推搡著我的肩膀,呼喚我,

「小鳥,小鳥……別睡……求求你……我好不容易再找到你,你不能再離開我了,求求你……不管你記不記得我,恨不恨我,我們說好不在分開的,不是麼……?小鳥……」

小鳥。

小鳥。

小鳥……

他的聲音,似乎也帶了魔力。每叫我一次,我的身體裡,那個小小生命,就會跟著發出回應。

「看來,要在這裡生產了……」

醫生的話,傳進我的耳朵,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而來,「但是看病人的情況,宮縮很不穩定,身體條件也很差,本來就沒有修養好,懷孕期間又在這種環境惡劣的地方,營養不良……胎兒發育的情況不是很明了,但是這種情況,只能硬著頭皮上。硬要生的話,我話要說在前面,產婦本人很可能,可能……」

「我要她活下去。」

吵鬧而模糊的周圍,只有一個聲音,那麼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好像無論過多久,無論經歷怎樣的背叛和猜忌,無論兩個人相隔多遠,他都會來找我,他都能夠找到我。

明明我的記憶裡,完全沒有和他相關的過去,為什麼他的眼神,卻是這樣深情?

「嚴皇……」

我向他伸出手,氣若游絲。

「我在,」他牢牢地握住我,有力而安穩,「我在。」

我看著他焦急的目光,一臉鬍渣,看上去已經好幾天沒有打理過的邋遢外貌。他此時看上去尤其勞累疲憊,眼圈深深凹陷,鼻尖泛紅,看上去,就像是個被人欺負了的傻大個。

這種難過的臉,看得我心裡一緊,忍不住就伸手覆住他的臉蛋,脫口而出:

「……你到底是誰……」

他好像是被我這話給打擊了,一愣之後,眼神更加晦澀深暗。邊上的醫生一聲驚叫,

「不好,宮口開得太小,凝血能力又差,要血崩了!」

我已經顧不及身下劇痛,還有一堆的人圍著我。我早就連冷汗都流不出了,渾身上下的力氣,都集中在腿|間那一點。抽痛,一陣陣的發冷,接著又是滾燙的熱。這種反覆的抽搐中,寶寶像是個從我身體裡鑽出來的怪物,要將我撕裂。

「不好了,我們沒有帶備用的凝血劑,沒辦法止血!她的身體體徵很不穩定,體溫血壓正在下降!」

「想辦法。」

嚴皇握著我的手,說話只有三個字,但聲音卻帶了顫抖。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備用血庫,這種時候,就算是神仙……」

我的眼前一陣漆黑,視線越來越模糊,只能勉強聽到醫生的話。

「用我的。」

……

意識的最後,嚴皇的聲音像是為電影拉上終幕,我眼前一黑,終於,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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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生下了一個兒子,胖嘟嘟的,很可愛,一離開他母親的身體,就開始用力地哭嚎。他的小手和小腳,四處揮動,像是在找尋他的爸爸媽媽。但很可惜,他的媽媽躺在床上,無聲無息,胸口已經沒有起伏。她身下的床單,被她的鮮血染紅,承載著她,如在萬花叢中激烈地綻放。

睡在女人身邊的男人,瘋狂地將身上接近二分之一的血量,都輸送給了那個女人,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她還是死了。

男人一身狼狽地抱著那個女人,在雪上之巔,這棟小小的屋子裡,沉沉睡去。

啊呀,雖然慘烈,卻是像畫一樣美麗的界面呢。

咦?你問我是誰?

我是漂浮在空氣中的一縷幽魂,沒什麼記憶,沒什麼脾氣,很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

只是我好想不能離開屋子裡的這兩個人太久,好想有一根橡皮筋,把我和床上躺著的那兩個傢伙,緊緊地捆在了一起。

女人死了,男人昏倒了,兩個人在床上一直從太陽高昇,躺到夜晚降臨,我百無聊賴,只好飄到不斷哭泣的寶寶邊上,觀察這個唯一還有點反應的小生命。

「……啊啊……」

小寶寶盯著我的方向,捏了捏手。

「你看得到我?」

我對他扮鬼臉,他果然笑了,看來有戲。得到反應的我,頓時賣力地逗弄起床上的寶寶來。一來二去的,倒是消磨了不少時間。半夜的時候,醫生既是輸液,又是打針,好不容易,終於把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給搞活過來了。

