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驚變

  急促的手機鈴音從扔在沙發一角的手提包裡傳出,鐘旭卻像沒聽見一般,徑直朝大門走去。

  砰~只聽得一聲異響,鐘旭一頭撞在了結實的木門上。

  揉著腦門冒了老半天金星之後,她才徹底意識到如今已是身在真實的現實世界,方才在幻境之中穿牆過門的本事在這裡沒有用武之地。

  顧不得頭上腫起來的包包,鐘旭抓住門把一陣亂擰。

  啪啦~門開了。

  鐘旭閃身往外一沖,卻冷不丁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你果然在這兒。」司徒月波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放下擱在耳邊的手機,「你今天怎麼了?打電話給你不接,醫院裡找不到你,回家你又不在。哎呀,你額頭怎麼腫了?」

  見來人是他,鐘旭整個人幾乎都要垮掉,殘留的一點力氣霎時煙消雲散。

  有些孩子,磕了碰了,當時總是強忍著不哭,一直要忍到至親的人出現,才哭得山搖地動。

  鐘旭抓住司徒月波的前襟,埋頭崩潰地哭泣起來。

  見狀,司徒月波慌了手腳,忙攬住她,輕輕撫著她顫動的背脊:「怎麼哭了,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啊。我只是擔心你而已。」

  鐘旭不說話,繼續哭。

  她早已經習慣把自己歸到「天塌下來有我扛」的那群人裡,再難過也不曾在人前掉過半滴眼淚。

  可是,今天,說什麼也忍不住了,不想裝堅強,不想當英雄,只想哭,哭得毫無顧忌,哭得痛快淋漓。

  驚訝之情從司徒月波臉上一閃而過,此時,他也不再開口相問,輕輕嘆了口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把她完全包圍在自己溫暖且安全的懷裡,低下頭,以自己的臉龐溫柔地摩挲著她的頭頂:「哭吧,如果那麼難過的話。」

  整個樓道都迴蕩著鐘旭的哭聲,惹得對面的人家開門探頭看了好幾次,連樓上的住戶也忍不住從樓梯上伸個腦袋出來一探究竟。

  被哭聲引來的看客越來越多,而兩個當事人卻像是身處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對旁邊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

  「那不是鐘家那丫頭嗎,好些日子沒見她回來了。聽說是嫁了個有錢人。」

  「咋哭成那個樣子?」

  「是不是被有錢老公給踹啦?!」

  「很有可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哪那麼容易。」

  雖然只是「竊竊私語」,但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到了司徒月波的耳朵裡。

  他抬起頭,看向這些雜音的來源處。

  並沒有開口說隻言片語,只是一個凜冽的眼神,立刻就讓這些市井評論家們住了口,一個個訕訕地縮回了頭,老老實實回到各自的窩裡,乒乒砰砰關上了門。

  不需要太大的動作,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讓不知深淺的傢伙知難而退,這一直是司徒月波有別於他人的本事。

  不怒而威,被他發揮到了極致。

  當看熱鬧的人盡數散去之後,司徒月波的前襟已經被鐘旭的眼淚浸得透濕。

  樓道里的燈光昏黃而閃爍,燈泡裡細細的燈絲晃晃悠悠,隨時都有斷掉的可能。

  鐘旭的哭聲終於漸漸止住了,她抽噎著抬起已經腫得不像樣子的眼睛盯著司徒月波:「許飛……死了,我姐姐也……死了,都是……我……我害的。」

  「許飛?啊,是你以前的主診醫生對吧。」司徒月波用手揩去她臉上的淚水,一臉迷惑,回想了好一會兒才在記憶裡找到許飛這號人物,旋即又難以置信地問道:「他死了?!怎麼會呢?還有什麼你姐姐?!我看我被你弄糊塗了。」

  鐘旭抓住司徒月波的手臂,一個勁兒地搖頭:「從頭到尾,最糊塗的人是我,他們本該很幸福,但是都被我破壞了……」

  「看著我!」司徒月波皺起眉頭,雙手捧起妻子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早晨在拍賣會上的時候我就發現你很不對勁,」他無奈又心痛地嘆口氣,放緩了語氣繼續道:「你必須馬上跟我去醫院看醫生,不管是操勞過度也好,食物中毒也好,總之我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

  「醫院……」司徒月波的話似乎提醒了鐘旭,她狠狠擦掉剛剛從眼角溢出的淚水,努力振作精神,拽住他就朝樓下走,邊走邊說:「快,馬上送我去醫院,我要見奶奶。」

  「你……好吧,但是看過你奶奶之後要馬上跟我去看醫生!」司徒月波心知拗不過她,只得先遵從了她的意思。

  外面又飄起了小雨,溫度幾乎降到了零下。

  細小的雨點密實地打在快速行進的BMW上,雨刷機械地運動著,擋風玻璃循環重複著模糊清晰、清晰模糊的狀態——一如鐘旭此刻的思維。

  司徒月波專注地握著方向盤,不時轉過頭,憂心忡忡地看看蜷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的妻子。

  去醫院的路上,一個不問,一個不說,只心不在焉地聽著車輪摩擦地面所發出的嚓嚓聲,沉默著朝目的地而去。

  外面又飄起了小雨,溫度幾乎降到了零下。

  細小的雨點密實地打在快速行進的BMW上,雨刷機械地運動著,擋風玻璃循環重複著模糊清晰、清晰模糊的狀態——一如鐘旭此刻的思維。

  司徒月波專注地握著方向盤,不時轉過頭,憂心忡忡地看看蜷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的妻子。去醫院的路上,一個不問,一個不說,只心不在焉地聽著車輪摩擦地面所發出的嚓嚓聲,沉默著朝目的地而去。

  唰~一片渾濁的泥水濺起,車子穩穩地停在了醫院門口。

  鐘旭拉開車門跳了出去,卻沒有留意埋伏在積水裡的石坑,身子一斜,崴了腳。

  她沒有吭聲,眉頭一皺,強忍著鑽心的疼痛,沒事人一樣微跛著腿朝前頭跑去。

  這一切,後面的司徒月波看得清清楚楚,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取了車裡的傘,追上去,為她遮住越來越大的夜雨。

  雨大雨小,對鐘旭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如今,她只想馬上見到鐘老太,她要問她,為什麼當初要對她隱瞞那麼多的事情。

  裹著一身的狼狽,在沿途眾人好奇的目光裡,鐘旭衝到了鐘老太的病房前。

  沒有任何猶豫,開門,關門。

  司徒月波被擋在了門外。

  今天要談的,是有關鐘家整個家族的家事,她不預備把司徒月波牽扯在內。

  「啊?!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躺在床上看報紙的鐘老太摘下鼻樑上的老花鏡,上下打量著不期而至的鐘旭,吃驚不小地問道。

  「我有一個姐姐……親姐姐……鐘晶。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鐘旭開門見山,紅著眼睛走到鐘老太床邊,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鐘老太盯著失控的孫女,半張的嘴過了好半天才合上。

  「我能告訴你什麼?!我並不知情。」鐘老太低下頭,把老花鏡放到一旁,整理著手中紛亂的報紙。

  「你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否則你怎會放她一條生路?!」

  腳踝處觸電一般的疼痛令鐘旭一顫,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冷硬的地上,雙手死死抓住了白色的床單。

  「我真的不知道。」鐘老太平靜地摺疊著報紙,嘩嘩作響,「有些事情,既然發生了,又不能有任何逆轉,我們就不要再執著於什麼真相了。知道了又如何,不過是徒添遺憾罷了。」

  「奶奶,」鐘旭抬起頭,眼裡噙著淚,「你一直要我對許飛手下留情,叫我不要『咄咄逼人』,以前我不明白,也不在意你這麼說的原因是什麼。現在我明白了,你根本早就洞悉其中玄機。你,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鐘老太側過身子,伸手扶住鐘旭的手臂:「你起來,跪在地上像什麼樣子。」

  她搖頭拒絕。

  不想站,也站不起來,腳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

  拉不動她,鐘老太只好放棄,她坐直身子,看了鐘旭半天,說道:「看過你帶回來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就是當夜闖入法堂阻止我的人。不錯,當夜他告訴了許多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信了他,在看到你姐姐的眼睛之後。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眼神,讓我一看就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爹媽,想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斷。可是,我又不能確定什麼,因為我的確不記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她回到愛人的身邊。臨走時,她要我繼續『忘記』……這樣的情形,你要我對你怎麼說?說什麼?」

  「繼續……忘記?!」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很久,終於不爭氣地潰出,「許飛沒能殺掉我洩憤,到最後,我知道了一切。叫我怎麼忘記?!」

  鐘老太沉默了,過了好久才問道:「許飛,他怎麼樣了?」

  「死了,消失了,跟姐姐一樣的結局。」鐘旭擦掉阻礙視線的淚水,木然回答。

  「死了……」鐘老太長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靠在了床頭上,看著天花板,「一死萬事休,也算是解脫了。」

  「解脫?!是嗎?……他們是不是會在另一個世界碰面……」鐘旭笑了,未擦淨的一顆眼淚順著她揚起的嘴角滲進了嘴裡,空調呼呼地往外吐著熱氣,身體卻已經冰涼到麻木,「可是,沒有另一個世界。同生共死,黃泉相見,只是安慰在生者的鬼話。死了就是死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造成的……許飛說的不錯,我欠她的。」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鐘旭摀住臉,愣愣地看著面色冷峻的鐘老太。

  「沒出息的東西!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一癱爛泥!枉我一直以為你是鐘家最有魄力的接班人!」

  老太太攥緊了拳頭,大發雷霆。

  她不回答,捂著臉的手無力地滑了下來。

  太亂了,一切都太亂了,全部的自信與驕傲早就被擊得潰不成軍,還談什麼魄力?!

  「人一輩子,要想過得好,就要學會一個『放』字。已成定局的事情,不放下還能怎麼樣?!我一把老骨頭,今天入土明天入土都未可知。晴晴那小崽子還不成氣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鐘家都要賴你獨撐大局,你這個樣子,要我怎麼放心?鐘家的招牌,你打算讓它葬送在你手裡嗎?你說啊!」

  鐘老太指著她的鼻子,氣得渾身直哆嗦。這個孫女,從來就是她的驕傲,是整個鐘氏家族的驕傲,她最欣賞她拿得起放得下不拖泥帶水的大氣性子。可是,今天她委實是太失望了。她不是不能體諒鐘旭的心情,其實她自己也難過到無以復加,但,她必須要她明白,還有比難過頹喪自責重要一千倍的事情要做。

  「奶奶,我……」她終於開了口,可是除了這簡單的三個字之外,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十年之期轉眼即到,修復鎮天印才是天大的正事!」鐘老太吁了口氣,儘量讓自己的口吻平復下來,「你要是一直放任自己沉溺在這麼糟糕的狀態,將來肯定會有更多無辜生靈因你而受害。你自己想想清楚!」

  鐘老太說的每個字她都聽進心裡,這些道理她怎麼會不明白?!

  她知道她有重責在身,她不該也不能這麼「沒出息」,她也想拿出慣有的魄力「放下」,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性命是鐘晶給的,而自己最後卻害死了給她性命的血親和她最愛的男人,她所有的力量就如同斷線的風箏,看得到卻扯不動。

  現在,不誇張地說,一隻等級最差的鬼物也能傷了她。

  沒了鬥志,鐘旭什麼也不是。

  現在,不誇張地說,一隻等級最差的鬼物也能傷了她。

  沒了鬥志,鐘旭什麼也不是。

  「我不想跟你說什麼要堅強要堅持之類的屁話,我只告訴你,身為鐘家的一員,我們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自然也要面對常人不能面對的犧牲。談不上是宿命,只是責任。這一點,鐘家歷代的傳人都做得很好,你也不能例外!!馬上給我站起來,做你該做的事!」

  情急之下打了鐘旭一巴掌,鐘老太是心疼的,但是說話的口氣依然強硬,強硬地近乎無情。

  站起來……好吧……站起來……必須站起來……

  鐘老太的氣勢讓鐘旭無法繼續違背她的意願,她被迫向自己僵硬已久的身體下著命令。伸出手,忍住疼,扶著床沿,使盡所有力氣,鐘旭總算是雙膝離地了。

  看著一臉蒼白一身虛弱的孫女,鬼魅一樣地立在自己床前,鐘老太只說了一句:「回去吧,好好睡一覺,睡醒吃飽喝足以後,好好想想我今天跟你說的每一個字!」

  撩開擋住視線的亂發,鐘旭點點頭,再也沒說什麼,轉身,拖著腿一跛一跛地朝房門走去,留了一串污水四溢的腳印,弄髒了淺黃色的地板。

  「我們回家,馬上,好嗎?!」

  打開門,見到司徒月波的第一句話,幾乎是在懇求。

  之前說的要她去看醫生的打算被徹底拋諸腦後,眼神裡的怔仲只持續了一秒,司徒月波握緊鐘旭的手:「好,我們回家。」

  剛要邁步,司徒月波拉住她:「你的腳……」

  不待鐘旭有所反應,他已經彎下腰,利落地把她橫抱了起來。

  微微驚訝之後,鐘旭恬然一笑,順勢把頭靠在他的頸窩處,肆無忌憚地享受著他的體溫跟只有他才能給予的無可取代的安全感。

  安慰,有時只需要一個擁抱。

  他們二人,已經有了這種默契。

  路過鐘晴的病房,鐘旭突然開口道:「等一下,我要去看看鐘晴。」

  「剛才我去看過他了,狀況很不錯。現在,怕是已經睡了吧。」司徒月波停下腳步,看了看緊閉的房門,似乎不太贊成她的舉動。

  「我要去!」鐘旭倔犟起來。

  不管大事小事,每次意見相左時,總是作丈夫的讓步。

  「好吧。」

  司徒月波小心地放下她,輕輕走上前為她開了門,又在門口看了看,回頭小聲說:「果然睡了,看看就走吧,別把他弄醒了。」

  「他要是睡熟了,地震都吵不醒他。」她實在太瞭解鐘晴了,不過難為司徒月波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如此周到體貼,鐘旭還是儘量放輕了腳步,走進病房。

  而司徒月波並沒有跟進去,只是掩上了門,靜靜等在外頭。

  一直以來鐘晴的睡相都很難看,到現在也沒有改觀。

  鐘旭搖搖頭,費力地把他大不喇喇露在外頭的一隻手一只腳塞進了被子,又抽過一張紙巾細細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把亮著的燈光調得暗了一些,鐘旭坐在了睡得死沉的鐘晴身邊。

  他們姐弟兩人在一起,從來都是你吵我鬧拳腳相加,鮮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這麼細緻地端詳鐘晴的睡臉,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眼睛很深,鼻子很高,嘴唇不薄不厚,一張臉有棱有角……

  其實這小混蛋的五關都生得很是地方,繼承了他爹媽的優點,雖然多年未見,鐘旭依然記得二叔的英武瀟灑二嬸的漂亮嫵媚。如果不是總愛冒出能氣死人的傻裡傻氣的表情,他完全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人。

  鐘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跟這個傢伙一起打打鬧鬧時的笑料,一起衝鋒陷陣時的驚險,點滴過往,在一陣時有時無的呼嚕聲中一一呈現在鐘旭眼前。

  雖然她對他總是擺出母夜叉的姿態,但,她愛這個弟弟,真的愛他。當他受到攻擊時,她總是想也不想就擋在他前面,沒有任何理由,只是血親間的本能,一如當初的鐘晶,可以毫不猶豫犧牲一切拯救自己的妹妹。

  不論姐姐還是哥哥,保護弟弟妹妹是天經地義的責任吧?!

  只想要他們安全,只想要他們幸福,其餘的什麼也不求,這就是家人的含義?!

  鐘旭困惑的心裡忽然有了些答案。

  她解下脖子上的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鐘晴的手裡,她記得白天拿回護身符時這小子有多麼的不情願。

  「這輩子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學著長大一點呢……」

  鐘旭站起身,撥開他額前的隨發,喃喃低語。

  啪嗒~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病房的門重新被關上。

  睡得香甜依舊的鐘晴吧唧吧唧地咂咂嘴,繼續著他的美夢。

  一滴晶亮的眼淚從他額頭上滑下來,慢慢爬過了鼻樑,成了一道短短的水漬,轉眼蒸發無影,不留任何痕跡。

  回到自己的家,已是凌晨三點。

  司徒月波把鐘旭放到床上,幫她脫掉鞋子和外衣,蓋上被子,又扶她躺下後才道:「先休息吧,你今天太累了。腳還疼嗎?明早我叫醫生到家來給你瞧瞧。」

  鐘旭搖頭:「只是扭了,不要大驚小怪。」

  「醫生看過我才放心。」司徒月波吻了吻她的額頭,「我去給你熱杯牛奶,喝了就睡吧。」

  「別走。」鐘旭拽住了他的衣袖,「為什麼不問?」

  「問?」司徒月波一愣,「問什麼?」

  「我搞成這個樣子,你都不問我原因嗎?」鐘旭坐起來,再不肯躺下。

  他坐下來,撫著她的臉,認真地看著她:「能說你自然會說,我何苦多此一問呢。」

  鐘旭垂眸一笑。

  有夫若此,可見老天還是厚待她的。

  「躺下吧。等你恢復了體力再來告訴我你想說的一切。」司徒月波溫柔地命令她,而後半開玩笑地說:「從來不知道,原來我的老婆可以這麼難看。警告你,不想提前當黃臉婆就馬上睡覺,就算睡不著也閉上眼睛養神!」

  「當了黃臉婆你一樣會把我捧在手心裡。」

  這不是頑皮的反駁,是鐘旭的真心話,她知道,她篤定,這個男人,會愛她一輩子。

  「睡吧,我親愛的黃臉婆。Goodnightkiss!」他輕啄著她不復往日光彩的冰涼唇瓣,直到他的溫度完全留在上面,「還有些文件要處理,你乖乖睡覺!」

  「嗯。」鐘旭從不說什麼別忙太晚之類的話,她清楚只要一攤上公事,整夜不眠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看他勞心勞力忙碌到現在仍然不能休息,她真的心疼。

  關了燈,司徒月波走出了臥室,順手帶上了門。

  鐘旭閉上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縮成了一團。

  耳邊寂靜地厲害,除了自己的呼吸再無其他。

  把臉深深埋在又大又厚的枕頭裡,雙手緊緊抓著被子的一角,她以為自己不可能睡得著。

  但,她錯了。

  知道司徒月波在外面,她安心了許多,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能暫時地鬆懈一下。何況身心俱疲到了這種程度,如何還能撐得下去。

  睡吧,睡吧,真的好累。

  自己給自己催著眠,鐘旭終於漸漸睡去。

  無夢的睡眠,是最好的精神補給。

  鐘旭睡得香不香不得而知,但是,她睡得還算安穩,因為安適的睡態一直沒有改變過。

  均勻的呼吸聲在靜謐的房間裡迴蕩著,對面的電子鐘發出點點熒熒的綠光,顯示著現在是凌晨4點半。

  「呵呵,鐘旭,睡得還好嗎?」

  「旭兒,是你嗎?是你嗎?回答我啊。」

  誰?!

  誰在叫她的名字?!

  鐘旭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呵呵,鐘旭,睡得還好嗎?」

  「旭兒,是你嗎?是你嗎?回答我啊。」

  誰?!

  誰在叫她的名字?!

