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老太安然轉入普通病房已一週有餘,成天嚷嚷著要出院。但是林教授無論如何也不批准,理由是老太太身體迅速恢復的原因不明,為避免一切可能出現的未可知併發症,至少留院觀察一個月以上。
「一個月」已經讓鐘老太很窩火了,對「以上」兩字更是恨之入骨。而鐘旭一度被老太太煽動得動了幫她強行離開醫院的心思,可轉念一想老人家跟年輕人始終是不能比,若真被林教授說中,好得快倒得也快,那就得不償失了。於是只得千方百計軟硬兼施地向老太太痛陳其中厲害,最後總算以全額贊助她老人家一次歐洲十日遊為條件,才讓鐘老太勉強答應了安心住在醫院直到醫生正式放行為止,期間絕對不動耍任何花招偷跑的念頭。
那邊鐘晴的傷也好得很快,雖然還不能下床,但也可以小幅度地轉轉頭動動手動動腳了。
歷經一場突如其來的禍劫,如今總算是雨過天晴一家平安了。
鐘旭趴在陽台欄杆上,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籠罩在晨光裡的獨特風景。
這裡是她的新家——市區內黃金地段上一幢高級公寓的最頂層。司徒月波挑的地方,說這裡交通便利,上下班什麼的都很方便,適合被事業所累的年輕人居住。對於住的地方,鐘旭並不挑剔,低矮狹小的鴿子籠住了二十來年不也好好的過來了嗎。再說了,司徒月波選中的地方,也實在找不出什麼地方可以挑剔的,他做事一貫周到又完美。
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鐘旭笑眯眯地拿了幾顆葵瓜子逗弄著養在陽台上的一隻剛果鸚鵡,這也是司徒月波弄回來的,說給家裡增添點大自然的氣息。不過這個七彩斑斕的傢伙的確很惹人喜歡,長得漂亮不說,還一點不畏生人,短短幾天時間已經跟它的新主人混得爛熟,一見到鐘旭就扇翅膀,嘴裡發出唧唧咕咕的叫聲討向她瓜子兒吃。鐘旭也樂得享受這份跟動物相處時難得的閒適與輕鬆。
這段時間她太累了,從牧場裡那個不可思議的婚禮開始,她就像不停運轉的齒輪,一直沒停下來休息過。就連在國外的蜜月旅行也沒有消停過,一路上雖說是遊山玩水,可她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家族使命,把抓鬼事業完全發揚到了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高層次境界。旅途中最大的收穫就是隨身攜帶的降靈扣裡第一次多了其他國籍或種族的戰利品,不過也因為東西方的「鬼文化差異」而鬧出了些狀況,比如在哥本哈根的一間小旅館裡對付一隻老道的吸血鬼時,就因為錯用了火符而燒掉了別人半壁房子,雖然最後成功滅了那隻老鬼,可司徒月波也開出了一張後面帶了N個零的支票,陪著笑臉塞給威脅要打電話報警告他們縱火的旅館老闆,又說了一籮筐好話,夫妻二人才得以順利脫身。總之,這趟蜜月旅行,司徒月波也沒有閒著,老婆抓鬼,老公就忙著為她強勁的破壞力造成的災害收拾殘局,多虧司徒家財力夠雄厚,否則照他開支票的頻率跟數額,若換作是別人,估計這兩口子只能沿途乞討回祖國了。
而結束蜜月趕回來的這兩個星期,鐘旭更是身心疲憊,來不及作任何休整便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裡,食不甘味睡不安寢。如此一來,估計她整個人都老掉了十歲有多。直到幾天前,在鐘老太一再的強烈要求下,她才答應讓專門的看護來料理老太太的起居生活,從此結束了陪床的艱苦生活,不過她每天仍然要去到醫院例行探視一回,確認老太太跟鐘晴情況良好才放心。老天還算長眼,祖孫倆的形勢都是穩中見好,看來要不了多就能恢復一貫的生龍活虎了。
「老婆,過來吃早餐了。」房間裡傳來司徒月波的聲音。
「哦,來了。」鐘旭拍了拍鸚鵡的頭,轉身朝屋內走去。
飯廳裡,司徒月波正把掛在身上的圍裙取下來,兩份看來很是豐富又有營養的早餐端正地擺在桌上,兩杯鮮奶正往外散著熱氣。
一連幾天,司徒月波都起得比鐘旭早,而且很模範地攬下了做早飯的任務。
「我是真沒想到我老公居然還會做飯。」鐘旭喝了一口牛奶,揀到寶一樣笑道。
「以前獨自在異地唸書的時候,我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司徒月波拿起盤裡的雞蛋三明治,不以為然。
鐘旭吐了吐舌頭:「我以為你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後頭跟著一大串伺候你的跟班呢。」
「呵呵,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司徒月波壞笑,而後正色道:「快吃吧。咱們趕時間呢!」
「哦,對了。」鐘旭一拍腦袋,「你說今天要去參加個什麼慈善拍賣會吧?」
「十點鐘在市美術館。我要不提你多半又忘了吧?!」司徒月波不滿又無奈地嗔怪著不長記性的妻子。
「嘿嘿,你也知道,最近事情太多,我腦袋都快撐爆炸了。吃飯吃飯!」鐘旭辯解兩句,趕緊低頭大口大口地解決起盤中餐來。
美術館會展大廳內,前來參加這次為紅十字協會募集善款的企業與個人濟濟一堂。這次拍賣會的規模搞得相當大,除了有不少當代名家捐出的書畫作品供拍賣外,據說還有幾副價值不菲的古畫亮相,估計大多數人都是奔這個來的。
司徒月波夫婦二人坐在第二排最左邊的位置上,翻看著手中的宣傳冊。
「這些畫看上去都很不錯,每幅都很漂亮呢。」鐘旭指著冊子裡的各個參拍作品,嘖嘖稱讚道。
「嗯,大體上是滿好的。這幅呢就稍微欠缺一點,構圖不夠平衡,色調也暗了些。」跟鐘旭這個只會看熱鬧的外行不同,司徒月波的眼光很專業。
「是嗎?怎麼我覺得都差不多。」鐘旭聳聳肩,繼續往下翻著,她可不懂什麼構圖色調的。
司徒月波搖搖頭,微笑不語。
「噯?!這幅畫……」翻到最後一頁時,鐘旭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
「怎麼了?」司徒月波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
彩色的銅版紙上,清晰地印著一幅工筆古畫——一甲冑加身的古裝男子,孤獨一人立於冰天雪地之中,手中一彎黑色巨弓拉如滿月直指蒼穹。身旁一棵不知名的獨木,不合時令地開了一樹紅花。
「這個這個,真是講不出來的一種感覺,非常美。」沉默了半晌,鐘旭才開了口。
「是嗎?呵呵,將軍射月圖?!」司徒月波隨口念出畫下的名稱。
「是啊是啊,這個將軍好威武的,這畫看上去太有氣勢了。你看那個紅花,好奇怪,下雪的天還能開這麼豔麗!」鐘旭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幅畫的喜愛。
「喜歡這個?」司徒月波問了一句。
「非常喜歡!!」鐘旭狠狠點頭。雖然自己是個粗線條的人,但是也不知道今天撞什麼邪了,只一眼就對這東西愛不釋手了。
「唉。」司徒月波嘆口氣,「早知你喜歡,我就換幅畫捐出去了。」
「什麼?」鐘旭驚訝地抬起頭,「這畫是你捐的?!」
「這是司徒家歷代傳下來的幾幅古畫之一,與其收在保險室裡不見天日,還不如捐出來給需要援手的人提供點幫助來得好。」司徒月波如實告之。
「原來是這樣……」鐘旭撅起嘴,十分惋惜地應道。
「別一臉不高興,」司徒月波輕輕擰了擰她的臉,附在她耳旁道:「大不了我們把它買回來就是了。」
鐘旭臉上立即多雲轉晴。
拍賣會已經進行了半個多鐘頭,大部分拍賣品都已經順利拍出。
最後出場的,則是那幾張令眾人望眼欲穿的古畫。
看著身旁那些富商巨賈一個個摩拳擦掌的姿勢垂涎欲滴的表情,鐘旭懷疑他們肯接受邀請乖乖坐在這裡「獻愛心」的根本原因就是那些古畫,現今評估一個人有沒有「身份」並不單單看你的資產後頭有幾個零,能夠蒐羅到世間罕存的各類珍寶藏在自己家裡供人羨慕景仰甚至覬覦,藉著藏品本身的高雅性藝術性以及最難得的獨一無二性不流俗氣地標榜自己的財富才是上上之策。
「咱們確定能把將軍買回來?!」鐘旭轉過頭看著司徒月波,他們的競爭對手不是省油的燈,全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司徒月波拍拍她的手,笑道:「我要的東西,沒有拿不到的。」
鐘旭一樂:「哈哈,你應該說我要買的東西,沒有買不到的。反正是價高者得,你就……」
「我就只管往外掏錢就是了,對吧?!」司徒月波順口接下話頭,而後他看定鐘旭,故意裝出一副非常嚴肅的表情道:「老婆,最近你的確花了我不少冤枉錢!」
「啊?!這個嘛……恩……那個……那又怎樣?!難道要我賠你不成?!」鐘旭臉一紅,支吾了半天,眼一瞪,馬上擺出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無賴相。
「賠是肯定要賠的!考慮過了年之後抓你到公司上班,以勞抵債!省得你整天閒來無事,到處給我惹事生非!」司徒月波一板一眼地宣佈。
「不是吧?!你來真的?!」鐘旭坐直了身子,她老公不像是在開玩笑,真要讓她賠錢給他的話,恐怕她不眠不休幹一輩子革命也賺不了那麼多錢。再說了,哪有這麼跟自己老婆斤斤計較的男人?!