「太好了,先生!你終於醒了!」

聽到醫生的聲音,我立刻把注意力,從嘻嘻哈哈的寶寶身上,轉移到了男人身上。

「嗚嗚……」

寶寶憋著氣,那還沒完全睜開的小眼睛,不滿意地看著空中,憋了半天,終於「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小鳥……」

醒來的男人,不用醫生向他報告,只是用看的,就已經知道同床的女人,已經沒有了呼吸。他仍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輕柔地撫摸她的面頰,眼神溫柔、愛憐,彷彿自己的愛人,只是睡過去。

醫生看男人醒了,想給他打個幾針,卻不知那針管戳了好幾下,卻完全扎不進男人的手臂。眼看血珠子不斷地冒出來,男人的臉色,已經蒼白如同死人,醫生滿頭大汗,忍不住對男人說,「小姐已經過世,您節哀順變,放鬆身體,如果不讓我注射營養劑,就連您也可能……」

「她沒有走。」

湊近了看,才發現,男人溫柔的外表之下,竟是繃得死緊的肌肉,堅如磐石,幾乎是克制了全身的力氣,撫摸著身邊的女人。他說話的時候,看也不看醫生,只是固執地一遍遍地強調,

「她沒有死……」

這男人肯定是失血過多,傻掉了。

我摸著下巴,認真地下了定論。

醫生大概是礙於此男淫|威,不敢反駁什麼。房間裡的寶寶哇哇哭泣,那聲音,驚天動地,終於把幽魂一樣的男人,拉回現實。他皺著眉毛,沉吟一會,對醫生說,「把我的電話拿來。」

「啊?哦。」

醫生乖乖遞過電話,交到男人手中。

男人的眼睛,跟裹了膠水似地,黏在了死掉的女人臉上,手裡連著按了幾下手機,放到耳邊,「喂?管家爺爺?我現在正式把職務移交給鐵和趙波,不會回去了。我和她要在這裡住下來。」

語畢,他合上手機,手裡一捏,那可憐的玩意就成了一堆渣渣,重新交到醫生手中,「你也走吧。」

「我我我我絕對不會把大人您的地點告訴任何人的!!」

醫生驚恐地一連串吼叫,手捧手機渣渣,連滾帶爬,離開兇案現場。

人去樓空。

這傻男人,就這麼在充滿血腥味的房間裡,呆呆地坐在一具屍體旁,一整個晚上。任憑那可憐的寶寶怎麼苦惱,都沒有一點反應。

我看看寶寶,看看他。再看看寶寶,再看看他,終於忍不住,隔空對他腦袋飛踢一腳,「喂!你兒子都快死了,你都不管管?你怎麼當爸爸的你?!」

「……」男人猛地抬頭,像是從夢中回神。

太好了。寶寶有救了。

我剛鬆了口氣,卻不料這男人站起他搖搖晃晃的身體,卻看也沒看寶寶一眼,而是抱起床上的女人,給她清理身體,換掉被血水浸透的床單,換掉髒衣服……安排好一切以後,他打開房門,窗戶,關掉空調,將整個房間,都完全暴露在冰涼徹骨的雪山溫度下。

白色雪花,隨著呼嘯的狂風,從各個通風口灌進來。雖然我沒有感官,不過光用看的,大概也知道房間裡的溫度,正在迅速降低。

「你果然總是能選擇最適合的地方……」男人摸了摸女人的臉,絲毫不在乎他自己的嘴唇,已經凍得發紫,「這裡是最適合我們永遠生活的地方,沒有人打擾,沒有人介入,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的時候,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小鳥。」

咦,真變態。

溫度這麼低,他不是想自殺吧?就算想自殺,也沒權利順便剝奪自己孩子的生命吧?我下意識地就發自內心地,譴責這個男人不負責任的做法:

「你兒子!你兒子你不管了嗎?你這個大變態!」

話音剛落,餘光卻瞥到本來該躺平的好寶寶,竟然騰空而起,像是個熱氣球一樣,忽忽悠悠地飄到了床上的一對男女邊上,邊飄還邊向我招手,

「……啊啊……」

一個死掉的女人。

一個瘋掉的男人。

再加一個會自己漂浮在空中的寶寶。

我默默看著這奇葩的三人組,心中悠悠地嘆了口氣,腦中竟然冒出四個大字:

「我、就、知、道」。

無形無體,沒有記憶,性格開朗,內心善良。

我這麼個好好幽靈,就這麼無奈地,和一死一傻一超人的一家三口,在雪山頂上,開始了完全不值得期待的同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