  鐘旭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從某處突然傳至的人聲令她睡意全消。

  沒有足夠的光線,房間裡的情況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個大半。

  鐘旭不斷挪動的視線,在經過半開的落地窗簾時,停了下來。

  因為是嚴冬,所有的窗戶都緊緊關閉,只有一旁的空調安靜地吐著熱氣。這樣的氣流,絕不足以讓整幅厚實的窗簾呈水平狀漂浮在半空中。

  「睡得很香啊,真佩服你還能睡得著啊,呵呵……」

  輕蔑的聲音在四周遊移。

  鐘旭一下子愣住了,這樣的男聲,這樣的語氣,只屬於一個人。

  她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腳站在房間正中央,慌無目的地旋轉著身體,對著每一個角落大喊:「許飛!你出來!我知道是你!出來!」

  沒有任何回應。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你沒有死?!出來啊!出來見我!」鐘旭又跳又喊,像個瘋子。

  不可能的,許飛已經死了。死在她眼前,死在她手裡,煙消雲散,千真萬確。

  可是,如果他死了,現在跟她說話的又是誰?!

  除了許飛,不作他想。

  還是沒有回應。

  鐘旭不甘心地在整個房間裡搜尋著蛛絲馬跡。一定是他,他又來了。

  高大的衣櫃被全部拉開,裡面的衣裳全被她抓出來扔在地上,沒有。

  撩起垂在地上的床單,她趴在地上掃視著床底,沒有。

  玻璃檯燈水晶花瓶還有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她有意無意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狼藉一片。

  房間裡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她找了個遍,一無所獲。

  她頹喪地坐在了地上,從花瓶裡趟出的水迅速沾濕了衣褲,她也渾然不覺。

  「許飛……許飛……」她垂著頭反覆低唸著他的名字,然後發狂了般抓起手邊的玻璃碎片朝前頭扔去,語無倫次哭喊著:「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一定要我死了你才肯罷手,是不是?是不是非要取了我的命?!說啊!你站出來說啊!」

  「不,我已經不想要你的命了。」

  一直動盪不定的聲音終於停在了她的身後。

  鐘旭心頭一驚,趕緊站起來,迅速擦去臉上的淚水,忐忑地轉過身去。

  兩塊白色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玻璃窗上,從一小點,漸漸擴散。

  頭,身體,四肢,影子緩緩變化,最終化成了一個,哦,不對,應該是兩個人型。

  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牽手而立。

  鐘旭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端詳著外頭兩個逐漸明朗的人影。

  籠罩在他們身上的白氣在消失,她的眼神也在變化。

  果然是他,不,是他們——許飛,還有鐘晶。

  他們兩人,面容平靜地站在窗外的陽台裡,準確的說,是飄在那裡,他們的腳,並沒有沾地。

  鐘晶的白色群擺,在夜風裡飛揚,很漂亮,與許飛的一身黑衣對比鮮明。

  一黑一白,兩個極端的顏色,卻總被他們二人演繹地如此和諧而美麗。

  所謂般配,當如是吧?!

  鐘旭雙手撐住冰冷的玻璃,呆呆地看著窗外。

  一個可笑又天真的想法從她腦中閃過,外面這兩人也許不是非人的鬼魂,只是兩個斷了翅膀的天使。

  可惜,那只是她一念間的自欺欺人。

  他們不是快樂長生的天使,只是死在她手上的亡魂。

  僅僅一扇透明的玻璃,將她與他們隔開在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

  「旭兒……」鐘晶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笑了,「終於能以姐姐的身份來見你了……我好開心啊……」

  「姐姐……」鐘旭看著鐘晶,這是她們姐妹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視。

  「鐘旭,見到我們這個樣子,你高興嗎?」一旁的許飛,冷笑著盯著她,目光裡的冷冽,輕易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窗。

  「你不是已經……消失了嗎?為什麼現在又……」鐘旭很混亂,她已經無法使用自己的能力分辨出許飛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存在狀態。

  「旭兒,我,還有許飛,我們都消失了,連魂魄都沒有了。」鐘晶垂下了頭,擺弄著系在腰間的緞帶,「放棄親人,放棄朋友,放棄我的身份,救回了你的性命……我不後悔……上天給了我另一段幸福,彌補了我所有的遺憾。我以為我可以跟他生生世世,可惜我錯了……」

  鐘晶抬起頭,一滴比血還紅的眼淚從她眼眶中溢出,在蒼白的臉上分外鮮豔:「你親手毀掉了我最心愛的人……我僅有的幸福……」

  這不是恨意是什麼?!

  恨得如此濃重,如此切骨。

  她果然是怨恨自己的,如同許飛對自己的怨恨。

  「不是的,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想救他,我盡了力的,但是我救不回他。相信我,我盡力了!我不想讓他死,在我知道真相之後,我不想你們任何一個死去。如果可以,我願意用自己的命把你們換回來!」

  鐘旭淚水漣漣地搖著頭,拚命解釋。

  短短一天,老天似乎要她流盡一生的眼淚。

  「鐘旭,我說過我不再要你的命了。」許飛小心地擦去鐘晶臉上的血淚,回轉頭,「我只要你一生都記得,你,欠了我們一世的幸福。這筆債,我要你背到生命的完結。」

  呵呵呵呵……

  這笑聲,充滿了報復後的快感,淒冷無比。

  笑過,許飛與鐘晶轉過身,雙雙從陽台上跳了下去。

  「你們別走!」

  鐘旭大叫,一把推開窗戶,衝到陽台上,俯身看著他們縱身跳下的方向,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麼:「許飛,姐姐,你們別走啊!」

  進入眼簾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抓到手中的,也只是一把寒冷的空氣。

  他們二人,早已沒有半點蹤影。

  鐘旭無力地倚靠在欄杆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過了許久,她才想起收回伸出去的左手,兩手撐著欄杆支起沉重的身體。

  這時,金屬製成堅固無比的欄杆突然斷開成兩截,沒有任何預兆。

  失去重心的鐘旭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一聲,整個人從斷開的缺口墜了下去。

  呼呼的風聲從耳邊疾速刮過,最開始,她想掙扎,求生的本能讓她的雙手在空氣裡亂抓一通。但後來,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任由自己成為一個自由落體,讓下面那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漩渦逐漸接近。

  眼前,突然又出現了許飛和鐘晶的身影,他們站在高處,笑吟吟地看著她,看著她從幾十層樓上一層一層地往下墜,墜進死亡,墜進地獄……

  啊!!!

  一聲尖叫,鐘旭猛地睜開了眼,冷汗淋漓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房間裡一切如故,窗簾一動不動地垂在窗前,空調仍然吐著熱氣,對面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凌晨5點5分。

  沒有許飛,也沒有鐘晶,自己依舊安穩地留在自家床上。

  原來,只是一場噩夢。

  鐘旭摸摸自己的臉,濕的,分不出是汗水還是淚水。

  僅僅是場夢而已,可是,夢裡面每一個情景都帶給她最真實的難過。

  「你親手毀掉了我最心愛的人……我僅有的幸福……」

  ……

  「你欠了我們一世的幸福。這筆債,我要你背到生命的完結。」

  ……

  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這時,房門開了,幾乎是被撞開的。

  司徒月波衝了進來,順手啪一下開了燈。

  鐘旭下意識地用手遮在眼前,擋住了刺眼的燈光。

  這時,房門開了,幾乎是被撞開的。

  司徒月波衝了進來,順手啪一下開了燈。

  鐘旭下意識地用手遮在眼前,擋住了刺眼的燈光。

  「出什麼事了?!」

  他心急火燎地坐到了鐘旭的旁邊,抓起她的雙手。

  「我……我做了個夢……」她轉過頭,眼神迷茫,心有餘悸。有了充足的光線,她反而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包括近在咫尺的司徒月波的臉。

  司徒月波鬆了口氣,收起了掛在臉上的緊張訊號,把鐘旭攬到懷裡,低聲道:「是做了個噩夢吧。不怕啊,夢都是假的。你太累了,睡眠不好也不奇怪。」

  「夢……不一定都是假的……」鐘旭緊緊抱住他,聲音輕地幾乎聽不見。

  「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她的聲音雖小,可司徒月波依然聽得清楚,「儘管我到現在都不清楚你的壓力究竟因何而起。也許外界帶給了你前所未見的打擊,也許你自己已經疲倦到想放棄想倒下去。我還是要告訴你,你倒不下去。因為有我在後面撐著你,撐你一輩子。」

  這可以被叫做知妻莫若夫嗎?從頭至尾,從初初相見到結成夫妻,司徒月波總是能輕易地洞悉她的心思,在最恰當的時候說出最恰當的話做出最恰當的舉動。這樣的男人,教女人如何不動心,如何不珍惜?!

  鐘旭的視線更加模糊了,因為已經淚眼迷濛。

  她不準備再對他有任何隱瞞,她的一切,作為她的丈夫,理當知道。

  「我有個姐姐,親姐姐,她叫鐘晶……」

  ……

  司徒月波靠在床頭上,鐘旭靠在他身上。

  一字一句,她將導致她失常的原因向他和盤托出,黯啞的嗓音裡帶著無法避免的哽咽。

  他握緊她的手,安靜地做著一個傾聽者,只有臉上的表情,隨著鐘旭的語句起著輕微的變化。

  當司徒月波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親人之間,根本不會去計較誰為誰付出了多少,誰又該為誰承擔多少。」

  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在鐘旭講完了她想講的全部故事之後,語調出奇地平和。

  「但是……他們……太慘了。」她仰起頭,雙眼通紅地看著的他,「我姐姐,是那麼善良的女子……還有許飛,其實他不是壞人,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兩個人,不該有如此結局。如果沒有我攪局,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番話,讓司徒月波突然鎖緊了眉頭。

  他坐起來,同時把她也拉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自責。」他勾起鐘旭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會自責到這種程度。這不該是鐘旭的作風!」

  末了那句話,讓鐘旭身子一顫。

  「我眼中的妻子,從來就是果敢堅強,颯爽過人。我欣賞的,我喜歡的,是你的臨危不亂、氣勢萬千。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世上只有這樣的女人才配做我司徒月波的妻子。想想那時候的你,眉宇間的自信和驕傲……讓人如此著迷。」司徒月波扣住她的肩膀,以從來沒有過的嚴厲口氣繼續說道:「如果因為一次無心之過就讓你自責到要以忘記自己的本性來做懲罰,委實愚蠢。」

  「我的心,真的很難過,從來沒有過的難受。」鐘旭低下頭,緊緊拽住他的衣袖。他說的話,鐘老太說的話,哪一句不是聽得明明白白?!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一直走不出這個圈,這輩子就算毀了。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要做起來卻難如登天,人都是感情動物,千病萬疾,心病最最難愈。她不清楚自己這個糟糕的沒出息的狀態還會維持多久,封印到期之際已迫在眉睫,如果到那個時候自己沒有那個能力去修復它,該怎麼辦?!如果失敗,會有更多的人死於非命。

  一邊是難過,一邊是矛盾,她被自己複雜的情感波動折磨到崩潰邊緣。

  司徒月波深深嘆了一口氣,重新將她抱在懷裡,把臉埋在她凌亂的黑髮裡:「對不起,我剛才語氣太重了。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心裡的難過不會比你少一分……」頓了頓,他又喃喃道:「原諒我,我並不想這樣對你。」

  「道歉的那個應該是我。」她擠出一個笑容。不能再哭了,因為眼睛裡已經流不出淚水,完全乾涸了似的,「我讓所有愛我的人擔心……」

  話未說完,她忽然覺得有東西從她的發絲裡滲出來,沿著鬢角流到了臉上,由暖到涼。

  鐘旭掙開司徒月波的懷抱,驚異地盯著他的臉孔——

  他哭了?!

  眼角的淚痕清晰可見。

  「啊,一夜未眠,眼睛不太舒服。」司徒月波笑了笑,手指一動,不露聲色地拭了拭眼角,「我去拿個東西,對你可能有些好處。」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臥室。

  鐘旭無力地躺倒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想著他剛才「不小心」滴在自己臉上的眼淚。

  他熬夜是常事,從來沒聽說會因為這個原因流眼淚。

  哭了就哭了吧,有什麼可掩飾的呢?!

  她想起在長瑞大廈裡,他為他父親流下的眼淚,同樣是為至親之人落下的淚水,卻總覺得兩者間有莫大的差別。

  這滴落在她臉上的淚,很傷心。

  非常奇怪的感覺。

  幾分鐘後,司徒月波回到了臥室,手裡多了一個小玩意兒。

  「你要給我的,就是這個?」鐘旭盯著他手上的MP3,不解地問。

  「是啊,給你聽點東西。」他坐到她身旁,把一個耳塞放到她的耳朵裡,另一個留給了自己,「我們一起聽。」

  按下按鍵,立即就有一陣淺唱低吟的奇特音樂傳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這個是什麼?」聽了一小段後,鐘旭轉頭問他,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曲調」,這樣的「歌詞」。

  「是佛經。」平躺在床上的司徒月波,看了看以他的手臂當枕頭的妻子,「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為什麼要給我聽佛經?」她很疑惑。

  司徒月波轉回頭,微閉雙眼:「可以靜心。我疲累煩躁的時候,總是聽它。」

  「有用嗎……」鐘旭學著他的樣子,也閉上了眼。

  兩人不再說話,任由那片空靈的聲音在身體裡蔓延——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心無罣礙……」鐘旭不由自主地重複著這句佛經。

  「有個苦惱人,找禪師求解脫。禪師給他一個茶杯,讓他握住不可鬆手。而後禪師以熱茶灌入,此人只覺灼熱難當,難以忍受,最終鬆手扔掉了茶杯。見此情景,禪師只說了一句話:既然握不住,就當放下。」一個故事被司徒月波娓娓道來,言畢,他睜開眼,「這個道理,你是懂的。」

  鐘旭側過身子,蜷縮在他的懷裡:「無牽無掛,該放就放……我當然明白,給我點時間吧。」

  司徒月波吻了吻她的臉頰:「等到一切好轉,我帶你離開這裡吧。去別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怎麼樣?」

  「去哪裡呢?」

  「北歐吧。我在挪威有一間別墅,那裡很好,適合過安靜的生活。」

  「好啊,我們去北歐。等我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妥之後。」

  「嗯。呵呵,睡一會兒吧,你我都累了。」

  「是啊,真的很累……」

  明媚的陽光從窗簾間的縫隙裡透進來,溫柔地照在房間內兩個熟睡的人身上。

  擺在兩人中間的MP3仍然在繼續工作: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明媚的陽光從窗簾間的縫隙裡透進來,溫柔地照在房間內兩個熟睡的人身上。

  擺在兩人中間的MP3仍然在繼續工作: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時間在推移,愈加明媚燦爛的陽光在房間裡變換著角度。

  也許因為真的累極,也許因為佛經的緣故,也許因為有司徒月波陪伴在側,鐘旭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甜,半個夢都沒有做。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時分。

  鐘旭是被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吵醒的。

  睜開眼,坐起來,她揉著自己仍然略感漲痛的頭,四下張望。

  司徒月波已不知去向,只有一絲餘溫尚且留在身旁。

  鐘旭揭開蓋在身上的被子,披頭散髮地下了床,下意識地走到窗前,一把掀開了只留了一道縫的窗簾。

  昨天到今天天亮之前,一生中最黑色的幾十個小時,需要最亮最暖的陽光來沖洗。

  窗外的世界,繁忙如故,車流人潮,生機盎然。

  多了誰,少了誰,這個地球依然轉個不停。

  鐘旭閉上眼仰起臉,讓下午微微灼人的陽光烤燙她冰涼的臉龐,冰涼的身體,冰涼的心。

  心無罣礙……心無罣礙……

  伴她入眠的經文依然縈繞耳畔。

  心無罣礙……呵呵,世上又有幾個凡夫俗子能做到心無罣礙?

  想到這兒,鐘旭嘴角一牽,似微笑又似嘲笑。

  該清醒了,自己已經犯下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斷不能再因為這個錯誤犯下更多的錯誤。

  看看那些匆匆忙忙行走在街上的人類,形形色色生龍活虎,每一個都在井然有序的環境下感受著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循著習慣的方式與軌跡過著或平凡無奇或引人注目的生活。他們的笑容,眼淚,情感,行為,是構成這個世界最重要的元素。不敢想像,一旦這個如此重要的元素被異界的鬼物破壞,世上還會有「人間」這個概念存在嗎?

  答案是不會,肯定不會。

  雖說鬼是由人變來的,可是鮮少存在真正的「開心鬼」、「滿足鬼」。千萬年來積存的怨氣與執念一旦隨著得到解放的眾鬼突破到人界,「人間」遲早被「煉獄」替代。

  兩條人命尚且不能負擔,何況千萬條?

  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讓不起!

  既然姓鍾,就注定責無旁貸。

  打起精神來吧!拯救大災在即的無辜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鐘旭拿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

  不管怎麼樣,必須要撐過那十年之期。等到把該做的事情了結之後,再安心隨司徒月波離開此地,去到他說的「適合過安靜生活」的國度生活。也許一切會因此而慢慢好轉,好多事情也能因為物轉景移而慢慢被淡忘吧。

  但願如此。

  鐘旭收回投向遠處的目光,做了個深呼吸。

  「咦,醒啦?怎麼不多睡會兒呢?」

  司徒月波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鐘旭回過頭,衝他一笑:「餓醒了。」

  「呵呵,原來如此。」司徒月波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我果然有先見之明。馬上就可以開飯了,出來飯廳裡等著上菜吧。」

  「呃……」鐘旭看了看外面,她有些捨不得這一地陽光,「我想再曬曬太陽。」

  「曬太陽?」司徒月波走到她身邊,探頭看了看窗外,「嗯,難得這麼好的天氣。等等。」

  「你要做什麼……」

  鐘旭話沒說完,就看到司徒月波回到床前,伸手一揭,把整張淺紫色的床單扯下來抱在胸前,然後走回窗前,把床單一牽,整整齊齊地鋪在了地上。

  「你……」鐘旭驚訝地盯著他。

  「室內野餐,又能享用美餐又不浪費太陽能。」他拍拍手,得意地笑道。

  鐘旭被他的「創意」逗得噗哧一笑,向他伸出大拇指:「聰明!」

  「別光顧著笑。」司徒月波板起臉,「你的腳怎麼樣了?還疼嗎?最好不要站著!」

  「我的腳?!」經他這麼一說,鐘旭這才留意到昨天被傷到的腳已經完全沒有疼痛的感覺了,「哦,不疼了,好像跟沒傷到一樣。」

  說罷還故意縱身跳了兩跳,證明給他看。

  「行了行了。」他拉她坐了下來,道:「看來不用找醫生過來了。你乖乖呆在這兒,我去看看東西好了沒。」

  「嗯!」鐘旭盤起腳,規規矩矩地坐在床單上。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鐘旭覺得此刻他像極了有耐心又有愛心的阿姨,自己則像極了幼稚園裡那班等飯吃的小朋友。

  她被自己奇怪的比喻逗得呵呵直笑。

  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只今天,他從來都是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從他出現在自己生命裡的那刻開始,上天似乎注定要這個男人成為她的守護神。雖然他不會抓鬼除妖,沒有半分異能奇術,但有時候鐘旭總覺得他蘊藏的某種力量遠遠超過了自己。還記得凌晨時分他對自己說的話——你倒不下去。因為有我在後面撐著你,撐你一輩子。

  他說會支撐著自己一輩子……呵呵……這種感覺真好。

  有這樣的男人在身邊,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鐘旭蜷起腿,抱住的膝蓋支住自己的下巴,釋然一笑。

  司徒月波的手腳不是一般的麻利,她沒有等多久,面前已經堆起了好幾盤散發著誘人香味的菜品。

  細細一看,全是她愛吃的食物。

  「一點點紅酒,最適合你這種疲累至極的人飲用。」司徒月波坐到她對面,拿過開好的酒瓶,往她的杯子裡倒了淺淺一點。

  端起酒杯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啜了一小口後,鐘旭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排骨,笑道:「沒想到你會做這個,不會是叫的外賣吧?」

  「我早告訴過你了,不要小覷我的廚藝。」司徒月波端起杯子,樣子很是得意。

  「呵呵,真是天字第一號賢惠老公。」鐘旭把排骨塞進嘴裡,眼睛一瞪:「唔!好吃!」

  司徒月波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能開玩笑了,能啃排骨了,證明你沒事了。謝天謝地!」