「真的!過了年你就到公司人事部報到,職位嘛,到時候再安排吧。本來這事打算過段時間再跟你說的,既然今天提到了,那就算提前通知了吧。我謹代表盛唐集團熱烈歡迎新同事!」司徒月波憋住笑,一本正經地要跟鐘旭握手。
「你……歡迎你個鬼啊!」鐘旭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真不知道她這個老公葫蘆裡賣什麼爛藥,去他的公司上班?!那豈不是天天都要受他的變相「監視」了嗎?!科學論證,夫妻倆天天黏在一起對於增進感情會起反作用的!另外,以前在黑白無常的公司裡做事時,早就受夠了他們制定的條條款款和精神虐待,而據說盛唐這種大公司的規矩更多!!最要命的是,在公事上司徒月波是絕對的鐵面無私,像她自己這種沒事業心又愛出差錯的員工,不知道會有怎樣的下場?!這樣的男人當老公是不二人選,當上司就大可不必了吧……鐘旭腦子裡剎那間湧上了一堆不愉快的想法和可預見的悲慘畫面。總之,說什麼也不去他那裡當苦力!!下了這個決定後,她眼珠一轉,奸詐地笑道:「去你公司上班絕對沒問題!業餘時間我還能幫忙清理清理長瑞大廈,也不知道那裡最近太平不太平。反正我現在的『能量』越來越強,不用白不用嘛。就是萬一出點什麼狀況,我怕會影響到你們啊!」
「放心,我們集團內的所有東西都買了全額保險,歡迎司徒太太來搗亂!」司徒月波有備無患,非常大度地回答。
司徒月波不痛不癢的回應把鐘旭氣得要死,連肚子也起了連鎖反應,突然疼起來不說,還咕嚕嚕直叫,她站起來惡狠狠地對司徒月波斥道:「等我上了廁所再回來跟你理論!哼!」
司徒月波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捂著肚子走出了大廳,鐘旭循著洗手間的指示牌朝左手邊的一道小門走去。邊走邊琢磨是不是今天吃早上吃的早餐不對勁,不然怎麼突然鬧肚子了。可是司徒月波不也吃了嗎,怎麼他屁事兒沒有?!真是氣憤,連大腸桿菌都偏袒那個男人!!!
一陣不知來路的小風吹過,鐘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門裡是一條20來米長的通道,末端就是洗手間所在。
鐘旭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喀嚓喀嚓的怪聲音——一個打掃衛生的大嬸正推著放滿拖把水桶的清潔小車,一手抹著臉上的汗從外頭一路小跑地趕進來,看來也是來忙著解決內部問題的。
通道不夠寬,鐘旭側起身子,讓清潔大嬸和她的小車先過去,但是支出來的拖把頭還是蹭到了鐘旭身上,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清潔大嬸嘎吱一下停住了小車,見弄髒了鐘旭白色的大衣,忙不迭地向她道歉。
鐘旭一低頭,看看自己衣角上多出來的一團黑乎乎的污漬,不以為然地笑道:「沒什麼。」說罷還順手幫清潔大嬸把掉在地上的拖把拾起來放回小車上。
「謝謝謝謝啊。」大嬸感激地不住道謝,隨後她順口問道:「小姐你到這兒來幹嘛?!」
「啊?!我當然是來上衛生間的。」正打算朝前走的鐘旭回過頭答道,真是多此一問,到這裡不上衛生間難道還是參觀風景不成。
「那你走錯地方了,衛生間在外頭轉右的地方,這兒是美術館放雜物的儲藏室。」大嬸很好心地指著外頭。
鐘旭一楞,指著對面房間門上諾大的寫著「衛生間」三個字的塑料牌問:「那不是衛生間嗎?」
「不是啊!你好好看看,那邊明明白白寫著儲藏室呢!」大嬸有點惋惜地看著鐘旭,長得體體面面的,瞧那雙眼睛,又大又漂亮,可惜眼神兒不好使。
「你不是文盲吧?!」鐘旭直接問道,開什麼玩笑,她那可以當空軍的絕佳視力幾時看錯過東西?!更何況是近在咫尺的三個斗大的中國漢字!!!
「文盲?俺雖然沒多少文化,但小學還是畢了業的!」大嬸有點不樂意了,「不信你過來看嘛!」
她把車子撂在一旁,走上前推開了房間大門,指著裡頭:「來看嘛!平時俺們把清潔用的東西也放這裡。」
鐘旭狐疑地湊上去一看,房間裡堆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紙箱子和其他雜物,真的不是衛生間。
暈!這裡的工作人員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幹嘛把個衛生間的牌子到處亂掛,害得她讓人看笑話。
鐘旭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轉身準備離開。
清潔大嬸把小車推了進去,隨後砰一聲重重地拉上了門。
巨大的關門聲讓鐘旭無意識地回了回頭,這一回頭不要緊,門上那三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大字「儲藏室」讓她倒吸了一口氣。
清潔大嬸看了看一臉愕然的鐘旭,把她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又一次惋惜地搖了搖頭,這才邁步離開。
真的是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
或者是食物中毒產生幻覺????
鐘旭一步一回頭地盯著那塊牌子,悻悻地走了出去。
清潔大嬸說的沒錯,一拐進右邊那條通道就看見了貨真價實的衛生間。
鐘旭鬆了口氣,趕緊衝了進去。
十分鐘後,嘩啦啦~~伴著一陣歡快的水響,她滿身輕鬆地打開小門,蹦蹦跳跳地走到洗手台前。排毒後的精神就是好啊!
慢條斯理地洗好了手,鐘旭把手伸到乾手機下來回搓著,邊搓邊哼著歌。
衛生間裡只有她一個人,無比安靜,只有不停吐著熱氣的乾手機發出嗚嗚的響聲。
突然,鐘旭的歌聲嘎然而止。
除了聲帶停止了震動,她並沒有其它多餘的動作,仍然不慌不忙地搓著手,目不斜視地盯著乾手機。
身後的某個地方,有人在注視自己。
鐘旭的第六感告訴她。
手上的水漬已經完全消失了,鐘旭把手收了回來,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慢騰騰地整理著並不凌亂的頭髮。
一道影子從對著門口的那部分鏡子裡咻一下滑過。
「誰!」
鐘旭猛一回頭,衝了出去。
衛生間外的走道上平靜如常,一個人也沒有。
鐘旭警惕地在四周走了幾個來回,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剛才錯把儲藏室看成衛生間,剛剛又感覺背後有人,用靈力也沒有偵察到什麼跟鬼物有關係的異常點,還真是怪了!鐘旭甩了甩頭,又揉了揉眼睛,不會真的是吃錯東西了吧?!
