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當晚回到家,白麗華從兄妹二人口中得知易淮良要賣房子的事,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易禹非不能理解她為何突然這樣煩躁:「那是他自己的問題,說到底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廢話,」白麗華皺眉:「如果他哪天死了,財產都是你和西西的,現在這麼亂搞,最後連套房子也留不住。」

  易禹非愣了愣:「那也不一定,萬一他生意做起來了呢。」

  「你覺得有可能嗎?」白麗華搖頭嘆氣,回屋打電話去了。

  其實最初離婚那兩年,白麗華並沒有這麼現實,當然不是說現實不好,只是跟她以前的性格不大一樣。以前她心裡憋著一股氣,就像在跟易淮良較勁,總想把日子過好了,讓易淮良慢慢後悔去。可後來受盡了單身媽媽的苦,她一個小職員,每月工資就那麼點兒,要供兩個孩子吃穿上學,漸漸的心態就變了,她現在倒希望易淮良順風順水,財源滾滾,這樣也能減輕她的負擔。

  可誰曾想那人越老越不靠譜,居然混到賣房子的地步了。

  而對於易禹非來說,房產這種事情根本沒什麼好操心的,他以後掙錢了也能買,眼下嚴重的問題是,易童西好像不理他了。

  真了不得,晚上回來一句話也沒跟他講,連電腦都不玩了,可見氣性有多大。

  易禹非來到房門口,見她低頭翻著一本書,正坐在床前泡腳。

  其實他們倆很少認真吵架,平日裡又打又罵都是鬧著玩兒的,甚至故意鬧給白麗華看,一家人逗個樂罷了。上一次像這樣生氣不理人還是幾個月前吧……為什麼來著?誒,他有點難以啟齒。

  那天週末,白麗華不在家,午後很靜,他在房裡看A片,好死不死的,易童西午睡起來,推門而入,他來不及關,撞了個正著——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誰知易童西那矯情病犯了,摀住臉口不擇言地罵說:「易禹非你噁心死了!又在看這些亂七八糟的髒東西!噁心死了!」

  他當時也有點生氣,回說:「你不也看過嗎,裝什麼裝?!」

  易童西跺腳:「誰看啦?誰看啦?!」

  他似乎冷笑了一聲,說:「播放進度和我上次退出的位置不一樣,你當我不知道嗎?」

  就這麼被拆穿了,易童西的臉霎時又紅又白,最後惱羞成怒,轉身跑回自己房間,「砰」地關上門,一下午沒出來。

  其實易禹非心裡很清楚,她不是因為看A片被揭穿了才生氣的,有時她並不在意事件本身,而是在意她在乎的人有沒有在意她的感受,她計較這個。

  今天也一樣。不過好在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而他恰恰又很懂得對女孩子服軟,於是三言兩語哄一哄,讓易童西的小拳拳捶兩下胸口,兄妹倆便冰釋前嫌,接著又拉拉扯扯鬧在了一處。

  兩個星期後,寒假如約而至,春節前易淮良帶著他最後的本金再次離開了忘江,沒人知道他這次會消失多久,但也沒人關心這個,因為與此同時,白麗華的妹妹,也就是易童西和易禹非的三姨,白麗芬,開著她的進口寶馬從深圳回來過年了。

  噢,確切地說,按照身份證上的信息,應該叫白麗娜——早年三姨嫌「芬」字太土,自己做主改了去,同時還把年齡改小了五歲,因此你會看見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深圳,她是現年三十四歲的白麗娜,在忘江,她是即將年滿四十的白麗芬。

  當然這不是很重要,除她自己以外旁人並不很在意這個。那天她到家,易童西和易禹非下樓去接,只見後備箱塞滿了大包小包,全是帶給家人的禮物。易童西得到一款最新的IPAD,三姨親暱地摟著她,笑道:「老聽你媽埋怨,說你在家跟哥哥搶電腦,喏,以後不用了。」

  易童西高興得直跳。白麗華卻道:「你買這麼貴的東西給她做什麼,高中學習那麼緊張,哪有時間玩啊,別耽誤功課了。」

  「就是因為學習太累才需要放鬆嘛,還能隨時查點資料什麼的,對吧。」三姨擠眉弄眼,易童西促狹地跟她撞了撞肩,兩人倒像一對同齡的朋友似的。

  要知道小的時候,易童西可崇拜死這個女人了,她那麼洋氣、慷慨,絲毫沒有長輩的架子,就像個大小孩,可以跟外甥女湊在一處談論明星、八卦、韓劇,說到帥哥會像少女一般發出花痴的尖叫,甚至還會背著白麗華鼓勵易童西早戀。

  這或許是因為她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的緣故吧。原本曾經也有過的,只是當時讓她懷孕的鄭先生家庭圓滿,兒女雙全,不需要她再生孩子,所以流過兩次之後就再沒動靜了。

  這是三姨的禁忌,除她自己以外,家裡沒人敢提這個。

  以前外婆在的時候倒是提過兩次,主要擔心她以後年紀大了該怎麼辦。那時她剛與鄭先生分手,聽見這個十分刺激,突然就發作起來,惡狠狠地哭說:「你們早幹嘛去了?要真心為我著想,當初就該勸我死活把孩子生下來,有了孩子鄭國雄還敢隨隨便便打發我嗎?可你們倒好,一聽說鄭先生不准我生,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大家子人,有誰替我謀劃過?現在講這些還有屁用!」