  鐘旭一陣傻笑,嚥下嘴裡的食物後,又正色問道:「今天不用去公司?最近不是事情特別多嗎?」

  「你這副模樣,我走得開嗎?」他眉毛一挑,故作生氣狀地瞪了她一眼,「不過,還好有KEN這個萬無一失的助手督陣,省去我不少心思。」

  「也讓你多了偷懶的理由!可憐的KEN。」鐘旭回敬了他一夾青菜。

  「這小子可不是只講奉獻的老黃牛,我付他的加班費比誰都多。」司徒月波撥拉著菜葉,委屈地說。

  「是嗎?我從來就只聽到你對他的讚不絕口。」鐘旭放下筷子,飲了一口酒,又把酒杯舉到眼前,透過晶亮的玻璃盯著他,眼神頑皮地調侃道:「哈,原來老剝削人的資本家也有被人剝削的時候。」

  司徒月波對她的言行哭笑不得,發洩似地一口喝光了自己的酒,然後挪動身子坐到了鐘旭這邊。

  「不准打擊報復!我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上說這話的!」鐘旭嘻嘻笑著往一旁躲,生怕他伸出魔爪胳肢她。渡蜜月的時候他就來過這招,弄得她又哭又笑下場淒慘。

  司徒月波果然伸出雙手,不過不是胳肢她,而是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牢牢控制在離自己半臂的距離之內,出神地看著她的臉。

  「你……看什麼?我臉上有髒東西?」鐘旭被他的行為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他那麼仔細的目光。

  「你這樣,我就放心了。」他終於開了口,如釋重負,「我是那麼希望你永遠如此……只見笑容,不見眼淚。」

  鐘旭愣了愣,他的模樣,好慎重。

  「只要你不欺負我,我保證以後都不哭了。」鐘旭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偎到他懷裡。心頭卻想,莫非是自己山崩地裂的哭泣讓他產生了心理陰影,不然他的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欺負你?呵呵,不會的,我沒有那個機會了……」他理著鐘旭的長髮,喃喃低語。

  「你說什麼?」鐘旭像觸電一樣從他懷裡彈了起來,什麼叫做沒機會了,她不懂她說這話什麼意思。

  司徒月波被她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道:「試問天下間有幾人能欺負恢復正常的鐘家小姐?我就更不用說了,從來都只有被你欺負的福分。你反應那麼大作什麼?」

  「哦……」鐘旭紅了臉,為自己的過分敏感而尷尬。

  「呵呵。」司徒月波捏了捏她的鼻子,「你的性子總是這麼急躁。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領教了。」

  「嘁!」鐘旭撇撇嘴,「誰讓你一來就說什麼你從來不信有鬼怪,還說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都是荒謬之論。」

  「你都記得啊?」司徒月波笑問。

  「怎麼不記得啊,我奶奶還拿你當塊寶。」鐘旭賞了他一個白眼。

  「哈哈,事實證明他老人家的確有眼光啊!」他把她攬到懷裡,朗聲大笑,「你不也一樣拿我當塊寶嗎,從見到我的第一眼起。」

  「你……」鐘旭又羞又惱,狠狠地掐了他大腿一把。

  只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哇!」

  司徒月波誇張地慘叫一聲後,繼續大笑:「看吧,才剛剛好轉,就開始欺負老公了,哈哈。」

  鐘旭伏在被笑聲震得不停顫動的寬闊胸膛上,一時也找不出別的言詞來還擊,只得掛了白旗:「好啦好啦,就算我對你一見鍾情,行了吧。至於笑成這樣嗎?!」

  「能開懷大笑,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他的笑聲漸漸平息,「也只有你,能讓我笑得如此開懷。」

  是這樣嗎?!怎麼以前從來沒聽他這麼說過呢?

  「老公!」鐘旭玩弄著他衣裳上的紐扣,低低喚了他一聲。

  「嗯?」他低頭應道。

  鐘旭抬起頭,猶豫了半晌,道:「其實……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要我做你的妻子。」她埋下頭,繼續玩弄他的紐扣,「你出現得那麼突然,求婚也那麼突然,一切一切都那麼突然,讓我不得不懷疑你是不是我鐘旭的一場美夢。這種疑惑,到現在仍然存在。」

  司徒月波沒有立刻回答她,只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捲裹著她的發絲,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說過,你是獨一無二的。除了你,我誰都不能娶,誰都不想娶。」

  隔了很久,沉靜篤定的聲音在她頭頂上蔓延開來。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生活一輩子,或者……永遠。」

  此刻,鐘旭看不到司徒月波的表情,只覺得到他雙手的力道越來越重,她被抱得越來越緊。

  「我們當然會在一起,永遠在一起,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鐘旭不顧一切地摟緊了他,像個吵著要糖吃的孩子,態度無比堅決。

  他平淡無奇的幾句話,為何聽來讓人如此不安?!

  「呵呵……」

  司徒月波不再說話,只撫著她的黑髮,淡淡地笑。

  窗外,太陽已經西移,留下一抹餘暉,溫柔而不刺眼,剛剛好灑在大大小小的白瓷碗碟上,光影交疊,金金點點,美麗異常。

  夕陽無限好,此話一點也不假。

  ……

  窗外,太陽已經西移,留下一抹餘暉,溫柔而不刺眼,剛剛好灑在大大小小的白瓷碗碟上,光影交疊,金金點點,美麗異常。

  夕陽無限好,此話一點也不假。

  ……

  又一個黑夜不可阻止地降臨,暖人的溫度漸漸從身上褪去。

  抱著司徒月波的手一直不曾鬆開,鐘旭忍不住笑話自己,為何今日黏人黏得如此厲害?!完全不似她的作風。

  「笑什麼?」司徒月波的耳朵一貫靈敏。

  「我覺得我今天像一塊黏鼠板,你就是那隻被我黏得牢靠的大老鼠。」她賴在他懷裡嗤嗤地笑著。

  「呵呵,天下間上哪裡去找我這般玉樹臨風的老鼠。」司徒月波懲罰似地輕擰著她的臉,而後看看四周,道:「天都黑盡了,我去開燈。」

  「哦。」鐘旭這才戀戀不捨地直起身子,鬆開了手。

  司徒月波站起來走到開關前,掀亮了頭上的吊燈。

  鐘旭眯了眯眼睛,人造的光亮始終不比自然的舒服,亮晃得刺眼,不帶半點熱度。

  「啊,對了。」司徒月波拍了拍腦袋,走到她面前,「我們買回來的畫,你說掛在哪兒好呢?」

  「畫?」鐘旭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

  「是啊。」司徒月波伸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將軍射月圖啊!」

  「啊……那個啊。」鐘旭這才回想起在拍賣會上買下的那幅讓她很有感覺的古畫,事隔一天而已,卻如過了幾個世紀一樣,難免遺忘。

  司徒月波牽著她走到客廳,拿起被隨意扔在沙發一角的銀色長盒,四下打量著房間,自言自語道:「掛客廳……好像不太合適……掛書房……也不好……」

  「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亂扔一通的!」鐘旭從他手中把盒子搶下來,嗔怪著。

  司徒月波聳聳肩:「昨天只顧著你了,哪裡還顧得上它?!隨手扔在沙發上就出去找你了。不過一幅畫而已,沒必要大驚小怪吧。」

  「好歹也是你們家家傳的東西,萬一碰壞了什麼的多可惜。」鐘旭瞪了他一眼,這麼值錢又有歷史價值的寶貝,放他手裡真是遭了大罪。

  鐘旭移動盒子正中精緻的水晶扣,一聲清脆的響動,盒蓋自動向兩旁彈開,設計精巧得很。

  帶著讚歎,鐘旭拆地雷般小心地將安然躺在盒裡的畫軸取了出來,接聖旨一樣放在手心裡,下力不敢輕又不敢重。

  「咦?這畫……不是紙的?!」她打量著手中的寶貝,又輕輕掂了掂,發現這畫原來並非是紙質品。

  「不錯,它以上好的絲帛為『畫紙』。」司徒月波動手抽去了綁在畫軸上頭的紅色絲線。

  「難怪有點沉手呢。」鐘旭點著頭,正要打開畫卷,卻又突然停了手上的動作,看著司徒月波,非常正經地問道:「可以在這裡打開嗎?我以前看電視裡演的,有些古畫一遇到空氣就會被損壞,嚴重的可能會變成一捧灰燼呢!」

  「你以為這畫是剛從古墓裡挖出來的麼?!」司徒月波忍住笑回答,「放心吧,這畫雖然有些年頭,但還不至於脆弱到那種地步,只要你對它溫柔些,別撕它別揉它,我想它應該還能存活很多年的。」

  「哦,知道了。」鐘旭抓了抓頭,尷尬地嘟起嘴。

  「打開吧。」

  司徒月波握住畫軸的一頭,與鐘旭一起,將這張價值不菲的古畫緩緩牽開。

  畫軸展開一分,鐘旭心頭的驚嘆號就多出一個。

  這幅畫,太漂亮了。

  昨天僅僅看過宣傳冊上的小樣,自己就不可遏止地被它所吸引,而今完整版呈現眼前,更是……要怎麼說呢,簡直就是……驚為天人!

  雖然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一幅畫似乎不太妥當,但是,鐘旭實在是搜不出其他的詞藻來表達此刻的感受。「一地冰雪,滿樹紅花。戰衣將軍,彎弓射月。」

  畫中人物以及背景,完全鮮活到似要從畫中跳出來般。且不論畫技如何,這通卷逼人的靈氣就讓人不得不歎服。她這輩子見過的畫作不少,但是沒有哪一幅出色到讓她有「震撼」的感覺。

  鐘旭的手指沿著畫中每一根完美的線條,輕緩地滑動於反著柔和銀光的畫面上。冰天凍地的蒼涼,豔烈如火的花朵,還有,所謂將軍的那位畫中男子,身上的威武與……心上的寂寞,種種奇怪而玄妙的感觸從她的指尖傳入心底。

  從這幅獨一無二的畫卷於她眼前展開的那刻開始,曾有一瞬間,她竟然有了穿越時空身臨其境的錯覺。

  「也不知是要修到怎樣境界,才能擁有此等神來之筆。這將軍射月圖的作者,想必是位百年難得一見的畫壇奇才。」

  才說完這番心裡話,鐘旭的目光便被畫卷左下方一處不起眼的小小印章狀物所吸引。

  「這是作者的落款嗎?」她猜測著,細看之下,這的確是一方印鑑,顏色鮮紅如畫中紅花,至於內容,只怪她向來對中國古文字瞭解甚少,印鑑裡的字體彎曲纏繞,她半個也不認識。

  司徒月波湊上來,看了看,不確定地回答:「可能是吧,我從沒研究過。」

  「你不會連這畫是誰畫的是個什麼來歷年代有多久都不知吧?」鐘旭合上畫卷,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好歹也算是他們司徒家的傳家之寶呢,不至於被輕視忽略到這種程度吧。

  「我還真不知道。」司徒月波很老實地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這些細節,我明天叫人去拍賣行那邊打聽一下,估價驗畫,都是他們那邊在做,還是問他們比較清楚。我們現在還是想想把畫掛在哪兒比較好。」

  「你當這畫是街邊唾手可得的報紙麼,那麼隨便就……」鐘旭萬分同情這個不被主人當寶貝的寶貝,她剜了他一眼:「掛哪兒都不好!這麼好的東西,我可捨不得把它暴露在空氣裡被各種細菌慢慢吞掉!」

  「細菌?哈哈,虧你想得出來。」司徒月波樂了,「那隨便你吧,反正你是這畫的女主人,愛怎麼做怎麼做。我再也不發表意見。」

  「還好遇到我這識寶重寶的女主人,否則這古董遲早毀在你這個粗心大意的男主人手裡。」鐘旭一邊嘟囔著,一邊把畫重新捲好,原封不動地放回了原處,扣好了盒蓋。

  「呵呵,難得你們一見投緣啊。」司徒月波看著把畫盒像抱孩子一樣抱在懷裡的鐘旭,呵呵直笑。

  「嘁!幹嘛笑得那麼曖昧!這寶貝就是合我眼緣!」鐘旭沒好氣地衝他扮著鬼臉,然後便不再搭理他,抱著畫朝臥室走去,她要給這東西找個最合適最安全的存放點。

  司徒月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輕快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伴著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從口裡……從心裡……

  司徒月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輕快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伴著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從口裡……從心裡……

  待到一切收拾妥當,又臨夜深之時。

  司徒月波沒有再去書房挑燈夜戰,而是陪著鐘旭早早鑽進了被窩。

  「你的事做完了?」鐘旭側過臉問道。

  「沒有。不管了,明早回公司再做。」他本想伸手去關檯燈,卻又改變了主意,不僅沒有關掉,還把燈光調得更亮了些。

  鐘旭支起身子,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問:「明天要去上班了?」

  「是啊。」他笑笑,輕輕撩開一撮搭在她眼睛前的頭髮,「已經落下不少事情了,這幾天還要處理一個大問題,再拖不得了。」

  「哦……」鐘旭放下手,一頭栽進綿軟的枕頭裡,語氣中有掩飾不了的失望。說起來,他們這一對夫妻到現在仍算是新婚燕爾吧,可是除了在國外渡蜜月的時候是朝夕相隨外,回國之後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終日早出晚歸忙於公事,若不是自己出了這檔夢魘般的「事故」,恐怕他仍是放不下手頭工作24小時陪伴她左右的。知道他明天又要恢復往日的忙碌,鐘旭雖然理解,但始終是不捨得的。短短幾十個鐘頭,她已經被他寵壞了,疼壞了。這樣的非常時刻,如果沒有他這個老公陪伴在側,鐘旭完全沒有自信把自己撐過那個深不見底的淵洞。

  她不想與他分開,哪怕幾分鐘,幾個鐘頭,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的感覺。

  「明天你還是好好呆在家裡。」藉著明亮的燈光,司徒月波仔細端詳著鐘旭的臉,「我可能要到凌晨才回來。午餐晚餐我會差人送來,你安心休息,知道嗎?」

  「送飯?」鐘旭眉頭一皺,「不用了,還沒慘到生活不能自理呢,我自己能搞定。而且,明天我想出去一趟。」

  「哦?」他好奇地問:「去哪裡?」

  鐘旭嘆了口氣,遲疑了一下,道:「我想去……去……到處隨便看看。」

  「剛剛才好一點,還是不要亂跑吧。」司徒月波不太樂意。

  「整天留在家裡很憋悶的,我要去醫院看奶奶他們,奶奶一定還在擔心我,還有鐘晴那個傻小子,不知道又闖禍沒有。啊,對了,你上次讓我買的洗面奶,被扔大街上了,我得再去買啊,還有……」鐘旭轉著眼珠,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地陳述自己的理由。

  「好好好。」司徒月波掩住了她的嘴,「我投降。你明天愛上哪裡就上哪裡,不過唯一的要求就是記得帶上手機,不准關機,不准不接電話,嗯?」

  「收到!」鐘旭拍手,呵呵一笑。

  「那睡吧。」司徒月波把被子拉高,把她露在外頭的手拉進去放好,又用自己的額頭「吻」住她的額頭,囈語般低喃:「不要想太多,一覺醒來,什麼都會好的,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嗯……什麼都會好的。」鐘旭閉上眼,整個人都窩進他的懷裡,呢喃著回應。

  燈滅了,房間裡又是一片黑暗。

  然,沒有半分讓人心悸的恐怖匿藏其中。

  有的,只是柔軟的暖意,纏纏綿綿,縈繞一室……

  翌日清晨,當鐘旭睜開眼睛時,第一眼便看到擺在床頭的早餐,熱氣騰騰。一張小紙片被壓在牛奶杯的下頭。

  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她把紙片抽出來,細看著上頭的內容——「如果食物涼了,一定要放到微波爐裡熱過了才能吃!」結尾處還畫著一個立著眉毛作警告狀的娃娃。

  鐘旭噗嗤一笑,把紙片放到一旁,打著呵欠下了床。

  衛生間裡,故意捧起一潑涼水澆在自己臉上,她被冰涼感刺激得精神一振,睡意全無。

  抽過毛巾,鐘旭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擦著臉上的水漬。

  她今天要去的地方,不光是醫院和商場,還有他們鐘家那四座祖宅。準確地說,那四座宅子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

  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想在十年之期到來之前去查看一下作戰環境,另外也希望能在北邊那座宅子裡提前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為確保萬無一失做些必要的熱身準備。至於昨夜對司徒月波有所隱瞞,主要是不想他再平白為自己擔心而已。既然他在這件事上不能對自己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那麼就對他保持緘默吧。

  十年之期,只能由她獨自面對,獨自解決。

  匆匆吃完餘溫尚在的早餐,鐘旭換上衣裳便出了門。

  今天的天氣比不了昨天,雲層很厚,見不到半點陽光,乾乾的北風呼呼直吹。而大街上的行人不僅沒有見少,反而比平時多出了一倍,大街小巷裡頭外頭都熱鬧得很。

  坐在計程車裡,鐘旭納悶兒地盯著窗外的景象,半晌才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再過幾天就是新春佳節,難怪外面如此熱火朝天。

  計程車在寬敞的大路上飛馳,載著鐘旭朝城北方向而去。

  不錯,她現在要去的,就是鎮天印北方部所在的祖宅。鐘老太說過,問題就出在那裡。

  鐘旭看了看表,算著時間與今天的行程,嘴裡嘀咕著:「早上去北邊,中午去醫院看奶奶,下午去東邊和西邊,晚上……如果有時間就去西邊……」

  正盤算著,計程車的速度降了下來,最後穩穩地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前。

  「小姐,余坊路到了。」司機道。

  「哦。到啦?!」鐘旭邊掏錢邊打量車外陌生的街景。

  下了車,鐘旭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才發現立在樹下的寫著「余坊路」的路牌。

  沿著路牌指出的方向,鐘旭朝前走去。

  余坊路只是一條小街,比一般的小巷子寬那麼一點點,街兩旁整齊地種著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幾片苟延殘喘地枯葉。街旁開著一些小食店和賣五金雜貨的鋪子,比不得市中心的繁華,但是仍有不少顧客穿梭其中,到也不顯冷清。

  「一號……二號……十九號……」

  鐘旭默唸著沿途看到的門牌號,挨個挨個數過去,他們家的宅子是一百號。

  她對城北這帶不太熟悉,雖然這條街的街容是雜亂了些,但是不轉彎不帶拐,找起來還是比較容易。

  「六十二號……」

  鐘旭抬頭辨認著一旁小店上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門牌。

  一陣孩童的嬉笑聲從前頭傳來,夾雜著一個成年男子的驚呼。

  她趕忙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群調皮的小孩子,打鬧著從身邊瘋跑過去,他們後頭,是一地到處亂滾的蘋果和橘子。一個跛著左腳,體態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忙著把這些水果一個一個揀回塑料口袋裡,很是吃力的樣子。

  「這些皮猴子。」鐘旭對著已經遠去的頑皮孩子搖搖頭,然後快步走到中年男人那邊,幫他把地上的東西挨個挨個揀起來。

  「謝謝啊,太謝謝了。」中年男人忙不迭地向她道謝,邊說邊把塑料口袋牢牢繫上,然後又抬頭對她感激地笑了笑。

  「沒關係……咦?!你是……」鐘旭話沒說完,卻先吃了一驚。

  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好面熟。

  看她一驚一咋的表情,中年男人愣了愣,盯著她的臉半晌,也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你是……」

  「啊!!」鐘旭一跺腳,大聲喊道:「你不是蔣叔叔嗎?」

  中年男人又朝前湊了湊,把鼻樑上的眼鏡撫了撫,仔細一瞧鐘旭的臉,恍然大悟:「啊呀,你是……是旭旭吧?小然的中學同學?!」

  「是啊是啊,就是我啊。」鐘旭高興得不得了,眼前這男人正是蔣安然的父親,當年她常常跑到蔣家去玩耍,她的父母總是特別熱情,每次都要拿出一大堆好吃好玩的東西來招待她,兩位長輩的和善與親切令她記憶深刻。