剛一回到大廳裡,就看到拍賣師的小錘落了下來。
「恭喜17號買家,將軍射月圖是您的了!」
17號?!
鐘旭記得這是他們夫妻倆的號牌。
從拍賣師語氣裡的激昂程度來看,不知道司徒月波這回又往外掏了多少銀子。
「怎麼這麼久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掉進馬桶被沖走了呢。」司徒月波拉著鐘旭的手坐下,見她神色不對,這才收起戲謔的腔調問:「怎麼了?不舒服?」
「你早上給我吃的什麼呀!我好像食物中毒了!」鐘旭忿忿地責問他,然後把剛才發生的怪事一點不落地全說給他聽。
「什麼?!有這種事?!不就吃了一塊雞蛋三明治外加一杯鮮奶嗎,怎麼可能產生幻覺?!」司徒月波聽罷,訝異之餘又很無辜地說道:「我們倆吃的是一樣的嘛,我什麼事兒都沒有啊!要不我們趕緊去看醫生!」
「看什麼醫生啊,不就是鬧肚子嘛。肯定是早餐有問題!估計是你的腸胃功能比我好,或者你中的毒是慢性的!」鐘旭不依不饒地猜測著。
「嗯恩,我做的東西有問題,我中的是慢性毒。」爭論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永遠是女人佔上風,司徒月波趕緊掛了白旗,然後話鋒一轉:「那畫我已經買回來!」
「我知道了。」鐘旭對畫的興致已經被剛才發生的事情沖淡了不少,不過仍不忘問一句:「花了多少?!」
「估計你得給我打一輩子工!」司徒月波又把話題扯了回去。
「你要氣死我呀?沒想到你婚後這麼無恥!哪有逼自己老婆『賣身還債的』!」要不是現在是公眾場合,鐘旭早沖上去咬他一口了。
司徒月波被她怒髮衝冠的樣子逗得樂不可支。
「哼!」鐘旭一撇嘴,背過臉去不再理他。
四周沒有誰留意到他們這對拌嘴的小兩口,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台上他們渴望得到的寶貝。
鐘旭悶聲不響地看著一塊塊牌子在自己眼前起起落落,耳朵裡男男女女的叫價聲此起彼伏,搞得她心裡沒來由地越來越煩躁。
忽然,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又爬了上來。
她慢慢回過頭去,一排位置一排位置地搜索著那兩道令她脊樑發冷的目光的來源。
一直到最後一排,她赫然看到最左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鐘旭記得這最後一排的位置上一直是沒有人的,從拍賣會開始到她剛才從衛生間回來,一直沒有人。
男人的臉,恰到好處地被擺在大廳一側的巨大人型雕塑投下的陰影遮住了。
是他!
就算看不請他的樣子,可是陰影下那兩道灼人的目光卻再明顯不過!
「老公!」
鐘旭回過頭,急切地拽了拽司徒月波的袖子。
「什麼事,我還以為你今天要跟我冷戰到底呢!」司徒月波笑道。
「你看那邊那個人,衛生間外頭的人肯定是他!」鐘旭沒工夫跟他磨嘴皮子,有些激動地指著那男人的位置。
「哦?」司徒月波趕緊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一排空空的座椅。
鐘旭眼一瞪:「噯?!人呢?!」
司徒月波轉過頭,盯了鐘旭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去我們集團工作不至於把你嚇出幻覺吧?!我是逗你玩兒的!」
「什麼呀!那個不是幻覺!肯定有人在偷窺我!」鐘旭邊申辯邊朝後頭看。
「你看著我!」司徒月波把鐘旭的臉別過來,柔聲道:「你最近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抓鬼再厲害,也不過是血肉之軀!!聽話,好好放鬆放鬆自己!」
「我……好啦好啦,知道了!」鐘旭本想反駁,可是仔細一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精神繃得太緊對自己並沒有太大好處,不過,那男人肯定肯定不是她的幻覺!
一陣不知來向的冷風越過鐘旭的身體,透心的涼。
從美術館出來已臨近中午。
天色暗沉得很,外頭的溫度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有所上升,比起早晨反而低了不少。
心理原因所致吧,手腳冰涼的鐘旭這麼想的。
對著手呵了兩口氣,她跺著腳站在美術館門口等待去拿車的司徒月波。
一隊剛剛放學的小學生,戴著齊整的小黃帽,唧唧喳喳地從面前雀躍而過;裊裊的白氣從各個供應午餐的食店裡擴散而出,瀰漫在空氣裡的飯菜味道吸引著各路行人踏著匆匆的步子朝裡面鑽。
不覺間,鐘旭的肚子也鬧起了空城計。本來早餐就沒吃多少,再加上剛才一折騰,胃裡什麼存貨都沒有了,又冷又餓的日子最最難熬。
剛剛好對面有一家看上去不錯的中餐店,鐘旭吞了吞口水,猶豫著要不要過街去買個熱包子饅頭什麼的先墊個底。
「呵呵,很冷是不是。」
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突然在靠近她後腦勺的地方響起。
鐘旭心下一驚,猛然回過頭去——
身後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從美術館裡出來的女工作人員,嘻嘻哈哈打笑著。
「誰?!」
一聲斷喝,引來週遭不少異樣的眼光。
原地轉了一個圈,鐘旭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
是誰?
是誰膽敢在她面前玩這套藏頭藏尾的鬼把戲!
撫摩著腦後的頭髮,那股被從人口中而出的氣流拂動的感覺仍在。
鐘旭有種被戲弄的感覺。
這時,司徒月波的車來了,穩當地停在她面前。
見她東張西望似乎沒有上車的念頭,司徒月波納悶兒地探出頭喊:「還在看什麼啊?上車呀!」
被他這一喊,鐘旭才回過神來。
走上前,司徒月波已經為她打開了車門。
鐘旭沒有上車,伸手關上了車門,趴在車窗上對司徒月波說道:「你下午還有個會吧?!那你先走吧,我想順道去那邊買點東西。」
「這樣啊?!你今天的狀態似乎不太好,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司徒月波想了想,眉頭微微一皺。
「你不是說今天下午的會很重要嗎。還是別耽誤時間了,早些回去作準備吧。我沒什麼,不就是鬧肚子嘛,放心。」鐘旭擺擺手拒絕。
司徒月波見她如此堅持,也不便勉強,道:「也好,那你自己小心。我就先回公司去了。」說罷,他坐正身子發動了汽車。
「對了,順便幫我買瓶洗面奶,家裡的用完了,還是買我慣用的那個牌子哦。」離開前的一刻,司徒月波又探出頭來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臭美。」鐘旭撇撇嘴,衝他作鬼臉。
司徒月波哈哈一笑,安心開車離去。
汽車越行越遠,鐘旭的神情也越來越凝重。
本城最大的購物中心就在距美術館兩個街口的地方,近得很。如果有必要做SHOPPING,這裡往往是鐘旭的首選,裡頭物品豐富,價格也公道。
也許因為今天不是週末,賣場裡的顧客零零散散。
鐘旭緩步穿梭在層層疊疊的貨架裡,逛了一大圈,推著的小車裡仍然空蕩蕩的,只有一瓶洗面奶躺在裡頭。
在專賣食品的貨架前,鐘旭停了下來。伸手拿下幾包擺在上層的薯片,這是她平日最愛吃的零嘴。
薯片隔壁碼的是瓶裝蜂蜜,鐘旭取過一瓶,轉動著隨意地看著上頭的說明。
驀地,她手上的瓶子停止了運動。
又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
她一抬頭,犀利的目光從蜂蜜瓶間的缺口穿了過去。
可以肯定,貨架的另一端,有個人影一晃而過。
鐘旭手裡抓著來不及放回原處的蜂蜜,飛速跑到了貨架的另一端。
混蛋!
鐘旭忍不住罵道。
除了一對正在挑挑揀揀的白髮老夫妻,一整排貨架前別無他人。
可是,真是非常可惡!!
