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承認,每當易童西用那種冷嘲熱諷的語調故意找茬的時候,他心裡都會產生一種古怪的舒服,即便隔著手機,他依然能夠想像得到她此時此刻的神情——嘴角一勾,葡萄似的眼睛稍微眯起,然後輕飄飄地別向他處,用兩個字的詞語形容就是傲慢、得瑟、欠抽。
他會覺得舒服,大概有點賤吧,所以並不想承認這個。
「我在文理後門吃東西,給你十五分鐘,過時不候,聽見了嗎?」易童西掛掉電話。
他十分鐘就到了。
天氣不大好,悶雷滾動,淅淅瀝瀝開始下雨。易童西在路邊的棚子裡吃燒烤,見他來,轉頭向老闆多要了兩盤肉串和素菜。
易禹非落座,從牆邊的箱子裡拎起一瓶啤酒,沒找到開瓶器,他將瓶嘴抵在桌沿,用力往下一磕,蓋子直接蹦掉了。
「真粗魯。」易童西搖頭。
他拿啤酒涮了涮杯子,問:「你要喝嗎?」
「一點點。」
這時雷響轟隆,雨水飄了進來,易禹非一面把桌子往裡挪,一面皺眉說:「大冷天幹嘛來這裡吃東西?到處透風,你不冷嗎?」
易童西打量他:「你現在挺講究哈,窮學生不吃這個吃什麼?星級餐廳嗎?」
易禹非知道她又在故意曲解,反問:「你窮嗎?」
「倒也不窮,」她挑眉:「說到正題了,今天爸給的那張銀行卡,你說是不是得交給外公?」
「得了吧,」他笑:「老頭要是知道我們跟他還有聯絡,肯定會生氣的,別多此一舉了。」
易童西努努嘴:「那可不一定,誰會跟錢過不去,二十萬呢,不是小數目。」
易禹非低頭吃羊肉串:「給你錢,你就拿著,廢話那麼多。」
她斜眼撇他:「給我?全部?」
「嗯。」
「那怎麼好意思,」她輕飄飄的:「你想清楚了,分一半有十萬塊呢。」
易禹非扔掉竹籤,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心裡有數就行,以後要再說我沒為你花錢這種話,那可真的打臉了。」
易童西撇撇嘴,心虛地「切」了一聲。
鐵板魷魚端上來的時候,啤酒也已經喝掉了一半,他問:「你住學校還習慣嗎?」
她把蔥花撇開,輕哼道:「都小半年了,早就習慣了。」
「那你待會兒回哪兒?家裡還是宿舍?」
「當然宿舍啊。」她突然有點不耐煩,心下跳了跳:「回家幹什麼,黑漆漆的……」
說到這裡,她莫名有些害怕起來,好像自己已經被丟在了空蕩的家中,孤苦伶仃,而遺棄她的人正坐在面前,若無其事。她按捺著某種怨懟,暗暗深吸一口氣,努力轉開話題:「三姨準備回忘江養老了,你知道嗎?」
易禹非說:「也許你應該換個詞,『定居』比較好,她還不算老。」
「意思差不多就行……上個月她回來收拾住所,帶著小男友,叫什麼梁驍,好像是駐唱歌手,我還跟他們吃過一頓飯,特別彆扭。」
「怎麼?」
「你說怎麼,我可是頭一回見到被包養的男人……再說也不曉得應該稱呼什麼,三姨讓我喊小梁哥,他說喊梁叔叔也行,其實也就二十七、八歲吧,裝得可老成了。」
「三姨這次來真的嗎,居然帶他見家裡人。」易禹非正說著,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喂?」
那頭尹薇瑤問:「你回去了嗎?」
「還沒,在外面。」
「吃飯了沒?」
「正在吃。」
「跟你爸爸和妹妹?」
「嗯,」易禹非看了易童西一眼:「我爸已經回去了,我跟西西在學校附近。」
尹薇瑤的語氣略微有點緊張,她笑說:「你怎麼不早說呢,我該請你妹妹吃頓飯的。」
「不用這麼客氣,」易禹非低著頭:「下次吧,有機會的。」
「嗯,那,代我問她好……你大概什麼時候回去?」
他默然片刻:「你還在工作室嗎?」
「對,還在加班,累死了。」
「那我一會兒過去接你。」
尹薇瑤說好。
通話結束,易禹非看見易童西垂著眼簾正在用竹籤撥弄盤子裡的肉,臉上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雨越下越大,她掏出手機看了看,問:「你吃飽了嗎?」
「還行。」
「那你先走吧,不是還要接人麼。」
易禹非一時不答,繼續吃了兩口,說:「現在在下雨。」