  「呵呵,旭旭你還是沒怎麼變啊,跟小時候一個模樣。」蔣父也很高興。

  「蔣叔叔才是沒怎麼變呢,還是那麼年青精神。」鐘旭吐了吐舌頭,有點違心地稱讚眼前華發已生一臉憔悴的蔣叔叔。

  「還不老啊?!呵呵,旭旭的嘴還是那麼討人喜歡。」蔣父苦笑。

  鐘旭撓了撓頭,然後正色問了一串問題:「對了,你們不是一直在加拿大嗎?什麼時候回來的?安然呢?怎麼回來了都不聯繫我的?」

  「啊……我們……小然……」蔣父突然支吾起來,面露悲色。

  「蔣叔叔……怎麼了……」鐘旭察覺他似有不妥。

  「小然她……」蔣父放下提在手裡的水果,摘下自己的眼鏡,用衣角擦拭著鏡片,重重嘆了口氣,「她已經離開我們三年了……」

  「離開?」鐘旭一時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離開是什麼意思?」

  「三年前,我們一家人在渥太華遇到了車禍……我跟你蔣阿姨受了重傷,小然她……沒能救回來……兩年前我結束了在加拿大的生意,回來了……」蔣父的聲音開始哽咽。

  蔣安然已經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不可能!!!」鐘旭倒退了兩步,臉上帶著又僵硬又傻氣的笑容,否定了蔣父話中的所有可信度,「我老公的弟弟跟她在一個學校唸書,她今年還回來過,雖然我沒見到她,可是我知道是她介紹我老公來找我的。她怎麼可能三年前就死了呢?!不會的,蔣叔叔你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會拿女兒的性命來開玩笑?」蔣父停止了擦拭鏡片的動作,語氣有些激動,「旭旭,我知道你難過,一時接受不了,可是,這的確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蔣父的話讓鐘旭的背脊陣陣發寒,她抓住蔣父的手臂追問:「蔣叔叔,你們家是不是跟盛唐集團的司徒家素有生意上的往來?!」

  「盛唐集團?」蔣父搖搖頭,「我知道他們,他們在加拿大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是我們蔣家做的只是些薄利的小生意而已,怎會與他們這樣的巨頭扯上關係。旭旭,你……沒什麼事吧?」

  「你的意思是,你們蔣家跟司徒家根本就是素不相識?」鐘旭沒有鬆手,反而越抓越緊。

  她多希望蔣父能否認,但是——

  「是的,素不相識,毫無瓜葛。」蔣父點點頭,眼神裡有點畏懼,「旭旭,你阿姨還在家等我,叔叔就先走了。」

  他承認了,他沒有否認,想來安然的父親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謊話來騙自己。

  鐘旭無力地鬆開了手。

  「旭旭,我家就住前面208號,有空來玩啊。」

  拋下這句話後,蔣父手忙腳亂地戴上眼鏡,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鐘旭一動不動地呆站在原地,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不能說,不能聽,不能看,唯一迴蕩在腦子裡的,是她與司徒月波初見時的情景——

  「不過,我到是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來找我們的?別告訴我你是查黃頁找到這裡的。」

  「黃頁?……鐘小姐說笑了,其實,這只能說是我們司徒家的造化和你我間的緣分了。鐘小姐是不是有一位中學同學名叫蔣安然的?」

  ……

  「事情就是這麼湊巧,我弟弟剛好與她是大學同學,她父親與我們盛唐有生意上的往來,偶爾會相互拜訪,前幾天她剛巧從國外回來,得知我父親的近況後,就囑咐我們來找你,說你一定可以幫我們,本來她今天要與我一同前來的,可是她臨時被父母叫回渥太華處理一些急事,不然你們老同學還能得以一聚呢。」

  ……

  鐘旭一字不漏地回想起當初司徒月波說的每一個字。

  可是,那個時候,蔣安然已經死去近三年,試問又如何跟他弟弟做同學,如何教他回來找自己救他父親?!

  是誰對自己說了謊?

  司徒月波還是蔣安然的父親?

  可是,為什麼要說謊,動機是什麼?

  在他們兩人身上,根本就找不欺騙自己的理由啊!

  一個是如此疼惜自己的老公,一個是值得尊敬的故人之父……不可能,他們怎麼會與「欺騙」二字扯上關係?!

  鐘旭不敢往下想。

  北風呼嘯而過,吹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漲欲裂。

  鐘旭不敢往下想。

  北風呼嘯而過,吹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漲欲裂。

  客觀地說,蔣安然的死訊,只會讓她帶著同情的心思難過一陣,絕對不會令她有如此失常的反應,畢竟兩人已是多年不曾謀面,年少時的同窗之誼已經在毫無聯繫的漫長歲月裡褪去了顏色,淡之又淡。

  經由她的死亡所牽帶而出的某些未知之事,才是將鐘旭震撼到「呆若木雞」的唯一原因。

  勿庸置疑,甲乙兩方,必有一人口吐不實。

  而直覺在說,蔣父對她說謊的幾率幾乎是零……

  那麼……

  臨近節日的早晨,普通熱鬧的小街,故人的偶然重逢,本該是讓人高興的一切,沒想到竟收穫了如此「意外消息」。

  鐘旭步履僵硬地行走在鋪著歪斜方磚的地面上,有幾次都被翹起的磚角絆了個趔趄。她沒有繼續朝老宅的方向前行,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朝來時路走去,來到這裡的最初目的,一下子變得不值一提,她只想回去。回去找他。

  路過的人,紛紛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面無表情的女子,看上去就像具沒有生命的石像,被人用看不見的繩子牽扯著,做著笨拙而急促的移動。

  謊言……他們之間,怎會有謊言?!

  比刀鋒還銳利的冷風幾乎穿過了她的身體,刺進了柔軟到沒有半點防備的心坎。

  此生,從未如此害怕過。

  她用了整整三個半鐘頭,從城北走到了長瑞大廈。

  是的,頂著寒風,一步一步走到這裡。

  本是想利用這段時間來思考一些問題,理出一點頭緒。

  可惜,沒用。

  她什麼也想不出,或者說,她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一路上,來回於眼前的,只有他與她從陌路到伉儷的點點滴滴。

  那麼溫暖,那麼迷人,幸福到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面前的長瑞大廈,依然不減半點風采,高高在上,鶴立雞群。

  鐘旭仰著頭看了這座建築物很久,直看到脖子痠痛才罷了休。她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的那天,與今天一模一樣,也是沒有陽光的陰天,又乾又冷的北風。唯一的不同,只是今天的風似乎更強壯了些,幾乎要把自己吹到倒地不起的窘境。

  是風變強了,還是人變弱了?!

  鐘旭做了個深呼吸,卻沒料到被大量湧入的冷空氣刺激得咳嗽連連。

  這惡劣的鬼天氣。

  她並不怕冷,喜歡冬天勝過其他任何季節。

  但是,今天的天氣,她從心裡厭惡。

  擦了擦眼角,抹掉咳出來的眼淚,鐘旭輕拍著胸口,邁步走進了大廈。

  自打那次人鬼大戰之後,她再未踏足此處半步。現在看來,這裡有了不小的變化,好像又裝修過,整個大廳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豪華炫目光彩照人。

  很漂亮,不愧是本城最頂級的商用建築。

  可是,在鐘旭的眼裡,這些曾經能讓她感慨一番的「光彩」在此刻已經失去了所有值得她注意的魅力。

  鐘旭減緩了步伐,朝電梯方向走去。

  經過大廳中央時,她突然停住了。

  又是那種的感覺。那種初來此地時就曾感受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鐘旭記得當時跟來的鐘晴曾一語道破此地「不一般」,姑且不論他是不是信口胡騶,這個「不一般」是她也清清楚楚感受到的,不是鬼氣,也不是煞氣,好像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壓得人喘不過氣,如同……離開了水的魚一樣。

  叮~~電梯的鈴聲沒有變,依然無比清脆,驚醒了恍惚中的鐘旭。

  抬眼一看,一大撥穿著體面的男男女女從電梯裡湧出,行色匆匆地朝外趕。

  鐘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鐘,此時已到午餐時間,難怪大廈內進進出出的人越來越多。

  進了最右邊的那架電梯,鐘旭的手指卻在22F的按鈕前遲疑了。

  上去了,還會有退路嗎?

  退路?!

  鐘旭眉頭一皺,為什麼要用到這兩個嚴重的字眼?!

  神經病!

  她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也許……事情並不如自己想像得那麼糟糕呢?!

  她咬了咬嘴唇,摁下了按鈕。

  電梯穩穩上行,鐘旭靠在一側,愣愣地盯著那排不停閃爍的數字。

  身旁,幾個年輕女子交頭接耳,議論著某某人今天又穿了什麼,某某昨天又被誰發現跟某某一起牽手逛街之類的內容。

  鐘旭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她們,羨慕她們普通人的身份,羨慕她們可以活得如此輕鬆愜意。

  「我們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自然也要面對常人不能面對的犧牲。」

  鐘老太說的話,每一個字她都記得。

  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不是一天兩天,為什麼以前的生活從來沒有跟「犧牲」這兩個字沾上一點邊兒呢?以前也抓鬼,也會遇到危險,但是日子卻是快樂的,天不怕地不怕,沒有任何負擔……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淪落到如此深沉悲涼的境地?!莫名其妙的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大有不擊垮她不罷手的勢頭。

  為什麼要這樣?

  難道是上天見不得她幸福?!

  鐘旭忍不住嘆氣,自嘲般地笑了笑。

  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22樓就在門外。

  電梯門緩緩滑開,鐘旭卻遲遲挪不動步子。一瞬間,她突然有了想逃走的衝動,不去找他證實什麼,就當今天沒有遇到蔣安然的父親,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在電梯門就快合上的剎那,她還是閃身而出。

  事實就是事實,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教她如何「噹」它沒有發生過?!

  只求上天垂憐,得來的答案不是另一重打擊罷。

  鐘旭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理理衣衫和頭髮,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照了照,確認自己已經裝得很「正常」之後,她舉步走進了盛唐燈火輝煌的辦公區。

  跟司徒月波結婚後,這是鐘旭頭一次以司徒太太的身份進來公司。

  這裡的佈置跟以前一樣華麗奢侈,被她跟鐘晴毀得一塌糊塗的地方早已經完好如初,沒有留下任何瑕疵。有誰能想到,在這樣一個現代又現實的地方,曾爆發過那麼激烈的人鬼之戰。

  直到這時,辦公區裡的人仍然很多,個個都一如既往地忙碌,連午餐都無暇顧及。沒有誰注意到鐘旭的到來,事實上即便看到了她,也沒有幾個知道這個貌似平凡的年輕女子是盛唐集團的總裁夫人。

  司徒月波對於私生活一貫低調,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有機會讓他們夫婦的真容大白天下,對於此地的盛唐員工來說,不認識她也並不奇怪。到目前為止,她的「曝光率」實在是極低。

  憑著上次來時的印象,走錯了三個地方後,鐘旭總算是找到了總裁辦公室,也就是當時司徒月波他父親所用的辦公室。

  黑色的房門緊閉,不知道他人在不在裡頭。

  正要上前,鐘旭卻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叫住了。

  「對不起,請問你找哪位?」

  她循聲看去,這才注意到有一位陌生女子坐在門口的秘書檯後頭,染成暗紅的頭髮規矩地綰在腦後,標準的秘書打扮。

  他的秘書不是上次看到的那個被鐘晴逗得哈哈大笑的美女麼?!

  換人了?

  鐘旭不得而知,不過,她很不欣賞這位新秘書的態度,跟之前像派去她們公司管事的那個叫瑪麗還是芬妮的女人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傲氣得很。

  「我找司徒月波。」鐘旭壓下不滿,裝做很有修養地笑了笑。

  秘書大概對於她直呼他的大名很是介意,眉毛一挑,用審犯人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語調裡的溫度又降了幾度:「小姐貴姓?有預約嗎?」

  「免貴姓鍾。沒有預約,我有急事找他。」鐘旭收起笑容。

  「那不好意思。總裁現正在開會,恐怕今天沒有時間見鐘小姐。或者你可以做個預約,我會為你安排。」說完,秘書埋下頭去,噼裡啪啦地敲她的鍵盤,不再理會鐘旭。

  鐘旭搖搖頭,繞過秘書檯,徑直朝他的房門走去。

  「喂,你幹什麼。怎麼亂闖呢?!」秘書見狀,立即站起身,從檯子後頭跑出來拽住了她。

  「放手。」鐘旭不想再跟她廢話,從這女人身上飄過來的濃濃香水味讓她的心情更加不好。

  「鐘小姐你最好馬上離開,你這樣亂闖我會叫保安的!」秘書說什麼也不放手。

  一股無名火不可抑止地竄上來,鐘旭猛地扣住秘書的手臂用力一擰,喝道:「我見我老公還要預約?!滾開!」

  秘書痛得驚叫連連。

  鐘旭還不解氣,說完又是一掌,將秘書推了一個趔趄,重重撞在了牆上。

  也許這女人尖叫的分貝太高,驚動了房間內的人。咔噠一下,緊閉的房門被打開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裡頭走了出來。

  「咦?」男人驚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鐘旭回過頭,迅即印入眼簾的,是燈光映照下的一頭惹眼金發。

  「嘖嘖……看來今天司徒太太的心情不太好啊。」KEN看了看一臉委屈歪靠在牆上的秘書小姐,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面帶笑容地看著鐘旭。

  「嘖嘖……看來今天司徒太太的心情不太好啊。」KEN看了看一臉委屈歪靠在牆上的秘書小姐,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面帶笑容地看著鐘旭。

  見來人是他,鐘旭也不多講客套,硬梆梆地問道:「我有急事,他在裡頭吧?」

  「在在在在!」KEN忙不迭地吐出一串在字,生怕再度惹惱這位突然駕臨的老闆娘,恭敬地一揚手:「這邊請。」

  鐘旭這才微微舒開眉頭,黑著臉走進了司徒月波的辦公室。

  看著她怒氣衝衝的背影,KEN笑著聳聳肩,然後回轉頭對已經嚇懵了的秘書道:「這位總裁夫人不好惹,以後小心點。」

  手足無措的秘書傻呼呼地猛點頭。

  「唉,這女人……厲害角色……」KEN搖搖頭,斷斷續續地嘀咕了幾聲,跟了進去。

  「外頭怎麼了,誰在那兒亂叫一通的?」

  急促的腳步聲傳進耳裡,司徒月波頭也不抬地問。

  只著一件襯衫的他端坐在辦公桌前,埋頭逐一翻看著摞在面前的幾堆厚厚文件,不時用筆做一些批註,神情專注,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來者是誰。

  鐘旭走到他面前,停下步子,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怎麼不說話,外面到底……」覺察到有些異樣,司徒月波抬起頭,登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萬分吃驚地站了起來,「噯?!你怎麼來了?!我還當是KEN進來了呢。」

  「我……我……」

  一看到他的臉,之前充斥心間的種種疑問不知遭了什麼打擊,突然集體卡在了身體裡,怎麼也不肯出來。

  鐘旭張著嘴,「我」了半天也沒道出下文。

  這時,KEN也走了進來,微笑著對司徒月波道:「總裁,剛才只是莉莉跟尊夫人發生了一點小誤會而已,已經沒事了。嗯,如果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司徒月波點點頭:「先出去吧,下午記得叫他們把那份報表送過來,我今天必須要把這些工作全部弄妥當。哦,這些我已經簽好了,拿去吧。」

  「放心,我知道。」KEN接過他遞過來的文件,又禮貌性地對鐘旭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出門前,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司徒夫婦一眼,輕輕嘆了口氣,順手關上了房門。

  「呵呵,臨近年底了,事情特別多。」司徒月波無奈地笑笑,繞過辦公桌,拉著她朝沙發那邊走去,「這邊來坐。」

  鐘旭目不轉睛地盯著的他,表情依然自如,言語依然誠懇,連笑容都一如既往地溫柔,她的眼睛不停地告訴自己,面前的人,仍舊是她鐘旭最熟悉最信賴的那個男人,沒有任何破綻,沒有任何疑點。

  可是,一想到今天早晨的事……天,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他跟「騙子」這個萬惡的詞彙聯繫在一起。

  在沙發上坐定後,司徒月波握著她冰涼的手,道:「怎麼突然跑來了?有事?」

  「啊?!沒事……沒事……」他手掌裡的溫度讓鐘旭心慌意亂,忙搖頭否認。

  司徒月波眉頭一皺,大掌立即覆上了鐘旭的額頭,片刻,他收回手,帶著疑惑地口吻嗔怪道:「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差。我早叫你留在家裡休息,這大冷的天,惹上病實在是太容易了。你就是不肯聽……」

  「我……我去買好了東西,看時間還早,就順道過來……嗯,找你一起吃午飯啊,難道不可以嗎?」鐘旭打斷他,努力讓自己的神情跟平時一樣自然,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編出了一個很不高明的謊話。

  「買……東西?!」司徒月波盯著她空空如也的雙手,狐疑地重複著她的話。

  「是啊,我去買了……呀……」鐘旭正要繼續編下去,卻猛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兩手空空,莫說沒有半個購物袋,連手提包都不知道在何時跟自己分了家。

  「嗯,這個,我……我只買了一個口香糖,吃掉了。」她尷尬不已地左顧右盼,絞盡腦汁找了一個牽強的理由為自己圓了謊。

  「哦。」司徒月波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抬手看看腕上的手錶,他話題一轉:「不早了,一起去吃午飯吧。」

  「啊?!什麼?」還在為剛才幾乎穿幫的小謊話而分神的鐘旭心不在焉地問。

  「不是你專門過來找我吃午飯的嗎?」司徒月波不無擔憂地看著她的眼睛,「你今天……怎麼又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我沒有啊!我只是……餓得頭昏眼花了。」她趕緊否認,然後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做出慣有的饞相,拉著司徒月波的手問:「走吧走吧,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嗯?」

  司徒月波站起身,帶著抱歉的笑容道:「二樓有個餐廳,去那兒吧。不過我今天實在有太多工作要處理,只能陪你兩個鐘頭哦!」

  「嗯嗯,我知道你忙。」鐘旭邊說邊拿過他扔在沙發扶手上的外衣,披到他身上,「走吧,我快餓癟了。」

  司徒月波一面往外走一面穿外衣,笑道:「你這個人哪,總是出乎我的意料。」

  「什麼意思?」她對他說的每個字都無比敏感。

  「呵呵,你這樣神叨叨地突然出現在我辦公室,還不算意料之外嗎?」司徒月波憐愛地戳了戳她的額頭,「吃過午飯我叫KEN送你回去,好好在家修養,不准亂跑,否則定不饒你!」

  「不要,我不回去!」鐘旭馬上反對,倔犟地說:「我……我要留下來,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回家。」

  他一愣,放慢步子道:「可是……我今天會忙到很晚,也許要到凌晨,你還是……」

  「不!」她乾脆停下來不走了,跺著腳喊:「多晚我都等!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外面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她的出格表現吸引到了他們夫妻這邊來,幾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男女職員畢恭畢敬地衝司徒月波打了個招呼,然後紛紛忍住笑走開了去。

  「好好,你想怎樣都沒問題。先去吃飯好吧?!」司徒月波趕緊投降,拉著她就朝電梯那邊走,邊走邊壓低聲音勸道:「這兒人多,別耍小孩脾氣,會被人笑話的。」

  「愛笑就笑,我才不怕呢。」鐘旭一臉不在乎。

  「唉……老婆,我大小也是這裡的一把手,被下屬看到總歸是不合適啊。」司徒月波撓著頭作痛苦狀,「聽說人在飢餓中,情緒會特別不好,果然有道理。」

  鐘旭瞪了他一眼,不再與他辯駁。她心裡很清楚,那麼執意留下來,只是在給自己找機會罷了。

  別誤會,此刻她並非是想找機會挖掘出司徒月波說謊與否的證據,而是想找機會讓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去做一個決定——究竟有沒有追究這個疑問的必要?!