鐘旭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從美術館開始,這個人就匿身於暗處,一直跟隨她,窺視她。
之所以要避開司徒月波獨自在街上閒逛,也就是看準了這點。買東西是假,想找機會把這個人揪出來才是真。
可是,撇開那種被耍弄所帶來的氣憤感不說,最令到她不安的是,到現在為止,她竟然沒辦法抓到這個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鐘旭無意再在這裡兜圈子,回頭推起小車朝收銀台那邊而去。
付過款,拎著一小袋東西,鐘旭悻悻地走出了購物中心。
或許是因為注意力轉向了別處,早已經沒了飢腸轆轆的感覺。走在鋪滿彩色方磚的人行道上,鐘旭盤算著自己該採取什麼行動才好。對於這個沒頭沒腦突然冒出來的角色,鐘旭現在根本無法猜測他到底是何來路。不過,憑她的直覺,來者不善倒是很有可能。
鐘旭想了想,決定到醫院去看看鐘老太他們。
她篤定這個傢伙會跟來。
過了街才能叫到計程車。
鐘旭心事重重地夾在人群中站在街口等綠燈亮。
身旁傳來吧唧吧唧的聲音,鐘旭低頭一看,一個幾歲大的小女孩,懷裡抱著一個紅色的皮球,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手裡的棒棒糖。女孩旁邊的年輕婦人一手撫著女孩的頭,一手抓著手機與人通電話。
女孩發現了正在看她的鐘旭,抬起頭對她甜甜一笑。
鐘旭也衝她和善地笑了笑,長得很可愛的孩子總是教人喜歡的。
女孩低下頭,繼續專心吃她的糖。
一群打扮得花裡呼哨的年輕人鬧烘烘地加入了等待的隊伍。其中一人只顧著與同伴打鬧,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嬌小的小女孩,手一撞,女孩懷裡的皮球被撞掉在地上,向馬路中央滾去。
女孩見狀,立即從大人之間的縫隙裡鑽了出去,跟著皮球跑到了馬路中央。
恰恰這時,一輛重型貨車從不遠處呼嘯而至。
小女孩抱著皮球,呆呆地看著越來越靠近的大貨車,嚇傻了般動也不動。
在場的其他人包括女孩的母親似乎並沒有發現這驚險的一幕,仍然打著電話聊著天。
鐘旭顧不得提醒那小女孩的母親,她一個箭步衝出了馬路,迅速伸出手去抱那小女孩。
可是,除了一團空氣,她什麼也沒抱到。
小女孩在她眼前憑空消失了。
開什麼玩笑?
又是幻覺????
鐘旭一轉頭,那輛大塊頭的貨車已然近在眼前。
司機已經踩下了剎車,可是,毫無用處,龐大的車身還是向鐘旭猛撞了上去。
這時,人群裡才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尖叫,膽小的還捂上了眼睛。
尖利的剎車聲過後,貨車終於在人群前停了下來。
驚魂未定的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
人群呼啦一下圍了上去,然後又爆發出一陣驚呼,因為他們看到本該「必死無疑」的鐘旭安然無恙四肢健全地站在貨車後頭。
沒人看清楚她是怎樣避過這場來勢洶洶的事故。
只有鐘旭自己清楚,剛才如若不是自己一身敏捷過人的利落身手及時跳到一旁,恐怕自己早被撞進陰曹地府報到去了。
「小姐,你,你沒事吧。我,我看到你,突,突然就衝出來了。」司機看上去比鐘旭還緊張,結巴著問。
雖然順利躲過一劫,可鐘旭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她搖搖頭:「我沒事。」
「我看她突然一下子就衝出馬路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自殺呢。」
「這人真是命大,這樣都沒事。」
「該不會腦子有問題吧,可惜了。」
鐘旭根本不理會人群裡的種種議論,撥開看熱鬧的人離開了。
臨走時,她又回頭看了看,剛才那小女孩毫髮無傷,懷裡抱著皮球專心吃著她的棒棒糖,身旁她的母親正忙著跟別人口沫四濺地「交流」剛剛所見。
鐘旭甩甩頭,快步離開了此地。
她總算有一點點明白了。
現在看來,這個人不僅僅是來者不善。
他,想要她的命。
而自己,居然不知不覺間受困於他布下的幻境,防不勝防。
一個看不見的可怕對手。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後,鐘旭不敢再在外頭流連,她攔了一輛車,上醫院去了。
鐘旭火燒火燎地衝進病房的時候,鐘老太正靠在床頭剝著橘子,她抬眼看了看時間,奇怪地問:「咦,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好像攤上點麻煩了。」鐘旭抓起水杯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水,一氣灌光後才坐下來對鐘老太說了這一句。
「哦?!」鐘老太放下剝了一半的橘子,很少聽到鐘旭主動說自己遇上了麻煩。
「從今天早上,美術館開始,就有人躲在我背後對我施幻術,妄圖讓我掉進他的致命陷阱裡去。」鐘旭竭力平息著自己心裡的怒氣,把今天的怪事一股腦兒地倒給鐘老太聽。
豎起耳朵屏息靜氣地聽完了鐘旭的遭遇,鐘老太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道:「有人對你施幻術,這個算不上是麻煩。不過,」她話鋒一轉,看定鐘旭:「你陷入幻境而不自知,這才是個大麻煩。」
「這個我當然知道。您不知道那輛貨車的速度有多快!」鐘旭煩亂地拍拍自己的頭,心有餘悸。
「想要你的命……」鐘老太嘆口氣,道:「這梁子結得不小哇。」
「跟我不共戴天巴不得我早登極樂的,想來想去也只有那些惡鬼啊。但是憑它們的本事,絕對下不了這樣的圈套。更何況我在現場並沒有感應到半點鬼氣,我甚至找不出他遺留下的任何痕跡,真是頭疼。」鐘旭苦惱地揉著自己的頭髮,忽然眼睛一亮:「難道是咱們的同道?因為妒忌我們鐘家的金字招牌,所以對我狠下殺手?」
「得了吧,如果他夠份量讓你這麼狼狽,那麼我們鐘家也沒什麼可值得他嫉妒的。」鐘老太立即否決了鐘旭的想法。
「這到也是,我想岔了。」鐘旭也覺得鐘老太說得有理,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到底是何方牛鬼蛇神在作祟。
「要使你產生幻覺,此人必須要有足夠強的靈力影響乃至操縱你的心志。鬼物裡雖然不乏這等高手,但是都不足以對你構成太大的威脅,因為它們永遠也無法隱藏的鬼氣就是最有利的報警器。」鐘老太開始認真分析敵情。
「不錯,跟我有仇,又有本事布下幻境且讓我無法察覺的……」鐘旭趁熱打鐵地順著鐘老太的分析一路往下思索。
「一眼之內可窺穿人之所欲,善馭夢之術……幻境其實也是夢的一種變體。」鐘老太雙眼微微一眯,似乎已經找到了答案。
「善馭夢之術……本為我輩之大忌?!」鐘老太一言驚醒夢中人,鐘旭一拍大腿:「旁觀者!許飛?!」
「呵,十之八九。」鐘老太苦笑,「他一直對你唸唸不忘啊。」
砰!