  後來外婆去世,自然沒人再提孩子的事了,久了以後,她自己倒有意無意地說起來,好像怕大家忘了似的,但也並不明說,而是拐個彎兒,繞個圈兒,讓你猜不到她的意圖。

  比如她會跟她的大姐說:「實在沒辦法,以後我去住養老院算了,你們有空來看看我就行。」

  嚇得大姨支支吾吾不敢吭聲。

  又比如她會跟她的二姐說:「哎呀,將來等我老了,你把非非或者西西過繼一個給我,反正都是一家人,他們也挺喜歡我的,你覺得呢?」

  白麗華如鯁在喉,只能跟易禹非和易童西抱怨:「真不知道你們三姨是什麼意思,好像故意試探我的反應似的,簡直莫名其妙……」

  對此,兄妹倆聽了也不大舒服,他們曾在私底下商量,三姨對他們視如己出,將來他們也一定會給她養老、照顧她,但要說什麼過繼,打死也不行。

  於是,隨著年齡增長,事情見多了,易童西對三姨的喜愛變成一種複雜的情感,她不想承認,這情感裡已有隔閡存在。沒人能保證可以對自己以外的人永遠親密無間。

  只願今年的春節能夠風平浪靜地度過吧。

  這天晚上聚餐,大姨一家三口都到齊了,外公因去臨市赴老戰友的約,不在忘江,這樣更好,他和他三女兒的關係一向很僵,延遲碰面倒讓大家都鬆一口氣。

  席間氣氛輕鬆熱絡,大家把焦點放在家裡兩個悲催的高中生身上,因此談話毫無壓力。不得不說,這就是學生的好處,學生閱歷單薄,身上沒什麼禁忌話題,而且未來充滿希望,大家聚在一起,自然要講一些高興的、有希望的東西,這是基本的分寸。

  不過同樣作為小輩,喬默似乎被冷落了。

  白麗華心思細,主動給她夾菜,溫言問:「默默,你們店裡春節放幾天假?」

  喬默還沒開口,她母親白麗芸哼笑一聲:「放什麼假,她都被人家辭退了。」

  「怎麼了?」

  「不會為人處世唄,跟個木頭似的,她到哪兒都做不長的。」

  白麗華說:「年輕人跳槽很正常,慢慢來吧。」

  喬默的父親喬實抿了一口酒,語氣埋怨地說:「這孩子都出來工作一兩年了,連存款都沒有,整天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話音未落,易童西擱下湯碗:「我吃飽啦。」說著拉起喬默:「姐,我們看電視去,今天晚上有《我是歌手》!」

  白麗華鬆一口氣,罵道:「就知道看電視,你作業寫了沒有?」

  易童西吐吐舌頭,牽著喬默遠離了餐桌。

  易禹非那隻公狐狸也迅速扒完飯,走到客廳避難。

  白麗華轉開話題:「現在的孩子也不容易,西西常常累得都不想去學校了。」

  這時,三姨冷不丁開口:「書還是要讀的,她要是考不上大學以後就完了。」

  桌上靜了靜,客廳那邊的空氣也瞬間尷尬起來,易童西難過地發現喬默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堪。

  接著大姨父不高興了,往後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學出來還不是給人家打工嗎,你出門看看,遍地都是大學生,一抓一大把。」

  三姨晃著酒杯輕笑:「現在跟我們那個年代不一樣了,文憑就是敲門磚,別說工作,就是以後談戀愛,對方也要看學歷的。」

  易禹非從沙發上站起身,拿了鑰匙放進兜裡:「我們出去走走吧,外面好像在放煙花。」

  「好。」

  三個孩子默契地離開這個口舌場,逃入冷冬之夜,呼吸幾口清澈的空氣。

  易禹非走在前頭,易童西挽著喬默的胳膊稍稍落後,她故作輕鬆地說:「我巴不得快點工作掙錢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還有染頭髮、打耳洞、化妝、穿高跟鞋,誰也管不了我!」

  喬默沒有笑,雖然她不笑也足夠漂亮,但真的有點像木頭。

  「別胡說了,」她低著頭:「好好讀書,別跟我一樣。我的人生是沒什麼希望了。」

  易禹非回身看她:「你才二十歲,青春貌美,機會多著呢。」

  易童西忙點頭:「就是,別聽三姨瞎講,她一直不喜歡大姨父,故意找茬而已。」

  喬默眼底一片茫然:「三姨說的也是事實。」

  「什麼事實,她一喝酒就開始發瘋……」易童西抿了抿嘴:「其實我成績也不好,以後可能考個三流大學,出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哎呀,反正有易禹非在,將來就指望他飛黃騰達了,到時我們也能少奮鬥幾年。」

  喬默終於「噗嗤」笑了。

  易禹非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掐易童西的臉。

  說鬧著,三人在路邊攤吃了兩盤燒烤,喬默有點累,先行回家休息,易童西還不想回去,拉著易禹非到江邊散步。

  隔岸煙火三三兩兩,十分清寥,火花綻開,撲向江面,撲向人間,寒風裡,易禹非一手夾著香菸,一手牽著易童西,他們沿江走了一會兒,然後站在光禿禿的柳樹下看那些零零落落的煙花。

  易童西冷得厲害,鑽進哥哥懷中,臉頰緊貼在他胸膛,眼睛因風吹而虛了起來。

  易禹非把玩手機,點開音樂播放器,然後將一隻耳機塞進易童西的耳朵裡,自己戴上了另一隻。

  前奏響起,是很老的歌,聽到前三句,易童西忍不住彎起嘴角,低頭深深地笑了。

  《風繼續吹》,張國榮。

  嗯,品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