  看到他的時間越長,之前種種渴望探究事實真相的慾望就越弱。

  所謂「真相」,十之八九不盡人意。

  如果那樣的話,還要繼續嗎?

  將一切維持原狀,好嗎?

  就當今天早上的偶遇是場噩夢,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嗎?

  只要他對自己一如既往,就不要再追尋什麼事實什麼真相,好嗎?

  不要想了,不要問了,不要懷疑了,哪怕是自欺欺人,好嗎?

  垂著頭倚在司徒月波身旁,鐘旭不停地在心裡跟自己「商量」著,連電梯到了都沒有發覺。

  「喂!到了。」司徒月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拽進了電梯,然後嘀咕道:「真餓昏了不成?」

  這架電梯裡只有他們二人,鐘旭揉揉自己的臉,總算從冥想狀態恢復了過來。

  「餐廳的牛排不錯,一定合你口味。」司徒月波把她的頭髮撩到耳後,找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嗯……」她草草應了一聲,顯然對這個話題沒有半點興趣,到是突然開口問了個與吃完全無關的問題:「從……那件事之後,這座大廈太平多了吧?」

  「呵呵,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司徒月波一笑,「是啊,反正我是沒有遇到任何異常的狀況,一切都很正常。」

  「看到這架電梯我就忍不住回想到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鐘旭拍拍光滑的電梯內壁,回頭看著司徒月波笑道:「算你們司徒家運氣好,找到了我們,否則這長瑞大廈不知道還會生出多少事端,枉死多少性命。」

  「是啊,所以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是你我間的緣分呢。」司徒月波頗有些感慨。

  「那真的是你我間的緣分嗎?」

  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

  鐘旭做了個深呼吸,把想問的問題生生壓了回去,換句話道:「人跟人之間講緣分,人跟物之前也講緣分。呵呵,這種捉不到看不透的東西真是很奇妙……」

  「不錯,人跟人之前的緣分千絲萬縷,互相牽扯。就像我,如果不是認識蔣安然,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你。」他握緊鐘旭的手,滿眼的幸福,隨後又遺憾無比地說:「想來真該好好感謝這個大媒人的,可惜回來這麼久了,都沒顧得上跟她聯繫聯繫。你們那麼多年沒見面,也該找機會見見的。」

  他看似無心的話語,卻凍僵了鐘旭臉上所有的笑容。

  蔣安然,蔣安然,這個幾乎從不被他們提起的名字如今不啻為天下第一奇毒。

  這毒,只會毒死兩個人——

  一個叫鐘旭的女人,一個叫司徒月波的男人。

  她強忍住心內的種種不適,面不改色地說:「我老早就想見她了。沒有她,你我不會有任何交集。啊,也不知道她現在變什麼樣子了呢,我記得她以前老愛扎兩個小辮兒,留一排整齊的劉海,一笑起來就看不到眼睛,哈哈,傻傻的呢。」

  「女大十八變,她現在可是當仁不讓的大美女呀。她上次回國的時候,是我親自去機場接的,你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男人對她流口水呢,還有幾個又追又攆地找她要電話呢,嘖嘖,她……」他正興致勃勃地說著,電梯鈴聲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他打住話頭,抬眼看了看指示燈,「啊,二樓。咱們走吧,被你一鬧我都餓了。呵呵。」

  鐘旭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出了電梯。

  其實她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但是又那麼怕他繼續說下去。看他的樣子,哪裡像是在撒謊?那樣自然又懷念的神色,千真萬確地就是在回憶一個久未聯絡的知交故人。

  不對,不對,一切都不對。

  蔣安然,蔣父,司徒月波……

  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腦子裡如同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霧,什麼都無法看清,鐘旭徹底迷失了方向,只能按照自己的直覺,胡亂地尋找出路。

  出了電梯轉左,就是餐廳所在。

  混合著各種食物味道的空氣從餐廳大門裡飄蕩而出。

  走到門口,餐廳內的一切盡入眼底,空蕩蕩冷清清的場面讓司徒月波停住了腳步。

  「我還以為人很多呢。」他有一點訝異,然後馬上鬆了口氣,轉頭對鐘旭道:「還擔心沒有位置,看來我們運氣不錯。」

  「不是午餐時間嗎,怎麼人這麼少。」

  一個地處如此「繁榮」的高樓大廈之內,又逢正午用餐高峰時間的餐廳,卻人煙稀少至此,鐘旭也覺奇怪。

  「不知道啊,可能我們來得太晚了,大家都吃過了吧。」司徒月波環顧四周,最後拉著她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

  「你往常來的時候都很熱鬧嗎?」鐘旭隨口問道,目光隨著穿梭其中的幾個侍應生移動著,發現這裡上百張桌子大概只有三四張是坐了客人的。

  司徒月波搖頭:「不清楚。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吃飯,以前都是由餐廳直接給我送上來的。在這裡工作的人大都非常節約時間,也許大家都叫了外賣吧。我今天也是破例呢!」

  「哦,這樣啊……」鐘旭繼續四處張望,搓著冷如冰塊的雙手,「真是冷清啊……」

  耳畔歡快的拉丁舞曲一直迴蕩不停,可始終帶著點孤掌難鳴的意思,本該熱鬧無比的公眾場合,怎的那麼荒涼呢?

  說話間,一個西裝筆挺繫著領結,看似領班模樣的年輕侍應走到他們面前,笑容滿面地把手中的菜單遞過來,道:「請問二位想吃點什麼。」

  「兩份黑椒牛排,七分熟。一個蔬菜沙拉,嗯,再來兩杯鮮奶,熱的。」司徒月波根本看也不看菜單就把它遞還到來人手上。

  「鮮奶?」侍應一愣,又重複問了一次。

  「是的。」司徒月波抬頭一笑,「麻煩稍微快點。」

  「好的,二位稍等。」侍應的臉上很快恢復了職業化的笑容,收好菜單退了下去。

  「哈哈,你看他那個驚訝的樣子。」司徒月波看著侍應的背影偷笑,「看來他很少遇到拿鮮奶配牛排的顧客。」

  「呵呵,為什麼不要紅酒。」鐘旭笑笑,不解地問。

  他無奈地擺擺手,湊上前小聲說:「不飲已有三分醉,你喝了還了得?!還是牛奶比較保險。」

  「你……」鐘旭一時語塞,頭一低,避開了他投過來的明亮目光。

  以前她並不介意,甚至很是樂意被他洞穿心事,那時看來,叫做了解,叫作默契。但是今天,她懼怕這種「默契」的出現,因此盡了全力想裝作無事之態,卻始終火候不夠,自己實在是一個相當糟糕的演員。

  「算了,我知道你沒有徹底復員,我說精神上。」他往後一仰,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手裡把玩著從花瓶裡抽出來的一枝紅色玫瑰,認真地說:「等我忙過了這最後一項工作,你,我,一切一切,都會恢復正常,都會好起來的。」

  「去北歐休假?」她記得他的允諾。

  他的目光從帶著水珠的花瓣上挪到了她的臉上,嘴角又揚起一道迷人的弧線:「是的,休假。呵呵,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說罷,他直起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柔和的燈光灑在他笑眯眯的臉上,愜意無比。

  可是,他的輕鬆與安詳並沒有感染到鐘旭,她亂紛紛的心由始至終都無法平靜下來。

  這時,香氣四溢的午餐被另一個穿白色襯衫的侍應生送了上來。

  「兩位請慢用。」手腳麻利地為他們擺好刀叉杯碟後,侍應生禮貌地退了下去。

  「動作真快。」司徒月波舉起刀叉,對鐘旭擺出一個大開「吃」戒的誇張POSE,「趕緊開動吧!你不是餓癟了嗎?」

  「嗯。」鐘旭很勉強地拾起面前的刀叉,慢吞吞地伸向盤子裡的食物。

  此刻就算擺在面前的是龍肉,恐怕也激不起她一點食慾。

  叉子在牛排上戳來戳去,刀子在上頭左劃右劃,運動了好半天也沒能割下一塊。

  「怎麼不吃呢?」他奇怪地看著她,送了一塊牛排進自己嘴裡,嚼得有滋有味。

  「其實我……」她抬起頭,正想說她已經不餓了,卻又突然住了口,神色瞬間大變——

  一陣她再熟悉不過的強大氣流從背後衝來,幾乎穿透了她的心臟。

  鬼氣,好厲害的鬼氣。

  似乎有很久都沒有感應到擁有如此能量的鬼物了,現在是白天,而且是一天中陽氣最鼎盛的正午,居然敢選在這時候露面?!

  鐘旭握緊手中的餐具,慢慢回過了頭去。

  身後的桌子,原本空無一人的桌子,多了一個女人。

  一身暗紅色的衣衫,齊肩的短髮,低著頭,手裡也握了一副刀叉,一下一下地劃著面前的空盤子。

  吱……唧……

  尖銳到要刺破人耳膜的噪音蓋過了一切聲響,放肆地迴蕩在餐廳的每一個角落。

  吱……唧……

  女人繼續製造著屬於她的「音樂」,除了雙手,身體其他部分紋絲不動。

  鐘旭暫時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回過頭來,卻看到司徒月波正看著她,叉子上插了一塊牛排,樂呵呵地對她說著什麼。

  可是,她現在什麼都聽不到,耳朵裡,全是那要人命的惡劣噪音。

  「嘿嘿……蠢女人……」

  女人清晰的嗓音從後面傳來,絲毫沒有被那噪音影響。

  鐘旭一個激靈,再次回過頭去。

  身後的女人,保持著跟剛才相同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從鐘旭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女人挺翹的鼻子,豐潤的嘴唇。

  「蠢女人……真是蠢女人……」

  兩片豔紅得讓人炫目的嘴唇不停翕動著,微微上揚。

  毫無疑問,她在笑。

  「從一開始你就被騙了……嘿嘿……太蠢了……」

  「哈哈,沒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蠢啊……哈哈哈哈……」

  她的肩膀開始抖動,越笑越厲害,越笑越猖狂,口裡的聲音跟手上的噪音混在一起,足以讓正常人崩潰。

  鐘旭的雙手握得更緊了,手裡的刀柄幾乎要嵌進了肉裡。

  這個女人,不,這只女鬼,她在說些什麼鬼話?!為何字字句句都讓她膽寒心驚?

  回過頭,司徒月波又在跟她說話了,邊說還邊興高采烈地指著外面。

  但是她還是只看到他張嘴,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這只惡鬼,果然有些本事,竟能亂了她的聽覺。

  但是她還是只看到他張嘴,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這只惡鬼,果然有些本事,竟能亂了她的聽覺。

  莫非連鬼物也覺察到自己狀態奇差,於是挑中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竄出來戲弄她?

  真是可恨之極!

  一口怒氣湧上,鐘旭正要發作,卻突然意識到現下正身處公共場所,即便四周人數不多,卻也萬萬不能當著他們的面收拾這些不知死活的異類。

  且想個辦法,把那女鬼引到無人之處再做打算。

  剛剛想到這裡,鐘旭就見剛才端菜上來的侍應托著兩杯咖啡走到他們身邊,掛著謙卑的笑臉,彎下腰,嘴裡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將咖啡分別擺到他們面前,濃郁的香味立時順著裊裊熱氣從咖啡杯裡爬了出來。

  看著侍應麻利的動作,卻仍舊聽不見任何聲音,鐘旭心下火燒火燎,表面卻要裝作一派鎮靜,額頭上已經憋出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薄薄冷汗。

  再看那侍應,正把另一杯咖啡端到司徒月波面前,不料,手上一滑,那一整杯黑色的液體被盡數傾在了他的身上,雪白的前襟頓時變得黑黃一片。

  「唉呀!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我,我……」

  不知所措的慌忙聲音從大驚失色的侍應口中連連蹦出,瞎子也看得出被這杯咖啡餵飽的衣裳絕不是廉價的貨色。

  「啊,沒事的。」司徒月波站起身,抽過餐巾簡單地擦拭著。

  咦?!

  能聽到了?!

  鐘旭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確認自己的聽力確已恢復了正常。

  「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您看這……」侍應哭喪著臉,顯然仍為自己的過失萬分擔憂。

  司徒月波寬和地對侍應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了沒關係的,誰都會有不小心的時候。你忙你的去吧。」

  「謝謝謝謝!」侍應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地退了下去。

  「哈,難得遇到免費贈送的餐後咖啡,卻沒這個口福。」司徒月波自嘲般地撇撇嘴,轉而對鐘旭說:「我去衛生間清理一下,嘖嘖,黏噠噠的真不舒服。」

  「哦,好。」鐘旭點點頭,看著他一臉難受地扯著衣裳朝餐廳的另一頭走去。

  奇怪,怎麼突然又能聽見了呢?!

  難道是那隻女鬼……

  一想到女鬼,鐘旭心裡驟然一驚——

  那股濃烈異常的鬼氣,好像……憑空消失了?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就在剛剛,司徒月波離開的時候。

  鐘旭唰一下轉過身去,發現一直在她背後作亂的女鬼已經蹤影全無。

  鬼跑了,鬼氣自然也沒有了。

  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鐘旭卻猛地站了起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離開了,那隻女鬼也同時消失,這……

  不好,難道那東西跟上了他,妄圖對他不利?

  她百分之一千斷定那是一隻存心不良的厲鬼,若司徒月波被她纏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糟糕下文。

  鐘旭把手上的刀叉一扔,扭頭便朝司徒月波的去處追去。

  跑到男洗手間門口,她卻吃了個閉門羹,男女洗手間的大門上都掛著暫停使用的大牌子。

  轉回頭問過餐廳裡的人,她才知道今天餐廳的洗手間因為水管出了問題暫不能使用,客人們只能從餐廳後門出去,到二樓的公用衛生間解決問題,剛才司徒月波也是朝那邊去了。

  知道他的去向後,鐘旭心裡更是緊張,不祥的感覺直線上升。

  不敢耽誤半秒種,她飛快地穿過後門跑出了餐廳。

  到了外頭,鐘旭才發現外頭的通道呈倒T字型分佈開來,每條路都又寬又長,兩旁均勻地分佈著幾十個外表一模一樣房間,有的房門緊閉,有的全開或半掩。雖然沒有窗戶,光線卻是很足的,每個房間前都亮著一盞很大的圓形節能燈。放眼看去,沒有一個人在此間進出。比起其他樓層,這裡委實冷清了許多,連裝修都簡樸不少。

  但是,憑它再簡單,再樸素,這一眼看去竟也像個望不到頭的迷宮一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座鋼精水泥的大廈罷了,還真是沒想到這裡的構造如此龐大,當簡單的東西被無限誇大之後,簡單也變得不簡單了。

  「衛生間,衛生間,媽的,衛生間在哪兒呢?」在四周轉了N個圈也沒找到衛生間的鐘旭急得跳腳,這裡的每一處地方看來都長得差不多,也沒有特別的標識指明那個該死的衛生間在哪個方向。

  不能慌,不能慌!

  鐘旭在原地度著步子,強迫自己定下心來。

  不行,沒時間瞎撞一氣了,還是回去問個路再說。

  這麼一想,她立即調轉頭朝來路奔去,心裡怪罪著自己剛才怎麼不一併問清楚再出來。

  然而,她跑了很久,也沒找到出來時的餐廳後門。

  她記憶裡的退路,全變了樣。

  在一堵雪白的牆壁前,鐘旭停下了腳步,愣住了,剛才這裡分明是一道大門的啊。

  自己的方向感不差,剛剛走過的路怎麼可能那麼快就忘記?!

  難道……又是幻覺……又有人對她用這招?!

  鐘旭臉一沉,走上前,閉目蓄力,一面提升自己久未動用的靈力,一面用足了勁兒,大喝一聲,一掌劈在了牆上。

  轟一聲巨響,只見堅固的牆壁霎時被擊凹了一大片,白色的石灰紛紛落下,紅色的磚塊露了出來,怕是再用力一點,這牆非被她擊穿了不可。

  「是真牆啊……」揉著生疼發紅的手掌,鐘旭皺著眉頭自言道。

  不是幻覺,已經提升到一定高度的靈力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那如何解釋遇到的情況?難道真是她自己記錯了來路?

  不可能!

  直覺說,此處定有古怪。

  鐘旭放緩了腳步,沿著牆根向前走去,心裡祈禱著司徒月波千萬不能出事。

  走了好一會兒,鐘旭突然停住腳步,再不肯朝前移動分毫——

  牆上,一個被人擊出來的清晰凹洞提醒她,她又回到了原處。

  果然有問題。

  鐘旭疑心重重,警惕萬分地打量著四周。

  這回打死她也不會記錯,一路走來,根本就沒有轉過彎,完全是沿著筆直的線路走了下來,試問這樣如何會轉回原地?就算地球是圓的,也不會這麼快就繞回來吧。

  不是幻境,沒有鬼氣,怪異至此,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鐘旭不打算再轉下去,她清楚,再轉多久,結果都是一樣。

  看來,有東西想借助「鬼打牆」之類的伎倆把她困在這裡,但必須要承認的是,這個牆打得夠水準,簡直滴水不漏,竟讓她一時想不出任何破解的方法。

  不是幻境,沒有鬼氣,怪異至此,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鐘旭不打算再轉下去,她清楚,再轉多久,結果都是一樣。

  看來,有東西想借助「鬼打牆」之類的伎倆把她困在這裡,但必須要承認的是,這個牆打得夠水準,簡直滴水不漏,竟讓她一時想不出任何破解的方法。

  沒有帶任何可以幫忙的法器在身上,連護身符也送給了鐘晴,要在眼前不期而至的困境裡孤軍奮戰,似乎頗有些麻煩。

  鐘旭雙眉糾結,立在牆邊,迅速思索著應對之策。

  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在這裡弄出這樣一個陷阱?

  的確是人為造成的嗎?

  還是……另有原因?

  棘手的問題接踵而至。

  一個觸碰得到的真實世界,跟自己所熟知的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又完全不同,還能讓她毫無覺察地陷進來兜圈子,無法脫身。

  莫非此地是……

  她眼睛一亮——

  鐘老太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大大小小性質各異的空間,有的與人類生活的空間平行,有的則會產生交集,例如她們鐘家接觸最多的鬼界,那就是一個同人界緊密相連的巨大空間。不論是鬼界還是其它什麼界,一旦兩個不同「內容」的空間相鄰而居,交接處必定會出現反映彼此排斥的結界。所謂結界,本身也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空間,不過,它會根據具體情況產生或輕或重的扭曲,呈現出的「病症」也是五花八門不盡相同,有的是漆黑一片,有的上下顛倒,有的,根本就是一座迷宮,讓你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另外,這樣的結界對沒有靈力的普通人不具備任何「吸引力」,反倒是他們這類身懷異術的人,要特別留心,一旦兩者的磁場對上了號,很容易就會被拉入其中,本事不夠的,可能會被困在裡頭一輩子。

  鐘旭重重吐了一口氣,用力甩甩頭,照現在的情形來看,自己定是不小心落入了某個空間結界中來了。

  混蛋,真是見了鬼了,以前從沒有遇到過的怪事今天盡讓她攤上了。

  這個長瑞大廈,一直覺得它不一般,難道這個結界就是它「不一般」的原因?

  她沒時間再往下猜,找法子趕緊跳出去才是正經,外面的司徒月波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脫離結界的唯一辦法,鐘老太教過她,只要在自己身上貼上鐘家的血引符,就能被安全帶離。

  可是,現在身無一物,上哪兒去搞來這救命的符呢?!