手上的杯子被鐘旭重重摜在了桌子上,杯身上立時多了一道黑色的細長裂紋。
許飛,跟他的相識,跟他的恩怨,跟他的生死之戰,已成過往的點點滴滴重新在鐘旭的腦裡清晰化具體化。當初在醫院天台上網開一面放過了他跟那女鬼,本以為就此與旁觀者再無瓜葛,誰料這許飛竟不知好歹到這種地步,居然捲土重來想置她於死地?!鐘旭越想越火大。
「旁觀者都是這麼卑鄙的嗎?盡使這些不入流的手段。」鐘旭成心拿杯子撒氣,又是狠狠一摜——啪!杯子一分為二英勇就義。
「正面跟你交鋒,他的勝算有多少?反正他只想取你性命,結果比過程重要一萬倍。」鐘老太伸手拾起杯子的遺體扔進了床下的垃圾桶裡。
「我看他的腦袋被門夾過了!簡直不可理喻,我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就算有,也該是我跟他算帳,最初不懷好意的人可是他!」鐘旭只要一想起許飛曾經妄圖盜取她的身體,就恨不得把他拖出來掐死。
鐘老太重新靠回床頭,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說:「現在不是討論誰跟誰算帳才對的時候啊。當務之急,想辦法破掉他的幻術。」
鐘旭一拳捶在床柱子上,如實說:「這個我當然知道。只可恨我一時找不出可以克制他幻境的方法。通靈硃砂只對鬼物布下的幻境有用,許飛是鬼又不是鬼,通靈硃砂對他根本不起作用。而且,我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天台一戰,我百分之一百肯定他被鍾馗劍重創,沒魂飛魄散已經是他的造化,他怎麼可能還有靈力在一天之內接連對我下毒手?」鐘旭清楚地記得從許飛身體裡流出的碧綠血液,貨真價實。
「老實說,我對旁觀者的瞭解不多。你爺爺對他們到是有點研究,唉,可惜老頭子死太早了。他留下的手札,關於旁觀者的記錄就只有那麼一點。真是傷腦筋。」鐘老太雖然著急,卻也無計可施,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鐘旭的問題。
祖孫倆一時相對無言,諾大的單人病房裡寂靜無聲。
「我……過去看看鐘晴。」片刻之後,鐘旭深呼吸一下,站起來就朝外走。
「旭兒!」鐘老太撐起身子叫住了她。
鐘旭回過頭,不解地看著她。
「你不要胡來!總會有解決辦法的。」鐘老太心裡突然有不塌實的感覺。
「你老人家想哪兒去了。我很寶貝我自己這條命的!」鐘旭拍拍自己的胸口,沖老太太吐了吐舌頭,扭頭出了病房。
另一間房裡,護士小姐剛剛給鐘晴打完了針。
「呵呵,恢復得不錯嘛。」鐘旭笑嘻嘻地走到床邊,對著疼得呲牙裂嘴的鐘晴說道。
「還好啦,就是每天三大針吃不消啊。這些護士下手賊狠!」鐘晴側過身子揉著屁股,苦著臉應道。
「我問了醫生了,說你的內傷已經好得差不多。只是頸椎還需要再診療。」鐘旭坐下來,查看他已經拆掉繃帶的手跟腳,問:「已經能動了吧。」
「可以,就是脖子硬硬的,難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下地走路。醫院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鐘晴摸著脖子上的圍脖兒,很是鬱悶。
「那麼著急著下床幹嘛!我看對於你這種經常害人又害己的貨色,最好還是躺在固定的地方最安全!」鐘旭象徵性地砸了他胸口一拳以示警告。
「哎喲,別打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鐘晴趕緊求饒,旋即問她:「怎麼這時候跑到醫院裡來?」
「噯……我……不放心你們一老一小,所以臨時抽查,看看你們是不是安分守己。」鐘旭壓根兒沒打算跟他說旁觀者欲取她性命這檔事,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了過去。
「姐,我覺得你今天好像不正常呢。」鐘晴最善於察言觀色,從鐘旭一進病房開始,他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具體又說不上來。
鐘旭柳眉一豎:「胡說八道!鐘家最不正常的人一貫非你莫屬!算了,」她站起身,板起臉道:「受不了你的聒噪,不說了,我回家去了,你給我老實打針吃藥。」
「嘁!知道了。」鐘晴撇撇嘴。
「哦,對了,」鐘旭停下步子,回轉頭問:「我給你的護身符呢?」
鐘晴指指自己的胸口道:「在這兒掛著呢。」
「還給我。」鐘旭二話不說,走上前就把護身符從鐘晴脖子上解了下來。
「哇,怎麼這時候想起這個了。」鐘晴已經把護身護視為己有。
「物歸原主!別跟奶奶說我拿回了這個,否則有你好看的!」撂話威脅一番後,鐘旭迅速離開了房間。
「搶東西還要威脅事主,真是世風日下!」鐘晴很捨不得這玩意兒。
出了醫院,鐘旭沒有回自己的新家,她攔了輛車,囑司機朝自己的老家開去。
路上,鐘旭一直把護身符攥在手裡。
鐘老太說得不錯,事情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雖然自己的計畫有點不計後果,但是,應該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兵行險著,且賭這一次吧。
下了車,已是傍晚。掙紮了一下午卻始終沒能突破雲層的太陽在西邊天空留下一片若隱若現的紅暈。
白生生的煙氣從各家各戶的廚房裡飄出,整個居民樓裡瀰漫著各種菜色的味道。嗅著這些無比熟悉的味道,鐘旭突然有點懷念起以前跟鐘老太相依為命的單純生活來——白天在公司裡跟黑白無常作階級鬥爭,夜晚跟那些不知輕重的大鬼小鬼鬥智鬥勇,大獲全勝後回家跟鐘老太一起分享可口的消夜。每一天都過得緊張又有趣,雖然也會有面臨危險的時候,但是,一點壓力也沒有。
想到這裡,鐘旭又一次感慨世事多變,以前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掉進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絞盡腦汁的落魄境地。自己的生活,幾時如此糟糕過?
這個可惡的許飛,為什麼如此堅持不懈地跟她過意不去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胡思亂想間,不覺已走到了家門口。
掏出鑰匙打開門,一片淡薄的灰塵混著久不開窗而滋生的潮濕味道,迎面撲到了鐘旭臉上。
鐘老太常說,人氣充盈的話,就算你不常打掃,房間會乾乾淨淨,而沒有人氣的房子,就算你時時打理,也容易招惹髒東西。鐘旭一直把這種觀點視作謬論,但是現在她信了,這話確實不假,隨手摸了摸客廳裡的桌子,兩根手指馬上灰黑一片。以前即使她們半年不做清潔,也髒不到這個程度。
鐘旭想了想,挽起袖子進了衛生間,提了一桶水出來開始大掃除。
住這裡二十來年,就數今天她打掃得最賣力,因為她需要這房子重新恢復「人氣」。
她的這個計畫,必須要在一個最佳的環境下實施。
天黑盡時,鐘旭的清潔工作亦大功告成。
看著煥然一新,一如往昔的家,鐘旭滿意地笑了笑。
走回衛生間,擰開水龍頭,以手就著冰涼刺骨的自來水洗了個超刺激的冷水臉後,鐘旭抬起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底暗暗說道:「第二次戰役,避無可避。」
扯下毛巾擦乾臉,鐘旭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的空間不大,裡頭的家什雖然又多又雜,但是都被鐘老太收拾得井然有序。
從中午到現在,儘管她粒米未進,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可是進廚房卻不是為了找食物果腹。
她要尋一件數十年不見天日的東西。
走到櫥櫃前,鐘旭蹲下身子,最底下,是一塊半米見方的空間,三面都是粗糙的混凝土,這麼些年來,這裡沒存放過別的東西,只有兩個一尺來高的泡菜罈子,裝著鐘老太自己動手醃製的各式泡菜。
鐘旭跪在地上,伸手把那兩個份量不輕的罈子從裡頭挪了出來。
藉著手電筒的光,鐘旭低下頭把半個身子探了進去,左手仔細地在三麵灰黑班駁的牆壁上來來回回地摸索。
幾分鐘後,鐘旭的手停在了正面牆壁上的正中處,她感覺到掌下一小塊異常的圓形突起物,跟牆壁的材質不一樣,光滑得很。挪開手,鐘旭仔細一瞧,是個與一毛錢硬幣一般大小的按鈕,跟牆壁相同的顏色,偽裝性極高,只憑肉眼根本就發現不了。
「就是你了!」鐘旭暗喜,伸出食指,照著那按鈕摁了下去。
唰!