「你開車來的。」
「是,我先送你回去。」
她笑:「我回學校,穿過馬路就到,用不著送。」
「可是現在在下雨。」
「一會兒就停了,」她說:「你走吧,別在這兒待著了。」
易禹非再次沉默,片刻後伸手揉揉她的腦袋,如她所願,起身離開。
易童西看著車燈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雨街拐角。她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喝完,然後結賬。
「小姑娘,我這裡有傘,你先拿去用吧。」老闆娘好心地說。
「謝謝。」
她回到學校宿舍,明晃晃的白熾燈一開,幾張空床貼牆而立,四下寂靜,舍友們回家的回家,約會的約會,又剩她自己一個人了。
易童西換下衣服,卸妝洗澡,大約吹了一天冷風,腦袋暈暈的,嗓子也有些發疼,怕是要感冒。她上床鑽進被窩,心裡抑制不住地哀怨起來,心想就算她今天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世界將她拋棄了。
正自哀自憐著,手機鈴聲響起,舍友黎衫來電,風風火火地說:「西西,老鄧他們要去唱歌,你也一起吧,人多熱鬧。」
老鄧是黎衫的男友,學金融的,因這一層苟且關係,兩個宿舍的人時常聚在一起廝混。
易童西倒是想去,奈何身體不適,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作罷。
沒想掛完電話不久,黎衫又打了過來,賊兮兮地提醒她說:「你先別忙著睡覺,有人聽說你生病,找了個藉口撇下我們,應該是給你送藥去了,你聽著點兒電話。」
「誰?」
「還能有誰,我就不信你猜不到。」
易童西愣愣的,腦子裡冒出一個名字,緊接著冒出一張不苟言笑的臉,以及他不動聲色的嗓音,彷彿在說:別自戀了,易童西,你以為你是誰?
陸盛堯?天吶,那個大變態……不會吧?
她顫巍巍地埋進被窩裡,其實自己也講不清楚,明明跟那人有過節,明明他對她總是冷言冷語,但為什麼此時此刻,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會是他呢?
說不準,反正,總不會是易禹非就對了。
等啊等,屋外雨水傾城,悶雷滾滾,易童西頭昏腦漲地躺在上鋪想,不會有人來了,就讓她自生自滅吧。
正當此時,手機鈴聲大作,她從枕頭底下掏出來一看,乖乖,居然真的是陸盛堯。
「易童西,」那人語氣有點僵硬:「你出來一趟,拿點兒東西。」
她啞著嗓子:「行,你稍等一下。」
說著從床上下來,找了件帶帽子的外套,光著腳,穿上涼拖鞋,就這麼往外跑。
走出宿舍大樓,下一個小斜坡,隱隱約約,看見陸盛堯撐傘站在門衛室外頭,手裡拎著塑料袋,應該是給她的救命藥。
易童西大步上前,鑽進他傘下,淡淡地打招呼:「嗨。」
陸盛堯見她穿著睡褲,褲腳已經濕透,又沒打傘,雖然戴著帽子,但也是一身的狼狽。
「你怎麼懶成這樣?連傘都不打?不是感冒了嗎?」
「就幾步路而已,怕你等太久。」
「我沒等多久,」他有點不自在,把藥遞給她:「拿著。」
易童西垂著頭,沒有動作。
陸盛堯以為她這是在拒絕,撇撇嘴,冷道:「老鄧他們今晚組織聚會,我本來也沒打算去,正準備回學校的時候黎衫說你不舒服,自己一個人在宿舍,讓我幫忙看看。就這樣而已。我路過藥店,順便買了點藥,反正閒著沒事,你別以為我願意冒著大雨過來,要不是看在老鄧的面子上,誰樂意管你的死活?」
易童西仰頭看他一眼,忍無可忍,鼻子一酸,「哇」地大哭起來。
「你……」他倒吸一口氣,緊了緊拳頭,心臟突突直跳。
易童西哭得天旋地轉,不知怎麼搞的,腦袋重重砸到他胸前,然後過了一會兒,又不知怎麼搞的,他伸手將她抱住了。
如果說以前只是隱約有幾分猜測,那麼當易童西親眼看見陸盛堯站在大雨裡等她的時候,心中已然百分之一百的肯定,他喜歡她,千真萬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