  鐘旭抓著頭想著,很快,眉毛便舒展開來。

  她脫下自己的白色外衣,鋪開到地上,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邊,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殷紅的血珠,立時從她的指尖湧出。

  以衣為紙,以指為筆,以血為墨,是讓她得到血引符的最佳方法,雖說此折中之道或許不如紅紙正版的威力大,可這血引符本來就是要用自身的血才能寫成,只要畫得正確,就算是落腳在衣衫上,也必定有奇效。

  鐘旭屏息靜氣,右手龍飛鳳舞,不消片刻,新鮮出爐的血引符大功告成。

  舉起這道救命符,她萬分慶幸自己當年沒有在畫符這課上偷過懶。

  麻利地套上這件「符衣」,鐘旭閉上眼,雙手捏訣,口裡唸唸有詞,末了,厲喝一聲:「引路!」

  話音剛落,只見一隻狀若飛鳥的物體,從鐘旭衣服上的血引符裡躍出,帶了一身比火焰更耀目的紅色光彩,振翅前飛,速度驚人。過處,留下一片似能溶盡一切的火光,愈燃愈烈。

  一,二,三……三十……

  鐘旭在心中默數著時間。

  數到第四十九下時,她慢慢睜開了雙眼。

  啊……

  她終於鬆了一口大氣。

  現下,自己仍站在那條三叉通道的面前,不過,身後卻是千真萬確的餐廳後門。

  總算有驚無險,平安返回。

  再抬頭一看,斗大的牌子,裡頭襯著白色的燈光,「衛生間」三個字外加一個箭頭,一清二楚地印在上面。

  原來自己一出餐廳便掉進了結界裡,鐘旭不禁憤然,這該死的結界,若是因它耽誤了時間,害她老公被鬼物傷害的話,回頭她定要轟了這鬼大廈!

  按照牌子上的指示,鐘旭很快找到了位於左邊通道末端的男衛生間。

  司徒月波還在不在裡頭她不敢確定,不過,越往那裡靠近鬼氣越重倒是不爭的事實。

  每跑一步,鐘旭的心就縮緊一圈。

  棕紅色的木門後頭,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幾秒鐘後,鐘旭已經站在衛生間門口,濃烈的鬼氣熏得她幾乎要嘔吐,她拚命忍住,並且摒住呼吸,把自身的動靜降到最低限度,然後試著用手推了推木門。

  喀~~一聲輕微的響動,門被她推開了一道小縫。

  鐘旭正欲湊上前窺視敵情,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從門縫裡鑽了出來,不大,但是能聽得清楚。

  「記住,女人多嘴,是沒有好下場的。」

  短短一句話,鐘旭如遭電擊。

  是……他的聲音?!

  千真萬確……司徒月波的聲音!

  摀住已如鹿撞的胸口,她小幅度地移動著頭顱,貼近門縫朝內望去。

  窄窄一道門縫,可供觀看的角度實在有限,但是並沒有妨礙到鐘旭看她想看的東西——

  目光正對的,是三面鑲金色細緻花邊的漂亮鏡子,牢實地嵌在乳白色的牆上;下頭,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一字排開,銀色的水龍頭映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光斑點點,璀璨得邪氣。

  再看,最靠裡頭的那方檯子前,兩個人影相對而立,一黑一紅。

  他們是……

  鐘旭移動的目光霎時便被定了格。

  黑色西裝下的男人,正是那令她萬分掛心的丈夫。

  對面的紅衣女人,黑髮凌亂,看不清面目,一身藏不住的鬼氣,斷斷是那女鬼無疑。

  就連身後的鏡子,也只映出了司徒月波一人的影像。

  第一眼見到這人鬼相持的場面時,鐘旭的神經便驟然緊張到瀕臨崩潰的階段。

  然,她此刻的緊張,並非是為司徒月波的安危。

  因為,身處劣勢的,不是他。

  眼前那隻無故消失的女鬼,四肢僵硬地飄在離地半尺的地方,斷了脊柱般耷拉著頭,歪向一邊,露在外頭的細長脖子……被司徒月波的大手緊緊掐住。

  慘白的脖子,紅潤的手掌,亡魂與活人的區別,如此鮮明。

  「哼,無知鬼物。」

  一揚手,如同扔掉一袋無用的垃圾,沒有任何重量可言的女鬼嗖一下飛了出去,狠狠撞在了後面的牆壁上,沒有發出丁點聲響,瞬間便化作了一攤紅黃相間的膿水,順著光潔的牆壁一縷一縷地滑下來,冒著煙,翻著氣泡,散發著腥臭。

  「投了胎也是禍害。」

  他平淡不驚的聲音幾乎讓門後的鐘旭背過氣去。

  不可能的事,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鐘旭想大吼,想尖叫,但是聲帶卻失去了功能。

  兩條腿被抽筋去骨了一般,發著軟,打著顫,彷彿已經不再屬於身體的一部分。

  他……是人啊,一個在她眼裡再普通不過的人,再熟悉不過的人。

  當初那個對他叔叔的致命攻擊無計可施的司徒月波,而今怎能赤手空拳地滅掉一隻力量不容小覷的厲鬼?

  是赤手空拳哪,不用法器,不用符咒,就如拍死一隻蒼蠅一樣輕易。

  這般簡單又粗暴的滅鬼方法,連鐘旭自己都做不到。

  天……

  他竟然有如此本事,而自己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

  可疑,可驚,可怕……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她想抽身逃離,卻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裡頭的他,與自己背向而立,可是,鏡子,一塵不染的鏡子,一覽無遺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修長挺拔的身姿,丰神俊朗的面容,沉穩內斂的氣勢,似乎哪一處都沒有改變。

  可是,那一抹流於眼角眉梢的神情,分明是容不下任何人與之並存的冷硬與……殘酷。

  居高臨下地盯著牆角那團骯髒的污物,那張吻過自己萬千次的溫柔嘴唇,微微上翹,完美的弧度滲出譏諷的微笑。

  這樣的司徒月波,她何曾見過?!

  他此刻的存在,令到暖氣充盈的空前變得地凍天寒,讓每一絲流動的氣流都成為了能輕取人性命的利刃,一點一點,不見血光地割著她的心臟。

  嘩嘩~大小正好的水流從龍頭裡淌出,他彎下腰,細細洗刷自己的雙手,若無其事,一如剛才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鐘旭扭過頭,失了魂般靠在門邊,兩手下意識地緊緊摀住了自己的嘴。

  裡面那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不會的,一定是個誤會,司徒月波怎麼能做出……那樣的事?

  他不會騙她的,絕對不會!

  從頭到尾,他是自己最最信任的人哪……

  持續不斷的流水聲嘎然而止,緩慢而硬朗的腳步隨即響起,一步一步朝外頭而來。

  聞之,鐘旭心頭大驚,來不及作任何打算,本能地拔腿就跑。

  她空蕩蕩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此時此地,絕不是同他攤牌的好時機。

  尚未正面交鋒,她已陣腳大亂。

  奔跑,奔跑,飛快地跑,鐘旭一鼓作氣地在幾秒鐘內把可怖的衛生間甩在了看不到的後頭。

  只有跑,不停地跑,這樣或許才能擺脫不想看到的東西。

  簡單到愚蠢的念頭,卻是鐘旭此刻唯一的想法。

  一路狂奔,直到衝回了餐廳,看到了面前熟悉的情景器物,看到了來來去去非常正常的男男女女之後,她才減下了速度,面如死灰地奔回到自己的位子,軟軟地倒在了舒適如初的座椅上。

  誰能告訴她,下一步,要怎麼做,做什麼?

  鐘旭撐起身子,抓過桌子上的水杯,一口飲盡。

  冰涼的液體從口裡蔓延到身體最深處,試圖澆滅她無法控制的疑亂火焰。

  要鎮靜,必須鎮靜,不可以亂,不能亂……

  她顫抖著手,放下杯子,唸經一樣告誡自己。

  事到如今,不再有任何猶疑。

  事情的真相,她一定要知道,不論好壞。

  她一直以為他帶給自己的生活是那麼幸福,可是一旦有朝一日被她確定,她的「幸福生活」只是一個存活在謊言裡的假象,她該如何面對?

  「從一開始你就被騙了……嘿嘿……太蠢了……蠢女人……」

  女鬼陰晦又惡毒的笑聲彷彿又在背後響起。

  鐘旭難受地抱住頭,那女鬼說的蠢女人是自己嗎……一開始就被騙了,被騙的人也是說自己嗎?

  還有司徒月波,他殺她之前說的什麼多嘴的女人不會有好下場,表示了什麼?這難道不是變相地承認了那女鬼說了他不愛聽的同時也不能被外人聽的話麼?

  誰都知道,從古到今,世間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叫做……殺人滅口。

  天,她怎能把同榻而眠的至愛與殺人滅口這等行徑想到了一起?!

  她迷亂地放下手,煩躁地抬起了頭。

  「呵呵,怎麼盤子裡的東西一口也不動啊。」

  司徒月波明媚的笑臉突然出現在她空洞的眸子裡。

  鐘旭倒吸了一口冷氣,手一斜,碰翻了桌邊的空水杯。

  「小心。」司徒月波眼疾手快地一擋,把即將粉身碎骨的杯子搶救下來,擺到了安全地方。

  「你……回來了……」鐘旭看了他一眼,極其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立刻移開了目光。此時,她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司徒月波坐下來,指著襯衫上的污漬笑道:「嗯。可是根本弄不乾淨,看來今天要穿一下午髒衣裳了。」

  「哦……」鐘旭侷促不安地把頭扭向窗外,心不在焉地應道。

  「你臉色不太對啊,又不舒服了?」司徒月波追逐著她刻意躲避的眼神,奇怪不已,「東西都涼了,怎麼,沒胃口了嗎?」

  「啊……是啊,突然就不餓了,不想吃了。」她仍然看著窗外,不肯轉過頭。

  「咳,怪物一個。剛剛還跟個難民一樣嚷餓……」司徒月波不以為意地嗔怪道,隨即端起咖啡飲了一口,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呵呵,太陽出來了呢,難得這兩天下午都是這麼好的天氣。」

  太陽?

  他若不說,鐘旭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外頭的豔陽高照。

  發生了剛才的事情,她的心早是暴雨連綿,再暖的陽光也止不住。

  「嗯,很好的天氣。」她機械地接過他的話頭。

  放下咖啡,抽過餐巾擦擦嘴,司徒月波拉過她的手,關切地問道:「真的不吃了?」

  他溫暖如故的手掌讓鐘旭仿若觸了高壓電一樣,整個人都麻木了,她想抽出來,卻又動彈不得,只能回過頭,強逼自己再給他一個笑容:「不吃了,飽了。」

  「好吧,我也差不多了。」司徒月波點點頭,鬆開她的手,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走?」鐘旭條件反射一樣彈起來,劈頭就問:「去哪兒?」

  司徒月波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撓撓頭,反問:「你不是說要等我一起下班嗎?當然是跟我回辦公室去了。」

  「啊……對對……等你下班。」鐘旭頓覺失態,不知所措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好。」司徒月波嘆口氣,拉著她朝餐廳外走去。

  他手上的力氣真的很大,自己的手被緊緊包裹其中,她試著動了動,發現沒有任何機會可以掙脫。

  方才捏住那女鬼的脖子時,可也是這般力道?!

  鐘旭心裡,寒意徒生。

  這雙曾給過她無限溫暖與支持的手,在這一次,會把她牽向何地,會把她帶進怎樣的境地?

  她料不中,也感覺不到。

  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沒有半分異樣的背影,被動地接受著某個力量的引領……

  上樓的電梯裡,人很多,正趕上下午上班的時間。

  他們兩人站在電梯的最裡頭,司徒月波靠前一點,把鐘旭護在身後,生怕她被擠壞了似的。

  他總是這麼細心,事無大小,從來都想盡辦法將她照顧周全。

  曾幾何時,她是如此貪戀這種被人保護被人寵愛的安全感,可如今一想到這所謂的「安全感」背後,或許隱藏了一個不堪承受的陰謀,除了萬念俱灰,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會有什麼別的反應。

  從出餐廳到進電梯出電梯,再到回到辦公室,一路上司徒月波都拉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知曉他們身份的人,尤其是盛唐內部的各個員工,無不獻上豔羨的目光。

  幾個小姑娘還竊竊私語說能找到總裁這樣的新好男人做老公簡直是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要是她們能找到有司徒月波一半好的男人,這輩子都值了。

  這些話鐘旭當然是沒有聽到的,即便聽到,她如今也不敢苟同。

  他表裡如一,才是她鐘旭的「福氣」,雖然她曾那麼相信她的老公的確是無可挑剔的「表裡如一」。

  進得辦公室,司徒月波順手帶上了門,把鐘旭帶回到沙發上坐下,摸著她的頭笑道:「你乖乖在這裡坐著,我工作的時候可能會把你當透明人,如果覺得無聊,我也沒辦法的。誰叫你吵著鬧著留下來陪我呢。」

  司徒月波的手腕在鐘旭面前晃動,一抹惹眼的微光隨之映入她的眼裡。

  「這個……」鐘旭沒有回答他前頭的話,而是抓住他的手,仔細一看,「你的?」那十九粒珠子牢固地繞在他手上,顆顆圓潤晶瑩,黝黑賽墨,每一顆都出色地反射著從窗外灑進的陽光,形成的光芒雖然不大,卻是高貴萬千,令人心旌搖蕩。這串珠子,他一直戴著,除了第一次見到它時鐘旭曾小小驚豔一把之外,之後便沒有再引起過她的注意。可是,為什麼今天,今天她會覺得這個東西如此動人,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漂亮,輕易就能吸引走她全部的注意力。

  「呵呵,是不是覺得它今天特別好看?」司徒月波輕笑,撫摸著這串石頭,一語中的。

  鐘旭點頭,似乎又覺得不妥,馬上又改為搖頭,鬆開抓住他的手:「我……隨便說說的,可能是太陽光太好,照在上頭……」

  「難得你今天對它有如此興趣。」司徒月波放下手,抬眼看著透進來的一束束排列整齊的陽光,打斷她的話,「如果你喜歡,就送給你。」

  「不用不用!那是一直跟著你的東西,怎麼能隨便送人。」鐘旭擺手搖頭,立即拒絕了他的好意。

  「我的東西?!」略略吃驚的神情從司徒月波眼裡閃過,旋即又淡然一笑,「你我之間,何時分得如此清楚了……」

  鐘旭頓時語塞。

  司徒月波輕輕嘆了口氣,直起身子,看著無話可講的鐘旭,頗有些無奈地低語了一句:「總覺得今天的你我,竟有些……形同陌路啊……」

  「沒有的事!」聽他這麼一說,鐘旭立即抬頭否認。

  「或許是我胡思亂想了,你還沒有完全康復,與之前有異也是正常。好了,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了,我做事去了。你要喝什麼就叫莉莉給你準備。」他苦笑著搖搖頭,拍了拍她的肩膀,隨即便走到辦公桌後坐下,翻開文件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

  鐘旭無力地靠回沙發裡,咀嚼著他方才說的那番話。

  他定是看出一些端倪了。

  不稀奇,她那麼拙劣的演技,不可能騙過他的眼睛。

  司徒月波,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你究竟隱瞞了什麼?

  雖然明知道光憑自己的想像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她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相同的問題。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鐘旭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的司徒月波,打量著這個她曾痴迷地打量過萬千次的男人,心亂如麻。

  辦公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不會受到外界噪音的任何騷擾,靜得如深夜家裡的臥室一般。

  他手中不時劃動的筆,唰唰作響,跟他的主人一樣的忙碌。

  偶爾發出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比平時聽到的響亮許多,卻是相同的枯燥無趣。

  果然如他所說,整整一個下午,他沒有跟鐘旭說一句話,完全埋頭在冗長的公事裡。其間除了KEN進來過一次,二人談了幾句話之外,司徒月波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怎麼看他都只是一個忙於工作的普通男人,看花了眼找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但是,剛才的他……該如何解釋?

  鐘旭揉揉自己疲倦的眼睛,轉頭看了看窗外,發現外頭已是夜色濃重,燈火萬家。

  看看時間,晚上八點有多。

  這六個鐘頭,過得真是意想不到的快。

  鐘旭一動不動地窩在沙發裡,怔怔地瞪著天花板上的華麗燈盞發呆。

  室內的燈光,亮如白晝,卻終究也擋不住夜色降臨所帶來的惶惑不安。

  鐘旭隱隱有種預感,她一定會得到她要的答案,就在今天,這個嚴冬的夜晚。

  室內的燈光,亮如白晝,卻終究也擋不住夜色降臨所帶來的惶惑不安。

  鐘旭隱隱有種預感,她一定會得到她要的答案,就在今天,這個嚴冬的夜晚。

  時間一點一點往前推進,司徒月波仍然埋頭工作,沒有結束的意思。

  擺在鐘旭面前一口未動的茶水早就涼透了,深褐的液體平靜地在杯子裡,端端映出了一張心力憔悴的臉孔。

  她吸口氣,伸手拿起茶杯,放到唇邊,心思恍惚地飲了一小口。

  啊,好苦的茶!

  真是從嘴裡苦到了心裡。

  鐘旭眉頭一皺,咂咂麻木的舌頭,心想這茶的滋味竟比藥還難喝。

  她放低茶杯,朝司徒月波那邊看去。

  雖然這裡的光線已經很好,可是他似乎還嫌不夠,桌上一直沒有打開的黑色檯燈不知在何時給擰亮了,散出微黃柔和的光芒,把前頭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映得光彩過人,清晰無比。

  不論任何時候,生活時的輕鬆,工作時的嚴肅,他總能在不經意間吸引你所有的注意力,那種從骨子裡帶來的,與生俱來的魅力,與容貌無關,與身份無關。天下間並不缺少擁有一張俊臉且家世顯赫的男子,然,卻不是人人都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本事。

  司徒月波,縱是將他放到一萬個人中,也能一眼認出。

  這個男人,從來就是與眾不同的。

  鐘旭的想法,從一見到他,到現在,從來沒有變過。

  嘻笑打鬧時的他,溫情脈脈時的他,生氣苦惱時的他,有關他的每一個情景過電影一般在鐘旭腦海裡閃爍不停,可是,怎樣也無法同面前的他重疊起來……

  今天看到的他,真的是他嗎?

  受不了了,這樣反反覆覆地質疑,反反覆覆的否定,簡直就是殺人不見血的煎熬。

  鐘旭騰一下站了起來,動作突然,幾片水花從仍然握在手裡的茶杯中濺了出來,落得滿茶几都是。

  她儘量屏住急促的呼吸,力求擺出一個若無其事的樣子,緩步走到了司徒月波面前。

  全神貫注的司徒月波沒有在第一時間覺察到她的到來,在她刻意的咳嗽了幾下後,方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微微一愣,笑問:「有事?是不是得快悶死了?」

  「不,不是。」鐘旭趕忙搖頭,然跟著問了一句明知故問的廢話:「你……還沒忙完?」

  「恐怕今天要做個通宵呢。」他合上手裡的一份文件,言語間儘是抱歉之意,「這些工作已經積累的好些天了,再不完成就來不及了。要不,你先回去?!」

  「不用了,我說了不回去!」鐘旭一揚眉,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提高了不少聲音。

  「好好,不回去。」他趕緊舉手投降,然後看看腕上的手錶,一臉驚訝:「哎呀,都十一點多了,過得還真快。」

  「哦?!已經那麼晚了啊……」鐘旭也露出同樣驚訝的神色,時間在她的胡思亂想中流失地悄無聲息,竟然完全感覺不到此刻已近午夜。

  「連晚餐都忘記了。」司徒月波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邊走出來邊說:「剛剛怎麼不提醒我呢,肯定餓壞了吧,本來中午就沒吃什麼東西。這麼晚了,去哪裡吃呢。」

  「我不餓,什麼都不想吃。」鐘旭一把拉下他輕拽住自己的大手,退後了一小步。

  「你這是……」司徒月波大惑不解地看著她。

  該明白的真相,早晚都會明白。

  如果……真的有「真相」。

  勇氣,她現在太需要這個東西。

  太可笑了,面對他,自己竟成了一個這般拖泥帶水的懦夫,患得患失之心嚴重過之前任何時候。

  沉默,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在夫妻二人之間蔓延。

  司徒月波看著鐘旭,專注而深邃,而鐘旭卻不敢同他一樣,閃爍的目光漂移不定。

  他的背後,寬闊的落地窗外,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圓圓亮亮的影子,懸在漆黑的夜空裡。

  原來是許久不曾謀面的月亮。

  從層層重雲裡艱難地露出了大半個臉,轉瞬即逝的光芒柔美得教人心疼。

  沒想到在這樣的夜裡能見到月亮,它也想來湊熱鬧麼。

  一切都是那麼反常……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中學課本上的句子,常常被當作調侃之辭,沒想到竟成此時的真實寫照。

  到底,鐘旭還是落足了勇氣,雙手悄悄纂成了拳頭。

  「我想……跟蔣安然聯繫一下。快過年了,能,能不能邀她回來一趟。這麼多年沒見了,我,我很想念她。」鐘旭側過頭,將焦點聚集在他看不出半點玄機的臉上,天知道她怎會說出這種話來,算是最後的試探麼?!