牆壁一分為二打開了來。
鐘旭舉起手電朝裡頭照打開的「門」裡望去——一盞古樸老式的青銅油燈端端正正地擺在一塊巴掌大的青銅蓮台上,看來這東西年代夠久遠,光照在上頭都不帶反射。
「七心梵燈?!」鐘旭眼一亮,想也不想就伸手取燈。
可是,還沒挨到目標,鐘旭就大叫一聲,觸了電似地把手縮了回來。
鐘旭對著被灼紅的手掌猛吹一氣,邊吹邊罵自己不長記性,居然忘了這裡是被鐘老太設了小結界的。
所謂小結界,其實就是專門針對鐘家自己人的防範手法。有些物品,鐘老太是從來不准他們這些小輩們碰的。記得小時侯鐘晴老愛大量偷吃冰箱裡的冰激凌,屢教不改,鐘老太一怒之下給冰箱設下了個這個玩意兒,從此鐘晴有整整半年時間看著冰箱乾流口水,一點辦法也沒有。而鐘旭自己也遭過這等對待,不過不是因為貪吃,而是她老愛溜到鐘老太房裡偷玩一些在她那個時候是不能亂使用的抓鬼法器符咒之類的東西,於是鐘老太把所有東西全鎖到了櫃子裡封起來,任她想盡一切方法也破不了老太太的結界。
而在她跟鐘晴漸漸長成後,鐘老太使用小結界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從幾年前到現在,家裡幾乎再也沒有東西被封起來過。
只有這盞七心梵燈是例外。
多年來,鐘老太從來沒有解開過它的結界。她下過禁令,絕對不允許鐘旭跟鐘晴碰它。原本這盞燈是放在鐘老太房間裡的梳妝台下面的,後來她又悄悄把它挪了到了現在的位置,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偏偏被半夜上廁所的鐘旭偷看到了。不過,雖然一直知道它在那裡,鐘旭仍舊依足了鐘老太的命令,多年來從不去碰它。
但是今天,非得碰它不行了。
鐘旭深吸一口氣,定心凝神,將一股靈力彙集到掌上。
「天禁地錮,勿阻我行。開!」
伴著一聲斷呵,鐘旭一掌擊在了那張無形的結界上。
以她今時今日的本領,鐘老太設下的任何結界都可以輕輕鬆鬆迎刃而解。
鐘旭這一掌,令七心梵燈周圍的空氣立時凝結起來,如一層薄冰,這種狀態只維持了一瞬間,眨眨眼,這層「冰罩」就被分解成了無數小塊,四散而飛,最後溶解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奶奶,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握著寒意透骨的燈盞,鐘旭喃喃道。
七心梵燈,攝魄奪魂,是追蹤及消滅靈體的終極武器。點燃它,使用者的三魂七魄就會與肉身份離開來,當自己以純靈體方式存在的時候,七心梵燈可以輕易地感應出三日之內殘留在你身上卻不屬於你的靈力痕跡,而後它會自行召喚所有的陰性力量順藤摸瓜將施術之人的魂魄攝來,到時候要如何對付,就隨便你了。鐘家的人很少用到它,一來他們很少遇到來自於諸如旁觀者這類特殊族群的攻擊;二來這盞奇燈本身就是一把極鋒利的雙刃劍,使用者除了要擁有讓人刮目相看的高深靈力之外,還要注意到這致命的一點——如果使用者不能讓自己的魂魄趕在燈滅之前回到肉身,那麼永遠也別想回去了。燈滅人亡,不僅丟了性命,作了鬼也輪迴無望,下場說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這就是鐘老太禁止他們姐弟倆碰它的主要原因。鐘旭也非常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但是她並不是特別擔心,因為使用者的靈力越高,七心梵燈就會燃得越長,在這一點上,她很自信。只要給她一個鐘頭,什麼都搞定了!
有了這盞燈,許飛無所遁形。
鐘旭已經想好,只要攝到許飛的魂魄,立即一鼓作氣把他從裡到外消滅得乾乾淨淨,讓他知道,跟鐘家的人作對只會作繭自縛!
她的計畫非常狠,狠到連一點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拿著七心梵燈,鐘旭走進了最裡頭的法堂。
法堂只是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普通房間,狹窄卻不擁擠,除了正中央鋪了一塊正紅色地毯外,沒有擺放任何家具。東面主牆上,一幅真人大小的鍾馗像神形兼備威風凜凜。
鐘旭將七心梵燈放到地毯上,走到鍾馗像下,雙手合十微閉雙目,虔誠地拜了三拜後,拿出護身符慎重地掛在了自己脖子上。找鐘晴要回這個東西,無非是想為自己多買一重保險,她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再加上老祖宗的庇佑,世間沒有什麼邪魔外道可以對她構成威脅。
看看時間,差兩分到八點。
走到窗前往外遠眺,萬家燈火閃閃爍爍,曾經看過無數次的平常景色此時尤其漂亮。
緊握著胸前的護身符,鐘旭衷心地希望在一個鐘頭之後,自己可以像現在這樣,四肢健全有聲有息地站在窗前欣賞夜景。
十次深呼吸後,鐘旭鎖上窗戶,放下了厚厚的窗簾。
走回到地毯前,她脫掉鞋子,赤腳踩上去,盤腿坐在了七心梵燈面前。
點燈,是鐘旭必須完成的第一個步驟。
七心梵燈沒有燈芯,要點燃它,唯有將自己的精元之氣提升到必須的高度,再傾囊注入其中,魂魄離身,七心燈亮。
鐘旭左手捏訣放在胸前,右手出掌覆在七心梵燈上方半尺之處,閉上眼集中念力,將身體裡所有的精氣提升再提升,只見紅色的光暈從她體內氤氳而出,漸漸由淺而深,水波般緩緩匯流到右掌上,而後盡數匯入掌下的七心梵燈內。隨著注入的精元越來越多,燈盞一反開初的青黑色,如同被扔進煉爐裡的金屬塊一樣,通體發亮,數百道纖細的幽藍光束從內到外透向四面八方。一粒豆大的金紅色出現在燈心,越來越亮,越來越大,片刻間映得整個房間都變成了跟它相同的色調。
七心梵燈徹底亮了。
鑲著藍邊的金紅火焰在它裡面穩穩地燃燒著。
鐘旭從沒有體驗過身輕如燕到如此地步的感覺,覺得身體完全失去了重量,像張紙一樣,被小風一吹,飄飄悠悠地飛上了天。她睜開眼,下意識地朝下一看,另一個鐘旭——她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坐在七心梵燈前。再看看四周,自己已然飄飛在法堂內的天花板上。鐘旭不由乍舌,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試過自己跟自己分家呢。不過,這種可以任你隨意「飛翔」的感覺,還真是說不出的奇妙。
很快,鐘旭就適應了現在的狀態,她指揮著自己的靈魂,從天花板上安全地落回了地面。
她剛一走到七心梵燈面前,幾道綠色的光斑從自己的身體裡被一股力量吸了出去,有規律地散落在燈盞四周,圍成了一個圈,緩慢旋轉著。那種通透碧綠的顏色,像極了旁觀者的血。鐘旭纂緊了拳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些光斑,看它們越旋越快,越旋越高,逐漸形成了一個綠色的漩渦柱,最後分散成四道鎖鏈狀的光體,以燈心為中心,迅速穿過四面牆壁而去。
照這情形,七心梵燈現在應該是去攝取許飛的魂魄了吧,鐘旭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地揣測著。
果不其然,她剛這麼一想,就感到從那四道鎖鏈的去處所傳來的異常波動。
唰~~
刺眼的綠光伴著莫名的颶風從各個方向湧進了房間,鐘旭本能地閉上眼睛,提升靈力拚命地護住自己的身體,要知道她現在是純靈體狀態,有可能稍不留心就被這股強大的力量吹得七零八落。
待感覺到這股力量有所減弱後,鐘旭試探著睜開眼,隨之映入眼簾的一幕讓她瞠目結舌。
七心梵燈之上,四道光之鎖鏈相互旋繞,融合,鎖鏈消失的同時,一個半月型的光圈呈現在燈上,放大,清晰,幻化,光照之處,一個人影由虛到實。
光芒散盡,一襲白衣的許飛赫然出現在鐘旭面前。
「許飛!果然是你!」鐘旭咬牙切齒地指著她的敵人。
「呵呵,好久不見了。」悠然漂浮在半空中,許飛沒有半分驚惶畏懼,一臉微笑。
對於許飛此時的態度,鐘旭又驚又氣,驚的是他明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經被攝走,居然還能如此泰然自若;氣的是在這個時候,他還能笑得那麼厚顏無恥理直氣壯。
「哼哼。」鐘旭冷笑,「真是好久不見了。趁你還能看見,就多看看吧。我怕你以後再沒機會看到我了。」
「是嗎?那真是件讓人遺憾的事呢。」許飛落到地上,攤開兩手不無遺憾地說。
「我對你之前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而你卻對我一再下毒手,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旁觀者一族即將永遠失去一位優秀成員。這的確是件非常非常遺憾的事。」鐘旭揚起頭,強壓下心頭怒氣,面不改色地盯著許飛。
話音未落,那道鍾馗劍獨有的赤紅色光線已然在鐘旭雙手之間延伸。
眼見對手已經開始著手那致命的一擊,許飛卻依舊不驚不詫,不閃不躲,一點出手的意思都沒有。
「劍出!」鐘旭一聲斷喝。
這把無往不利的鍾馗神劍,光芒氣勢猶勝從前,出鞘的那一剎那,真有不可抵擋的凌厲殺氣。
鐘旭抬起手,劍指許飛,對他下了最後通牒:「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今天就能有個徹底的了結。對於你這種心地邪惡不知悔改的惡徒,我再也不會給你任何機會。」
「悉聽尊便。」許飛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完全沒有把面前那把讓人膽寒的武器以及武器的主人放在眼裡。
「哼,死豬不怕開水燙。」鐘旭牙關一咬,雙手緊緊握住劍柄,身子朝前一傾,舉劍就朝許飛眉心刺去。
劍未到,鋒利的劍氣已經彰顯了這一擊的威力——許飛額前的幾縷髮絲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許飛,永別了!
