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次日是個晴天,中午放學後,易童西和易禹非在校門口見到了他們失蹤人口般的父親易淮良。

  約莫兩年沒露面,客觀來講,四十五歲的他仍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人,尤其特意收拾過,羽絨服,牛仔褲,刷得鋥亮的皮鞋,瞧著清爽體面,挺拔高大;頭髮很短,圓寸,沒禿,臉是瘦的,鼻樑上裝模作樣架著副斯文的眼鏡,手裡拿著手機和錢包,忍著沒抽菸。

  「非非,」父子倆昨天見過,易淮良先同兒子打招呼,然後望向女兒:「西西長高了。」

  他說話的語氣慇勤討好,神情舉止難掩拘束,歲月還是很殘忍的,再怎麼保養得當,人到中年,面對生疏的、已經長大的兒女,他的膽怯無所遁形。

  易童西抿嘴叫了聲「爸」,表情也沒好到哪裡去,就像不善言辭的孩子在街上遇見親戚,躲不開,不得不打招呼似的。她自己也感到彆扭,把手伸向易禹非,他沒回頭,牢牢握住了。

  天氣冷,學校周圍沒有像樣的餐館,三人打車去時代廣場吃涮羊肉。

  忘江一年一個樣,城市越來越新,人卻越來越老,易淮良感慨良多,吃飯的時候不斷找話題與他們套近乎,唯恐冷場。其實他實在無需如此費勁,他的兒子易禹非是個交際高手,有他在的場合絕對不會把天聊死,即便對方再無措,他也依舊行雲流水,談笑自如。這種能力來源於他的自信、早熟和世故,當然還有遺傳。

  可惜給他這項基因的易淮良卻今非昔比了。年輕時候的易淮良是何等風光啊,大把的朋友,大把的金錢,開夜場,開餐廳,醉生夢死,女人無數。白麗華不是他追過的最漂亮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卻是最驕傲最難追的一個。因為難追,所以易淮良娶了她,結婚以後她驕傲依舊,於是他們恩愛數年,生兒,育女,在外人看來簡直稱得上完美家庭。

  所以外人不能理解白麗華為什麼會在易淮良最風光的時候跟他離婚。這是自然,切膚之痛,從來不足為外人道。易淮良根本不是個過日子的男人,也不屬於家庭。白麗華無法忍受他的揮霍無度、夜夜笙歌,以及那些前赴後繼層出不窮的女人。

  那年易禹非只有六歲,易童西還不到五歲,他們對易淮良這個三天兩頭不著家的父親充滿懷疑,覺得靠不住,誰也不願跟他一起生活。看看,多聰明的孩子,多有先見之明。

  之後的歲月就乏善可陳了,由於政府整頓,易淮良手上的生意歇了業,他離開忘江,前往東南亞國家施展拳腳,闊綽的時候大把撫養費寄回來,落魄的時候音信全無,不知死活,就像這兩年一樣。

  他不好,但也沒那麼壞,這讓易童西更加厭惡。

  有時會想,這種人憑什麼生小孩?

  又或者想,為什麼他不是個十足的壞蛋?如果他再糟糕一些、再惡劣一些,那麼她就能無所顧忌地恨他了。

  你以為恨的滋味很難受嗎?開什麼玩笑,想恨又不能徹底地恨才最難受。

  可惜這些情緒在易禹非那裡似乎沒那麼糾結,當然,男人總站在男人那一邊嘛,易童西鄙夷地想著,一不留神,那父子二人已經自然而然地聊起來,易淮良說他半年前離開泰國,和朋友去海南待了一段時間,準備投資餐飲業,這次回忘江是要賣掉以前的房子,入股開店,他考察了很久,一定穩賺不賠……

  易童西確定,這種話她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上一次是三年前,那會兒易淮良在曼谷的皇家大道經營小酒吧,浸泡著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然後沒多久就失去了音信。

  如今他坐在兒女面前侃侃而談,是有多大臉?

  易童西暗暗冷笑。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老天也看不下去,讓白麗華來電了。

  「喂,媽媽。」

  「西西啊,我今晚下班要去你大姨家吃飯,可能很晚回來,你和哥哥帶鑰匙了嗎?」

  「我帶了。」

  「中午吃飯了沒?」

  「吃著呢,涮羊肉,可香了。」

  「涮羊肉?你沒在學校嗎?跟誰一起的?」

  「和哥哥一起啊,還有爸爸。」她竟然用那麼天真自然的語氣出賣了大家,彷彿無心之舉。

  白麗華愣了愣:「易淮良回來了?怎麼我不知道?」

  「對啊。」易童西人畜無害地笑著,她假裝沒發現易淮良剛剛建立起來的輕鬆瞬間垮塌,表情又變成了尷尬和無措,而易禹非在旁邊默不作聲地掃了她一眼。

  「行,晚上再說吧。」白麗華掛掉了電話。

  這頓飯也終於結束。

  距離上課時間還早,兄妹兩個坐公交車回學校,一路上各懷心事沒有交流。下了車,易禹非並不急著進去,他點了根菸,叫住易童西,問:「你剛才幹嘛那樣?」

  「我哪樣?」

  易禹非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你沒看見爸對你有多小心翼翼嗎?他已經夠膽顫心驚了,你何必還要讓他難堪?」

  易童西低頭踢掉腳邊的小碎石:「你教訓我啊?為他抱不平?真高尚。」

  「一碼歸一碼,大人之間的恩怨和我們無關,明白?」

  她嘴角勾起嘲諷的笑,猝不及防地抬頭打量他兩眼,目光很深:「易禹非,你還記得他們離婚的時候,為了爭奪你的撫養權,是怎麼撕破臉大吵大鬧的嗎?」

  聞言他愣住,暗叫不好。

  「你可真幸福啊,像個寶物似的被他們爭來搶去,為了你,全家人都出動了,外公外婆大姨大姨父三姨……他們不允許你被爸爸帶走,怎麼樣都不行,而我卻像個廢品似的被外公和爸爸推來推去……你不記得了吧?我想你肯定不記得了,否則剛才怎麼會跟我講那些。」

  易禹非尷尬地伸手拉她,被她一把推開。

  「西西。」

  「所以啊,」易童西眯起雙眼:「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說完轉身走進學校大門,頭也不回,用力地走掉。

  天知道吧,她不想這樣的,一點也不想,苦大仇深不是她的風格,即便她生有反骨,旁人來戳一戳,碰一碰,都無關緊要,因為她現在過得很好,非常好。但親人不可以,易禹非更不行。

  那年她還很小,可她怎麼也忘不了那天的場景,大人們好像一群暴躁的獅子,聲嘶力竭,面紅耳赤,一番舌槍唇戰之後,外公表達了他最後的態度:「非非必須留下,西西你可以帶走。」

  易淮良擺擺手:「我要兒子,不要女兒。」

  三姨當即跳了起來,指著他破口大罵:「你想都別想!孩子是我姐的命,你一個也別想要!」

  好吧,公正地說,白家算不上重男輕女,外公格外看重易禹非的理由也顯而易見——他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孫輩裡也只得易禹非一個男孩,在這個陰盛陽衰的家裡猶如賈寶玉一樣的存在。

  而對於易淮良,無論他當年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就算他只是因為無法接受白麗華要跟他離婚,所以故意胡攪蠻纏地為難她,無論如何,當他做出那個擺手的動作,易童西小小的心中感受到了被丟棄的滋味,後來這滋味總無緣無故充滿整個胸腔,她真不知該如何消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