  聽完她結結巴巴的表述,司徒月波頓時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我的老天,你不會就是為了這件事悶悶不樂了一整天吧。」他微笑著,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低下頭又道:「她現在人在國外,聽說她父親的生意很忙,她這個做女兒的,想必也是整日東奔西跑,我們未必聯繫得到她啊。就算聯繫到了,她也未必有時間回來的。」

  「她現在人在國外?她爸爸生意很忙?」鐘旭難受得想哭,卻要硬做出完全不知情的疑惑神色。

  「是啊,臨近年底,恐怕就沒有不忙的公司呢。」他篤定地點點頭,頓了頓反問:「她人在國外,這是你一直都知道的事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當初……真的是蔣安然讓你來找我的?」鐘旭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感到了難以抑止的眩暈。

  「是啊,否則我怎麼知道你,查黃頁嗎?」司徒月波說罷,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你今天太奇怪了,怎麼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都說嘴可以撒謊,眼睛卻不能。

  他的眼睛,澄澈如昔,滴水不漏,純淨得讓她害怕。

  鐘旭別開臉,擋開他的手,保持著最後的理智與清醒:「當初在這裡,你明明有能力救你爸爸,你為什麼不出手?為什麼要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司徒月波垂下手,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你在說什麼啊?我完全不明白。我也想救他啊,可是我根本無能為力,從頭到尾你都在場,看得一清二楚,為什麼要這麼問我?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完這一席話,鐘旭埋下了頭,一手扶住辦公桌的邊緣,支持著自己不要倒下去,口裡喃喃道:「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你說什麼?」司徒月波上前一步,緊緊攬住鐘旭的肩膀,憂心忡忡地說:「不行,要馬上送你去看醫生,你一定是病了。」

  病了?

  她病了嗎?

  是的,沒錯,她的心病了,有可能是絕症……

  不行了,她再也按捺不住身體裡那股積蓄已久的可怕力量——

  「司徒月波,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鐘旭大喊出聲,一張白淨淨的臉漲得通紅,而後狠狠一掌將他推了一個趔趄,眼淚潰堤而出。

  這一掌,力氣奇大,司徒月波被推得一連後退好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沒摔倒下去。他微微喘著氣,沒有再上前,一言不發地停留在原地,眼神複雜地看著同樣氣喘吁吁的鐘旭。

  「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從不以為我們之前會有謊言出現,從來沒有想過啊!」她哭著,喊著,最後死死咬住嘴唇,想逼回眼淚,卻不奏效。

  「我並沒有騙過你什麼。」對面,他的回答冷靜地出奇。

  「沒有?」他的表現,令鐘旭難以承受,她上前一步,一手顫抖著指向虛空中的某個地方,幾乎是用吼的:「蔣安然……蔣安然三年前就死了!!死了!!一個死去的人,怎麼會讓你來找我?!還有,她爸爸跟你們盛唐根本就沒有任何生意上的來往!!你們就明明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我?!你說啊!」

  司徒月波一怔,不悅之色劃過眉梢:「你聽誰胡說的呢?!」

  「蔣安然的爸爸,今天早上,她爸爸親口告訴我的,難道一個父親會拿女兒的死訊來開玩笑嗎?」鐘旭紅著眼睛,連環炮般繼續:「你口口聲聲說你救不了你父親,那餐廳裡的女鬼又是怎麼回事?我親眼看到你徒手滅掉了這個死靈,我的眼睛不會錯,我的感覺不會錯,我更加不會連自己朝夕相對的老公都認錯,那個人,是你!這一切的一切,你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面對情緒激動如此的鐘旭,聽著她的厲聲質問,司徒月波別有意味地嘆了口氣,閉上眼,低語:「布下的結界居然沒有用……」

  什麼?

  他說什麼?

  結界?

  沒有聽錯?!

  他說的是……j結界?

  鐘旭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術,突然僵住了。

  司徒月波背過身去,負手走到落地窗前,駐足良久。

  「竟然被你看到了……算了,不玩了,玩不下去了……呵呵呵呵……」沒有回頭,他的笑聲爽朗之極,笑過,他轉過身,「你到底還是提醒了我,這麼久了,遊戲終究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月亮已經完全躍出了雲層,從鐘旭的角度看去,剛剛襯在了司徒月波身後,彷彿還在不停地移動,朝著他移動,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玉人在前,圓月在後,本該是美煞人心的景緻。

  但是,卻演變成鐘旭平生見過的,最恐怖的畫面。

  她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信,這個男人,是她如假包換的丈夫。她一度將之視為精神支柱,心之倚靠的男人……

  萬劫不復,是她最新的預感。

  而且,預感早晚會成為現實。

  「你……到底是什麼人……」鐘旭噙著淚,倚著桌沿,有氣無力地問了一聲,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快聽不到。

  殺了她也不會讓她相信,有一天,她竟會對她自己的老公問出「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個否定一切幸福和希望的問題。她曾以為他們之間的一切,比什麼都透明,比什麼都乾淨。

  自己錯了嗎?!

  「我是什麼人……這個……」司徒月波撓了撓頭,像在思考一道難解的方程式。

  想了半天,他嘴角一揚,笑得迷人:「我不是人。」

  「你……」鐘旭被他的回答噎得說不出話來。

  「呵呵,既然遊戲已經結束,我也就不逗你了。」司徒月波笑容不減,將手臂交疊抱在胸前,「沒知識的老頭老太太管我叫閻羅王,喜歡看小說看電影的年輕人愛叫我死神,我必須得糾正一下,十殿閻羅,四方死神,他們只是我的下屬,不要混淆哦!」

  閻羅?

  死神?

  下屬?

  鐘旭最後的力氣煙消雲散,順著桌子滑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這輩子,她究竟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我,是冥界,也就是所謂鬼界的管理者,也是最高領導,你可以叫我……冥王。」

  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還是他瘋掉了?!

  他竟說自己是什麼……冥王?!

  自己嫁的老公,說自己是鬼界的冥王?!

  真是宇宙無敵的大笑話。

  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那麼熟悉的人,那麼熟悉的聲音,為什麼編出這樣的彌天大謊?!

  鐘旭抬頭仰望著他,憤然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鬼界有你這號大人物。不要再騙我了,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

  「沒聽說過,不代表不存在。你抓鬼的時候,為什麼不好好問問它們呢,不過你那麼凶,它們也未必肯說。」司徒月波很無辜地解釋著,帶著揶揄的口氣。

  「還記得你弟弟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嗎?」

  鐘旭一愣,他怎麼無緣無故提鐘晴作什麼?!

  「呵呵,莫名其妙摔了一個大跟頭。」司徒月波撓撓鼻子,搖搖頭,「他的車技不差,路面也沒有問題。他其實是被我的氣,也就是類似於你們鐘家的護身印之類的保護方式給彈開的。要知道,如果我不作調整,凡人根本不可能近我的身,更徨論傷到我。」

  鐘旭目瞪口呆,但是仍然不肯相信:「你若是鬼界一員,就算我無法覺察你的身份,我奶奶也能看得出來,再厲害的鬼都不可能隱藏自己的鬼氣!」

  「唉,怎麼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明白呢。」司徒月波走到鐘旭面前,蹲下來,習慣性地扶住她的肩膀,「我不是人,可是也不是鬼啊,我是冥界的王。嘖嘖,或許你們永遠也不能明白這個概念吧。」

  她是不能明白,窮盡全部智慧也不能明白。

  自己的枕邊之人,真的是這般面目?!

  也許是錯覺,搭在她肩上的手,不再溫暖,刺骨的冰涼輕鬆滲進了厚實的衣裳,赤裸裸地貼在她的肌膚之上。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是不是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總是那麼與眾不同,為什麼他的身上總是有股深藏不露的威懾力,為什麼他發怒的時候總是那麼深刻得讓人感覺如墜千尺寒冰……

  王者的氣勢?!

  「為什麼……找我?你要……怎麼樣……」鐘旭已經語不成句,她想躲開,卻寸步難移。

  司徒月波無比溫柔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氾濫著,輕輕撫摸著她濕漉漉的臉龐,「我……要你的性命……」

  「為什麼……找我?你要……怎麼樣……」鐘旭已經語不成句,她想躲開,卻寸步難移。

  司徒月波無比溫柔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氾濫著,輕輕撫摸著她濕漉漉的臉龐,「我……要你的性命……」

  鐘旭呆住了。

  當冷到極至的時候,也就不覺得冷了。

  他的這句話,恰好起到了這個作用。

  要她的性命……他竟可以說得滿面笑容,如此輕鬆,卻沒有任何戲言的成分。

  「呵呵呵呵。」

  鐘旭突然垂下頭笑個不住,很久都停不下來,彷彿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

  真的好笑啊,那個女鬼說得不錯,她果真是最愚蠢的女人。

  從頭到尾她就是個沒有任何大腦的蠢女人。

  天上從來就不會掉餡餅,就算有,也砸不中她。

  會抓鬼又怎樣,有異能又怎樣,以為自己有多聰明,有多了不起,到頭來卻嫁了一個要自己性命的男人。

  為什麼從來就不好好衡量一下,她鐘旭何德何能可以擁有「完美」若此的老公?!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過,森林裡頂漂亮的蘑菇是不能采的,有毒。它們之所以完美,之所以半個蟲眼兒都沒有,是因為沒有蟲子可以靠近——

  靠近了,必死無疑,死在接近它們的路途上,死在對它們的迷戀上。直到最後丟了性命,也觸不到它們分毫。

  自己多像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蟲子,被從天而降的「完美」迷了眼,亂了心,還天真地以為覓得了一生最愛……

  笑死了,笑得快斷氣了。

  司徒月波收回手,饒有興趣地看著笑個不住的鐘旭。

  一切都凝固了,她的笑聲是唯一在房間裡自由活動的物質。

  時間已經被完全忽略,不知道過去多久,她終於不笑了,抖動的身軀漸漸平息下來。

  「給我個理由,要我性命的理由。」鐘旭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夠了,已經笑夠了,頭腦好像也笑清醒了許多,連最初的恐懼與不安也被笑聲驅趕得無影無蹤。

  「你們鐘家,世世代代以抓鬼為己任,為了什麼?」司徒月波站起身,反問。

  「當人是為了護衛人界,你又何苦明知故問。」見他站起來,鐘旭也費力地撐起身子,歪歪斜斜地從地上爬起來。她不習慣他以俯視的角度來同她說話。

  司徒月波一笑:「你可以為了護衛人界殺鬼,而我身為冥界的王,難道能放任你傷害我所管轄的世界裡的成員嗎?其實,你我的行為,性質都是一樣的,只是立場相悖而已。」笑過,他轉身走到窗前,繼續道:「也許你會說你殺掉的都是惡鬼,可是我要告訴你,惡鬼再惡,也是冥界的家務事。世上萬物,一旦失去了生命,就不再屬於原來的世界,有功該賞還是有過該罰,我們自會處理。千百年來,為了各種目的而干擾我們的人類大有人在,和尚,道士,喇嘛,還有那些個江湖術士,可是,這些凡人使出來的自以為撼天動地的種種法術,對於龐大的冥界不過是影響細微,我平素瑣事纏身,睜隻眼閉隻眼也不同他們計較了。而你們鐘家,入我眼中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你們家族裡的成員,固然比別人有本事得多,但是,同樣不會對冥界有任何威脅……除了你!」

  「所以,你容不下我……」由於急促的呼吸,鐘旭的胸口猛烈地起伏著。

  「是!」司徒月波沒有回頭,「沒了生命,你的所有異能煙消雲散。以後,冥界便可安枕無憂。」

  他的話裡,聽不出任何感情,沒有喜也沒有怒,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跟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談論今天的天氣如何如何。到是那一聲「是」,回答得好乾脆,乾脆到折斷了她對他的一切希冀。

  他,竟連小小的猶豫都沒有,決絕如此……

  「尊貴的冥王,現在改口還不算晚吧,呵呵。」鐘旭擦去臉上的淚水,冷笑著道:「你若要我的性命,以你的本事,一早便能得手,何苦要大費周章等到現在?!」

  司徒月波聞言,轉過身,看定一臉漠然的鐘旭,笑道:「本來你來長瑞除鬼的那晚,我就打算遣我的下屬們取你性命了。你應該還記得當夜你們鐘家的護身印失去了全部的攻擊作用這回事吧,呵呵,全賴我送你們姐弟倆的首飾啊,尤其是送給你的那條漂亮項鏈。」

  「你……」

  那一夜的驚險,鐘旭怎麼可能忘得掉。只是若他不揭破,她早就忘記了那條後來不知所蹤的紫晶項鏈了。

  「可惜,你只是收起來而沒有戴上。本以為不勞我親自出馬,直接封起你的靈力讓那些個尋仇的厲鬼動手就足夠了,卻沒能如願啊。」司徒月波遺憾地聳聳肩膀,接著又說:「我給了那位找司徒月波的父親索命的冤鬼足夠的力量召喚那群食魂鬼,本打算在那個時候了結了你,卻沒想到你竟然想也不想就擋到我前面。我很好奇,不瞭解你怎麼會對我這個相識不過幾日的人作出這樣的舉動。沒辦法,我偏偏又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冥王,對你突然產生的興趣讓我改變了計畫。更何況,貓抓老鼠的時候,都會先將它玩耍夠了,再一口吃掉啊,呵呵。」

  天哪,自己果然一開始就被騙了,一開始就掉進了他布下的局,惡毒的陷阱。

  等等,他剛才說什麼……「司徒月波的父親」?!

  「你……你跟司徒月波……什麼關係?難道你們根本是兩個人?」鐘旭上前一步,語調又開始激動起來。

  「這個……我們兩個……」司徒月波指著自己,「真正的司徒月波,肉身與靈魂都在我給他安排的地方睡大覺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不過是化成他的樣子,暫時借用一下他的身份罷了。」

  「原來如此,難怪你任由他叔叔殺掉他爸爸。」聽他這麼一說,鐘旭恍然大悟,咬牙道:「我記得那隻鬼曾說什麼大人要他耐心等待,他的報仇對象早晚會回來,那個『大人』,莫非是說你?」

  「哈哈,記性果然不錯啊,這麼小的細節你也注意到了。」司徒月波滿眼佩服,「不錯,他叔叔早把他們司徒家那點不光彩的家史層層投訴到我這裡來了,在我確定了要以司徒月波的身份亮相人前之後,我故意告訴他叔叔,要他在長瑞等下去,那樣的話,既可以懲罰荼毒手足的罪人,又可以順帶除掉你,一舉兩得,不著痕跡。」

  「真是個不錯的計畫,簡直萬無一失……」鐘旭真想跳起來為他鼓掌。事實上,每揭穿一層真相,她的心就被剜掉一塊,臉上仍在笑,心上卻已血肉模糊。她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別的事,只知道他如此「周到」的計畫,要算計的對象是自己,只需明白這一點,足夠。

  「本來是萬無一失,可是我的好奇心,嗯,或者說是玩心吧,延誤了我的計畫。」他回到座位上,舒服地坐下去,拿起剛剛用過的筆,嫻熟地在指間轉動著,「在冥王的位置上坐了這麼久,我忽略了時間,看透了生死,千年如一日的生活索然無味……如果不是被你那麼早發現,我仍準備把這個有趣無比的遊戲繼續下去。」

  「遊戲……呵呵,你我之間只是一個……遊戲……」鐘旭掩住口,嗤嗤地笑,嘲笑之味溢於言表。笑過,她抬起眼,怔怔地盯著司徒月波:「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司徒月波手上的筆停止了轉動,笑著點了點頭:「知無不言。」

  「那一晚,你流下的眼淚……也是假的麼?」她還是不能相信,那麼幾個月的相處,他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就算是個遊戲,也會有一點點值得留戀的地方吧?她把殘留的唯一一絲僥倖與希望,統統壓在這最後的一個問題上。

  「呵呵。」他歪著頭輕笑,頗有些得意地說:「演技不錯吧?!最佳男主角非我莫屬。」

  最佳男主角……

  好,回答得真好。

  既然這樣,還能說什麼呢?!

  鐘旭緩緩吐出一口氣,似要把胸中的鬱結都吐出來一般……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隻女鬼會有本事在堂堂的冥王面前破壞他的計畫,也不感興趣,我只想感謝她,如果不是她的出現,我還會懵然不知地做你的『玩伴』。我該慶幸自己在今天,找到了想要的真相,慶幸以後不會再有機會與你這樣高貴的王生活在一起,慶幸我們之間從現在起……再無瓜葛!」一連三個「慶幸」,說得毅然決然。可是她的心底呢?何嘗又不是口是心非?!曾經情深意重的天作佳偶,一夕之間反目成仇,如此急劇直下的境遇,誰能承受,誰不寒心?!

  從此,再無瓜葛……四個字說來容易,問問自己的心,真的願意同他再無瓜葛嗎?!

  被迫承認自己曾信以為真的幸福只是別人給予的美麗泡影,那種不甘心,連同被欺騙的痛苦,被耍弄的憤怒,種種極端又矛盾的情緒排山倒海地朝鐘旭撲來。

  看著悠然坐在面前的男人,她要如何說服自己,那已經不是往昔萬般愛憐自己的丈夫,只是一個想取自己性命的強大敵人?!

  這時,司徒月波把筆一扔,沒能扔進筆筒,銀色的簽字筆在桌上彈了兩下,啪啦一聲摔在了地上,筆蓋跟筆身份了家。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的目光,從地上移到了鐘旭的臉上,「也是時候同你的世界告別了……」

  鐘旭的神經,驟然崩緊了。

  「迫不及待想動手了嗎?」她朝後退了一步,努力作出無視死亡逼近的鎮定,大聲道:「你的好奇心讓你失去了殺掉我的最好時機。像你自己說的一樣,我是你們冥界最大的威脅,如果當初你能輕易解決我的話,又何苦扮作別人來接近我,還要以欺騙的伎倆誘我戴上會封住我靈力的項鏈?!冥王的本事聽來是很大,可管的卻是不喘氣的東西,只要我尚存一口氣,你未必能奈何得了我。」

  「一直都說你是與眾不同的女人,」他站起身,笑吟吟地說:「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清醒,還分析得頭頭是道,難得難得。不過可惜,錯了。」

  錯了?!