鐘旭確定他不可能再有機會跟自己「再見」了。
但是,這想法剛剛出現不到千分之一秒,鐘旭就覺得自己似乎想錯了——鍾馗劍在離許飛眉心不到一釐米的地方停住了。
當然不是她手下留情,許飛也沒有像上次交戰時一樣出手握住劍鋒。是鍾馗劍自己,它自己在最後一刻違逆了主人的意志停止了攻擊,開天闢地的第一次。
鐘旭目瞪口呆,舉劍的雙手一時動也不是收也不是,整個人像尊雕像似的,凝固了。
「呵呵。」許飛笑道:「你以為你現在還能控制得了你的劍嗎?」
「你說什麼?」被他的笑聲一激,鐘旭回過神來,重新握緊劍柄用力朝前刺,卻發現鍾馗劍完全不聽她的指揮,寸毫也不肯往前挪。她不信邪地又試了幾次,才發現以往收放自如的鍾馗劍仿若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對自己一點反應也沒有。
許飛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笑容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測:「我們沒那麼快說再見的,鐘旭。」
「你……」鐘旭正要出掌,冷不丁卻發覺凝固在半空中的鍾馗劍慢慢褪去了原有的光芒和鮮麗的顏色,褪色之處,立即如脆弱的流沙一般散開。
鍾馗劍在消失。
許飛微微仰起頭,張開嘴唇輕輕一吹,所剩無幾的鍾馗劍終於徹底失去了蹤跡。
「我的劍!混蛋!」
鐘旭憤怒地大吼,拚命擺脫了許飛的箝制,而後狠狠一掌劈在他的胸口上,卻不料這一招撲了個空,許飛身子一躍,輕鬆地躲開了去。
鐘旭見狀,哪裡肯放過他,返身一腳朝他踹去,卻又被他閃過。
「王八蛋,你以為你躲得了多久?」鐘旭站在地上,對著飛到天花板一角的許飛喝道:「九焰地火,盡三界之不淨。出!」
無可匹敵的燦金火焰從她右掌奔湧而出,直直朝許飛而去。
許飛搖搖頭,任憑火焰朝自己噴來。
「什麼?」鐘旭傻了,因為她看到曾經百用百靈威力無邊的九焰地火跟剛才的鍾馗劍落得同樣下場,在許飛面前自我瓦解分崩離析,沒有傷到他分毫。
她不明白,完全想不出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自己的法術怎麼會在這緊要關口無緣無故地失去了效用?!
看著鐘旭焦躁的表情,許飛從上空落了下來,走到她面前。
鐘旭往後退了一步,經過剛才的事,她此時不敢再輕易出招,只十二萬分警惕地盯著許飛,看他還會耍出什麼花招。
「你以為攝來我的魂魄,就可以徹底剷除我嗎?」許飛揶揄地看著她,彷彿是在看本世紀最大的一個笑話。
「廢話!別忘了,你是我的手下敗將!」鐘旭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呵呵,現在跟以前可不一樣了。」許飛逼近一步,笑:「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我只明白一件事,就是你是個齷齪的小人,連跟我正面挑戰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在背後使一些下三濫的損招。」鐘旭邊退邊罵。
「七心梵燈,呵呵,你用這招實在是太欠考慮了。」許飛停下腳步,不無遺憾,但是轉眼他又笑道:「不過,正合我意。」
說她欠考慮?又合他的意?鐘旭不明白這個可惡的旁觀者究竟在胡言亂語什麼,可是看他的模樣,又不像是在信口開河。
「當你一點燃七心梵燈,就注定無法全身而退了。」
許飛一句話,讓鐘旭的心突然結了一層冰。
「你的確很強大,強大到就算知道一個沒有肉身依附的魂魄至多保有平日一半的靈能,也毫不憂鬱地選擇這種方式來攻擊我。不過,一個人強大慣成習慣的話,會影響他的判斷力的。」俊秀如初的臉孔冰霜凍人,嘴角卻綻開一朵別有深意的笑容:「你以為你的精元只是用來當點燈的火柴那麼簡單嗎?不是的,它所扮演的真正角色,是七心梵燈的『燈油』,多燃一刻,便會多損一分,總有耗盡的一刻。沒有充沛的精元支撐,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可能使出你的種種必殺絕招嗎?」
「少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對我說教!你說的我當然知道,那又怎樣?!就算赤手空拳我也能解決了你!」鐘旭這回撒了謊,她知道自己的靈力只會保有一半,卻不知「燈油」這回事,照這樣下去,就算自己不做任何攻擊,精元也會被七心梵燈耗盡,難怪許飛會說什麼正合他意。鐘旭在嘴硬的同時意識到這回玩笑開大了,這次可能真的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敵人。不瞭解的東西,往往會超乎想像。旁觀者,到底是什麼怪胎?!果真如此深不可測?!
「害怕了,對不對。」許飛直視著她的眼睛,墨綠色的瞳孔深邃如不見底的漩渦,佈滿吞噬對方的慾望。
鐘旭不說話,此時已經沒必要再跟對方逞口舌之能,自己心有所懼也是不爭的事實。面對而今這個慘淡境地,動腦筋考慮如何安全抽身才是重點。想來想去,唯一的脫身之計——立即回到自己的肉身。
「呵呵,我的字典裡就沒有害怕兩個字,你以為你真能窺穿所有人的心思嗎?」鐘旭一邊故意大聲說話分散許飛的注意力,一邊故作鎮靜地朝自己的肉身靠過去,只要在三尺之內念動回魂法咒,魂魄就能安全返回自己的身體。
「不用我去窺穿,你的臉上已經寫得再明白不過了。」許飛微笑,往後退了一步,正好給鐘旭讓了一條路出來。
一見機會來了,鐘旭飛身一縱,急速朝自己的肉身撞了過去。
對於她的突然行動,許飛並不阻攔,只將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悠閒的飄蕩在半空中。
咚!