  鐘旭眉頭猛一下子鎖緊了。

  「要你的命,根本不勞我自己的動手。之所以選了最費時費事的方法,是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對手,很獨特的女人,要我出手三兩下就取了你的性命,這也未免太沒有趣了。編一個圈套,看著獵物一點一點陷進來,而且還是自覺自願,那樣的成就感比直接殺掉獵物要大得多。」司徒月波一邊說,一邊一步步朝鐘旭這邊走來,「人類不是整天叨嚷著要挑戰自己嗎,我也湊回熱鬧。事實上也證明,我並沒有失手。」

  他進,她退,一直退到牆根。

  真的如他說的那麼簡單嗎?!

  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他馬上就要取她的性命卻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可是,她不能死在這兒啊,封印的事情還沒有解決,若是耽誤了這件事,人界就會……

  天啊,封印,怎麼現在才想起這麼重要的事情?!

  他是冥界的王,不可能不知道封印這回事,他也應該知道只有她才有能力修補鎮天印。而他說她的存在是對冥界是唯一的威脅,如此想來,他的真正目的難道是……

  「我明白了……」鐘旭的身體突然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牆上,她指著他,顫聲道:「說我擾亂你們鬼界,不過是你的藉口,你殺我的真正原因是怕我把老祖宗布下的鎮天印修復!你……根本就是想趁此機會毀了整個人界!」

  「鎮天印?」司徒月波在她面停住了腳步,一臉茫然,「怎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東西,你從哪裡道聽途說來的?!想像力還真豐富。」

  他的否認,鐘旭自然是不信的。

  「這個時候你還要繼續發揮演技嗎?敢做不敢認的行徑跟你的身份也太不相稱了吧!」她第一次拿出輕蔑的眼神對待他,「不管你認不認,想讓我死,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是嗎。」司徒月波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鐘旭不再應他,出其不意地一閃身,躍到了窗前,凝神聚力,讓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赤紅色光線在她的手掌之間延伸,轉眼間,曾讓無數鬼怪聞風喪膽的鍾馗劍已然穩握在手。

  同冥王對決,勝算有多少?

  鐘旭不敢估算,也估算不了。

  她只知道,這一仗,是她鐘旭真正的生死之搏,結果對她來說只會有兩個——要麼勝出,要麼死!

  事實上,她並不畏懼死亡,如果不是想到還有封印一事,她甘願死在他手上,而且一點反抗都不會有……

  「司徒月波,哦不,冥王,」鐘旭舉起劍,指向他,仰起臉冷靜地宣佈:「毫無防備地掉進了你蜜糖一樣的圈套,是我愚蠢,是我有眼無珠。從現在起,你我各歸各位,沒有從前,只有現在!若我是你們最大的威脅,那麼我告訴你,這個威脅會一直存在下去,我縱是拼了最後一口氣,也會撐到封印修復完畢的那天!絕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

  「我還是不明白你說的封印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各歸各位』……說得好,是到了各歸各位的時候了。」司徒月波毫不畏懼她手裡光芒四射的殺手鐧,視若無物地朝劍鋒迎上去,俊美的臉龐在閃耀的劍光裡忽明忽暗,「老實說,總歸是夫妻一場,我並不想同你動手,你……自行了斷吧。」

  鐘旭握劍的手一抖,這算什麼?連跟她動手都不屑嗎?

  「你不覺得你的話太好笑了嗎?想揀一個不攻自破的大便宜?」鍾馗劍劃在空中了一個完美的弧線,不偏不倚地架在了司徒月波的脖子上,劍氣過處,幾縷黝亮的發絲從他鬢邊紛揚落下,「還是,你根本沒有本事勝我。」

  司徒月波偏頭看了看鋒利的劍刃,用手指拈起落在肩膀上的頭髮,搖搖頭:「你會這麼做的……回頭看看吧。」

  回頭?!

  他還不至於使用這麼劣質的藉口來偷襲她吧?!

  「回頭吧,放心,我說過不會對你動手。」他伸出一個手指,竟輕而易舉地撥開了擱在他頸邊的劍刃,「這把鍾馗劍,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

  「你……」鐘旭明顯感覺到鍾馗劍已經不受自己控制,而是隨著他的行動而行動,看他輕鬆無比的神情,這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冥王的實力,究竟深到何種可怕的程度?

  鐘旭牙關一咬,用力收回了鍾馗劍,再略一遲疑,回過了頭去。

  啊?!

  那是……那是……

  「奶奶?!」鐘旭不禁驚呼出聲。

  透明的落地窗在她回頭的一瞬間變了模樣,竟成了一個超大的電視屏幕,「屏幕」上,逼真地出現了鐘老太的身影,躺在病床上,側臥而眠,睡得很沉的樣子。

  「這是什麼?」鐘旭惶惑地看著他。

  「你奶奶現在的情景啊,現場直播。」他走到「屏幕」前,嘴角一揚。

  「現場直播?」鐘旭又急又氣,吼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別急,你馬上就知道。」他把食指放在唇上,晃了一晃,狡黠地笑了笑。

  話音剛落,司徒月波扭過頭,看著裡頭的鐘老太,伸出手去微微一招,頓時就見一個拳頭大小的光球從鐘老太體內浮出,在她身上飛繞了好幾圈後,便一頭穿過了薄薄的「屏幕」,聽話地停在了他攤開的手掌上。

  他輕輕掂著這個比水晶還要晶瑩通透的奇特球體,轉過臉對已經看得發呆的鐘旭道:「知道這個是什麼嗎?」

  見鬼,她怎麼會知道這個從她奶奶體內鑽出來的物體是個什麼鬼東西?!

  見她沉默不語,司徒月波笑道:「人類一直認為生命是一種無形的存在方式,其實不是。這個光球,就是人的生命。看清楚了嗎?」

  生命?生命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小小的,看起來脆弱不堪一碰即碎的玻璃球?!

  鐘旭傻傻地盯著他手上的「生命」出神。

  等等,不對,這個「生命」的主人,是她奶奶,他,他為什麼突然把她奶奶的生命置於股掌之間?!

  不待她開口,司徒月波已經說出了她要的答案:「只要我動一動指頭,你的奶奶,性命不保。」

  他話裡的意思,隔了許久才讓鐘旭猛然悟了過來。

  她指著自己,難以置信地問他:「你……用我奶奶……威脅我?」

  「誰讓你不肯聽我的話呢。」司徒月波對著手裡的「生命」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光球立即在他手裡左右搖蕩,似乎沒有任何重量,「生命就是這個樣子,脆弱得很,一口氣也會讓它搖擺不定。給你60秒時間考慮,是要留著你奶奶的命,還是留著你自己的。」

  「你個卑鄙無恥的王八蛋!」鐘旭被他徹底激怒了,舉起劍吼道:「我不會讓傷害到我們家裡任何一個人!」

  說罷,她念動咒語,揮劍便朝已經從天使蛻變成惡魔的司徒月波狠狠刺去。

  咻~刺出的鍾馗劍撲了個空,連司徒月波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還有35秒。」

  她的劍尚未收回,他鎮定自若的聲音便從她身後傳了過來。

  混蛋,他竟可以躲得那麼快。

  鐘旭眉頭一皺,看也不看,暗中將靈力升到頂點,衝著聲音的來向反手就是一劍,這一劍的威力非同小可,呈半月狀擴散開來的劍氣,凜冽至極,她相信沒有誰可以在這樣的攻擊之下還能毫髮無傷。

  「還有15秒。」

  司徒月波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側,低頭附在她耳邊道。

  什麼?!

  鐘旭大吃一驚,本能的一躍,跳到了另一旁,跟司徒月波拉開了十步的距離。

  「你……」

  鐘旭喘著氣,幾滴冷汗從額頭上滑了下來。一連兩次攻擊,居然都無功而返,沒有傷到敵人,到是她自己,被鍾馗劍反噬的習性折騰地不輕。如此下去,自己哪裡還有勝算?!

  「10,9,8,7……」對面,司徒月波認真地數著:「4,3,2,1……時間到。」

  鐘旭咬緊牙,摀住自己的胸口,拚命抵抗住在身體瘋狂奔騰的反噬之力,一時間根本無法再對他發起新一輪的攻擊。

  「看來,你已經作出了選擇。」司徒月波走到她面前,無比遺憾地說:「跟你奶奶說永別吧。」

  「你……你敢……」鐘旭忍住體內的劇痛,抬起冷汗淋漓的臉,憤怒地盯著他。

  司徒月波不以為意地笑笑,把托著鐘老太生命的手伸到了她眼前,中指與拇指輕輕一捻——

  一聲不屬於人間任何一種聲音的輕微脆響之後,渾圓的光球炸開了一般,濺起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片,每一片都朝外散發著前所未有的七彩光芒,帶著暖人的溫度,如同夜空裡的煙花,短暫的絢爛之後,消失無形。

  與此同時,「屏幕」裡本來睡得好好的鐘老太,突然間睜開了眼睛,一隻手緊緊捏住了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似要抓住什麼東西一般,看起來甚是辛苦的樣子。

  「不要啊!奶奶!你怎麼了?」

  驚見此景,鐘旭扔掉手裡的劍,猛撲到「屏幕」前,哭喊著,死命捶打著面前這堵堅硬如鐵的障礙物,想衝進去卻怎麼也不得其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鐘老太的氣息在不停的掙扎中,漸漸微弱下去……

  「你們鐘家,第二個死在你手上的成員。」司徒月波拍拍手,幾片殘留的亮閃閃的碎片從他手裡落下,「如果你繼續堅持,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我的意願,從來沒有人可以違背。」

  鐘旭的手,死死地摳在光滑的玻璃面上,蒼白的手指僵硬地彎曲著,指甲幾乎要整個嵌進去一般。

  「你是你們鐘家的驕傲,還是劫數呢?你姐姐,本來是有投胎的機會的……唉,可惜了啊,魂飛魄散……」司徒月波看向窗外,長長嘆息一聲,惋惜無比,繼而將目光投回到鐘旭身上:「你內疚,也是應該的。畢竟這所有的事,都是因你而生。」

  鐘旭一動也不動,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只看到一絲一絲血跡,從她緊咬的唇間流下……

  眼前的畫面仍在繼續。

  醫生來了,護士來了,呼吸機,起搏器。

  白茫茫,亂糟糟。

  當遺憾的表情無一例外地從白衣天使們的臉上閃過之後,雪白的被單被拉了起來,整整齊齊地覆住了老太太宛若睡熟的臉孔……

  什麼?!

  鐘旭摀住了自己的嘴,血腥的味道被聚攏在緊閉的指間,悉數漫進了鼻子。

  沒了?!

  一個兩天前還同自己說話,還出手打自己耳光的大活人……沒了?!

  朝夕相處了20多年的血親,在自己的眼前,生生地丟了性命?!

  心……真疼啊,所謂凌遲,不過如此罷。

  被看不見的武器一點一點地割,卻又總不給個痛快,惡意地留下她一口氣,「享受」這錐心刺骨的刑罰。

  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可以這樣?!

  臉上的淚痕已經乾了,眼眶裡的淚水也乾了,乾得很徹底,乾得一滴不剩。

  她在想,從這一刻起,也許自己永遠也不會有眼淚了……

  「怎麼,還在猶豫嗎?!」司徒月波完全無視鐘旭的悲痛欲絕,連一點點緩衝的餘地也不肯留給她,「呵呵,看來你很快又要跟一個親人永別了。哦,對了,忘了告訴你,被我親手捏碎了生命的人,魂魄會跟同他們的生命一起消失。」

  瀟灑地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屏幕」上的畫面赫然變了樣子。

  仍然是一張毫無二致的病床,可是床上躺的,確是睡得酣恬的鐘晴。

  鏡頭非常清晰,連他掛在嘴角的口水都看得到。

  見此,鐘旭的身子猛然一顫,愣足數秒後方才緩緩回過頭,嘴唇緊抿,面無人色地盯著輕鬆自若的他:「等等!」

  一抹猜不出是因何而生的光彩從司徒月波的眸子裡閃過。

  鐘旭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撩開幾縷散亂得遮住了眼睛的頭髮,走到了司徒月波面前。

  「不要再傷害我的家人了。」她微微仰起頭,不是命令,也沒有乞求,口氣異常地平靜,「你要我的命,我給你。但是,我要你一個承諾做交換。」

  「你覺得你還可以跟我講條件嗎?!真是有趣。」他偏頭一笑,「不過,說來聽聽吧,萬一我會答應呢。」

  「我要你承諾……不讓你的下屬們,找到任何機會大舉侵害人界!」鐘旭知道自己此時所處的位置有多惡劣,更知道自己要的這個「承諾」很可能會被他當成一個不切實際的笑話來看待,但她還是要試一試。既不能容忍再有親人因為自己而死去,又不能放任人界可能遭逢的大難不管,唯今之計,用自己的性命換他一個承諾,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如此一來,就算到時候鎮天印失去了作用,有他這個冥王出面干預,那些厲鬼怨魂,大概也不敢造次吧。這樣一來,至少能把人界的危險降到最低。

  實屬無奈之舉,雖然她百分之九十九不相信他對人界沒有不軌之心,她還是得賭這一把,為那渺茫的百分之一。

  「呵呵,你的條件還真是讓我莫名其妙。」司徒月波撓了撓頭,很是困惑的樣子,「冥界跟人界,雖然是兩個獨立的世界,但是關係向來微妙。雖然兩界常常會有一些摩擦,可是大體上也是相安無事,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你總是表現出一副冥界要吞了人界的模樣呢?該保護的,是我們冥界才對啊。」

  「我不管那麼多!」鐘旭提高聲音,堅決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只要你這一個承諾!」

  「這個……嗯……好吧。」司徒月波想了想,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爽快而慎重地答應了她,「我以冥王的身份,許你這個承諾,只要我在位一天,絕不容許冥界有大舉侵害人界的行為發生。」

  他……居然答應了。

  太好了。

  心上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鐘旭吁了一口氣。

  可是,暫時的輕鬆瞬間就被無法躲避的悲絕所替代。

  這樣,算不算是一個最好的結局呢?!

  應該是吧。

  鐘旭想了很久,終於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謝謝。」她凝望著眼前熟悉透頂,也陌生透頂的俊秀臉龐,笑了。

  這個許諾,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真實,她相信這點,沒有任何理由。

  從沒有想過,死亡會來得那麼快。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命很大,也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幸福很快樂地生活下去。原來,直覺真的只是直覺,一遇到現實,立即一敗塗地。

  「到了冥界,你預備怎麼處理我呢?上刀山,還是下油鍋?」鐘旭垂下眼簾,帶著笑意,很認真地問。

  「交給閻羅,他們自會按你的功過安排你的去處,也許會將你羈押,也許會放你投胎。總之,我不會再過問。」

  話到這裡,司徒月波伸出手,以手背輕撫著她的臉龐。而後,他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瓣。許久,才移開。

  「永別之吻。」他撩開她額前的發絲,「很高興,你陪伴我這麼久。」

  身體裡每一處都是冰冷的,只有他留在自己唇上的溫度是暖的。

  其實鐘旭很想再問他一句,從頭到尾,他有沒有對她用過感情,哪怕一點點。

  但是,到最後,她還是沒有問出口。

  有也好,沒有也好,對於以後的她都不重要了。

  鐘旭返轉身,走到被扔在一旁,光芒已接近消失的鍾馗劍面前。

  猶豫了一下下,她俯身將劍拾了起來。

  重回主人手中的鍾馗劍,一掃方才奄奄一息的黯淡模樣,火焰一樣的光華從劍身上層層躍出,耀眼之極。

  鐘旭舉起鍾馗劍,放到眼前,上上下下細細看著,目光到像是在打量一位知交好友一般。

  此劍,能殺鬼,也能殺人。

  她的手指,從劍刃上拂過,稍微用了一點力而已,一道深深的傷口馬上出現。

  不疼,也沒有血,因為劍太快了。

  雖然這把利劍沒有實體,但是它的鋒利,不遜於世間任何一種武器。

  「冥界,真的有孟婆湯嗎?」

  鐘旭看著手上的傷口,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

  司徒月波微微一愣,旋即一笑,肯定地點了點頭:「有。」

  「喝了真的可以忘掉一切?」她繼續問。殷紅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從她的掌心滑下。

  「是。」他極耐心地回答。

  鐘旭釋然地笑了笑,看著他:「那就好……」

  既然是個遊戲,那麼,就在現在徹底結束吧。

  握住鍾馗劍的手,越來越緊,劍上的璀璨光芒,有增無減,霎時映得整個房間流光溢彩,赤紅一片,其景甚是壯觀。與之相比,怕是連夏日正午的太陽也要自嘆弗如。

  在空中挽出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後,鍾馗劍最終落在了鐘旭自己的脖子上……

  看到血了,從身體裡出來,飄飄蕩蕩,變成了一朵又一朵嫣紅的花,在風裡跳著舞。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奶奶說她不會跳舞,總是沒有其他的小朋友跳得好看。

  誰說她不會跳舞,這不是跳得很好看嗎。

  人是花,還是花是人,已經分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在翩翩起舞裡一點一點流失。

  風越來越大,吹散了花瓣,帶來了一地清脆的馬蹄聲。

  棗紅色的馬兒,歡快地嘶鳴。

  馬上坐的,是誰?黑色的頭髮,紅色的衣裳。她多想看清楚他的樣子啊,可是,他離自己總是那麼遠,馬兒不停地跑,卻怎麼也靠近不了。

  「考慮清楚,上來了,就是生生世世,不能回頭了。」

  ……

  「我說過,你是獨一無二的。除了你,我誰都不能娶,誰都不想娶。」

  ……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生活一輩子,或者……永遠。」

  ……

  這是誰對她說的話?

  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楚,可是,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說話人是誰?!

  是誰呢?

  「旭兒……來姐姐這兒啊……」

  「鐘旭,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誰,又是誰在叫她的名字?

  好混亂,好模糊。

  亂噴水的水龍頭,紅色的皮球,潔白的病房,美麗的草原,高聳的大廈,沒有任何關聯的場景跟物體在眼前交錯而過,相互疊加。無數張人臉,男的,女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夾雜其中,飄忽不定。

  看得好累啊,眼皮好重啊,灌了鉛一樣。

  看來,該好好睡一覺了……

  睡醒了,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如果,還能醒過來的話。

  一大片鮮活的血液從鐘旭身下蔓延而出,自由地向四周遊走,染紅了她凌亂地散在地上的頭髮,也染紅了她雪白的衣裳。

  血液的叛逃,讓她的臉迅速失去了該有的顏色,蒼白得讓人心疼。

  安靜地躺在地上,沒有聲音,沒有呼吸,空氣也凝固在她的周圍。

  不管生前如何,死去的人,每一個都是這麼孤寂嗎?!

  司徒月波在原地,動也不動,怔怔地盯著腳下的鐘旭。

  過了不知道多久,當她的血,已經快漫到他腳下時,司徒月波眨了眨眼,慢慢走到鐘旭身前,蹲下來,伸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靠在自己的懷裡。

  她的身體,餘溫尚存,也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

  他坐下來,任由溫熱的血液侵透自己的衣衫。

  溫柔地托起那張曾經靈動善變,表情豐富的臉孔,他細細端詳著,就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

  「原諒我,我並不想如此對你……」

  低低地呢喃在她的耳邊迴旋,雖然明知她已經不可能再聽到。

  一滴亮晶晶的眼淚滴落了下來,恰好滴在了她的睫毛上,閃動著,久久也不捨得滑下。

  原來,眼淚也是可以分享的。

  牆上的鐘,嘀噠作響,也只有它還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它該做的工作。

  司徒月波擁著鐘旭,坐在窗前,手指一圈一圈地繞著她的長髮,像過去一樣。

  那天,他們也是這樣,她賴在他的懷裡,享受了一下午的美麗陽光。

  現在,還是這樣,她依然在他的懷裡,只是窗外灑進來的,是一地清冷的月光。

  「睡吧,睡醒了,一切都會不同的。」

  他閉上眼,吻了吻她已經冰涼的額頭,夢囈般說道。

  睡醒了,一切都會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