鐘旭的頭撞上了玻璃一樣的物質,整個人被彈回了原處。
雖說現在是靈體狀態不會產生頭破血流的嚴重後果,可鐘旭還是被這個意外一擊整得眼冒金星。
面前,是一道透明的結界,包圍了她的肉身,也斷了她的退路。
許飛飄到來不及爬起來的鐘旭面前,頗紳士地伸出手:「我說了,點燃這盞燈,你就注定沒有退路了。」
「滾開!小小結界就想擋我去路,做夢!」鐘旭一把掀開許飛的「魔爪」,一個挺身站起來,集中全部念力,出掌喝道:「天禁我錮,勿阻我路。開!」
無形的氣流從她掌中噴湧而出,前赴後繼地擊在那道可恥的結界之上。不規則的圓形凹陷物雨落沙坑般出現在上面,發出嘶嘶地鳴聲。
許飛看了直搖頭,「好心」地勸告道:「省點力氣吧,沒用的。而今的你根本突破不了我設下的結界,一如我當初突破不了你的一樣。」
荒謬!他的結界如何能跟自己的相提並論?!鐘家設結界破結界的本事,天下間無人能出其右。就算暫時打不垮許飛,解決他的結界還是有辦法的。
抱著這種想法,鐘旭執拗地繼續著自己的攻擊。
無數白色的光圈浮現在結界表面,嘶鳴聲也越來越大,鐘旭確定自己的力量已經開始起了摧毀性的作用。
「唉……」許飛輕輕嘆了口氣,把臉轉到了一旁,像個對頑皮孩子束手無策的頭痛家長。
最後一擊,鐘旭的手掌猛然觸到了結界之上。
整個空間地震般晃動起來,一道類似閃電的光紋從結界正上方迎頭劈下……
「哇!!」
異光閃過,一聲巨響,裡頭夾雜著一聲驚叫。
鐘旭被自己的力量重重地震開,身體已經完全不受控制,隕石一樣疾速朝某個方向墜了下去。
幸而許飛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鐘旭的手臂將其拽到自己懷裡。
片刻,所有的異動嘎然而止,宣告著這次進攻的徹底結束。
而那道結界,絲毫無損,依舊巍然而立,固若金湯。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沒用的。」許飛「語重心長」地對懷裡驚魂未定的鐘旭說。
回過神的鐘旭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喃喃道:「不可能的。這個結界怎麼可能在我之上?!」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著許飛:「雖然我現在不能有所作為。可是你現在也是靈體,你也只會保有一半的靈力,我沒理由破不掉你的結界!」
「哈哈。」許飛大笑:「你忘了我是什麼嗎?旁觀者啊!可為人,可為鬼。你的七心梵燈雖然厲害,卻只管攝取靈體,而不懂得分辨生靈與死靈。要騙過它真的太容易了。當我選擇另一重身份時,根本就不需要依附肉體供給靈能。你面前的我,跟平時的許飛,沒有區別。相同的模樣,相同的……力量。」
鐘旭愕然,她終於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栽了個大跟頭了。
七心梵燈所攝來的,不是最重要最關鍵的生靈,而是一個以死靈身份現身她面前的旁觀者,一個不論是精元還是靈能都堪稱完整的許飛。
「明白了?」許飛的手指繞起鐘旭一縷頭髮,附在她耳畔低語:「這一仗,你必輸無疑……」
「把你的髒手拿開!」不待許飛把話說完,鐘旭突然轉過頭,一拳擊在許飛的下頜,幾個連環腿緊跟而上,直朝他胸口踹去。厚顏無恥的混蛋,在這個時候還敢行輕薄之事。
許飛身子一側,靈巧地向後躍開數米,輕易避開了鐘旭殺氣騰騰的拳腳攻擊。
「嘖嘖,力氣還是那麼大。」站在安全距離之外,許飛輕笑。
鐘旭一面被他眼裡的嘲諷與挑釁氣得幾乎鬧充血,一面為自己的力不從心心急如焚,這兩種極端的負面情緒直接導致了她的行為失控。
與許飛對視幾秒後,鐘旭合上了幾近噴火的雙眼,身子往下一沉,席地盤腿而坐,雙手捏訣平放膝上,嘴唇緊閉,神情端肅。
「身無不動,九星聚靈。諸方魑魅,亡身滅形。」
「身無不動,九星聚靈。諸方魑魅,亡身滅形。」
雖然鐘旭沒有開口,卻有山谷回音般的聲音從她的身體裡發出,由弱而強,綿延不斷地迴蕩在空間的每一個角落裡。
鐘旭的身體,確切的說是她的魂魄,漸漸發出了異樣的光彩,金紅紫青,星光斑斕層疊而出,其景甚是壯觀。
看著面前鐘旭所造就的景象,許飛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
這招聚靈之術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強迫自己把剩餘的所有精元與靈力聚攏,並在一瞬間提升到極限,在這種高度使出的攻擊,估計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了。但是,鐘旭也必須承擔這一次性透支靈力可能會帶來的任何惡劣後果——包括形神俱滅。
可以說,這招是壓倉底的最後一博。賭的,是鐘旭的性命。
不能輸,絕對不能輸!
她的心清晰地說。
「身無不動,九星聚靈。諸方魑魅,亡身滅形。」
「身無不動,九星聚靈。諸方魑魅,亡身滅形。」
咒語之聲越來越洪亮,排山倒海般朝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包裹住鐘旭身體的光彩已然化作三尺青焰,大有不燒盡妖邪不罷休之勢。
捏訣的雙手,由外向內移動,以食指無名指緊緊相接,再緩緩抬起,直至高過頭頂。
「赫!」
鐘旭雙目一開,左手猛然往前一劃,身上的火焰霎時集中糾結在一起,竄到她頭頂,以尚作捏訣之姿的右手為中心形成一個比太陽還要耀目的火球。
許飛臉上雖無懼色,卻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兩步。
「……諸方魑魅,亡身滅形。出!!」
鐘旭左手箭指一揮,頭上的火球竟化作一條栩栩巨龍,靈光四射昂頭奮爪,凶悍無匹地朝許飛撲去。
這回許飛不敢懈怠,迅速伸出左手在面前的空氣裡劃下一個一人高的圓圈。
與此同時,鐘旭的神龍已張開大口,與許飛不過咫尺之遙。
只見電光無數,交織而過。
轟隆一聲巨響緊隨其後,晴天旱雷震耳欲聾。
整個空間頓時陷入一片忽暗忽明的混沌。
窒息的感覺,死亡的威脅,求生的慾望,充斥在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特殊戰場裡……
硝煙散盡,已不知過去多少時間。
「唔……」
匍匐在地的鐘旭微微呻吟著,漸漸恢復了意識。
她試著抬抬手,動動腳。
然後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阿彌陀佛,所有的零部件尚算完好。而不遠處的七心梵燈,雖然燈光已經大不如前,可總算是平安無事的亮著。
謝天謝地,自己還活著,還活著。
發自內心的狂喜支持著鐘旭撐起已近虛脫的身子站了起來。
那種失重的輕飄感早已消失,莫說在空中任意飄來蕩去,就算老老實實用腳走一步也困難得很。屬於自己的這方魂魄,如同被拴了鉛一般,沉得不得了。
許飛那個混帳多半掛了吧?!肯定連根頭髮也沒剩下!
扶著牆壁,鐘旭很解恨地想著。
對於自己剛才的表現,她實在太有自信了。
帶著得意的笑容,鐘旭回頭望向許飛所在的方向。
撲通~
鐘旭身子一軟,順著牆壁滑了下去,癱坐在地。
許飛,剩下的不只是一根頭髮。
他整個人,都完好無缺地剩了下來。
鐘旭眨眨眼,又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頭,告訴自己,現在看到的,百分之一百是幻覺。
「這已經是你的極限了吧。」許飛站在原地,雖然面白如紙,卻仍不肯丟掉慣有的笑容。
許飛,旁觀者,他的強悍究竟到達了何種程度?!
鐘旭想不出答案。
「你……你看起來不比我好多少,看看你的臉,跟從麵粉堆裡鑽出來一樣。哼哼,剛才那一招沒讓你失望吧。」她拼盡氣力再次站了起來,對許飛大大地嘲笑一番。
「不得不說,我真的很佩服你。不愧是鐘家的驕傲。」許飛對她的嘲笑毫不介意,反而出其不意地稱讚起她來。
正當鐘旭認定了他是在說反話時,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許飛的面前,漸漸浮現出一塊剛剛好擋住他的圓形盾牌狀物體,從完全透明到通體淡綠。
這個是?!
鐘旭先是一驚,而後恍然大悟。
正是這塊堅固到可惡的盾牌保了許飛的周全。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居然賜給他這麼厲害的寶貝。一物降一物,真是鐵一樣的定律。任她鐘旭百般厲害,卻始終有堪不破的一關。旁觀者,就是她過不了的「關」嗎?!
鐘旭心裡苦笑,嘴上卻強硬依舊:「看來你我之間還是勝負未分。不要以為有一個會變色的盾牌就有恃無恐,你……」
話未說完,鐘旭卻突然住了口——無數道細小的綠色液體從盾牌上涓涓而出,很快便將整個盾牌染得通體碧綠。
盾牌上的,是血?!
許飛在流血?!
「呵呵,恐怕勝負已分。」透過那片美得眩目的綠,許飛的身體搖搖欲墜,最終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情勢三百六十度急轉,鐘旭來不及考慮這是不是旁觀者的又一個花招,想也不想便朝許飛走去。
走到這面「血盾」前時,她停住了腳步,略有猶疑。
「怎麼,害怕嗎?不敢過來?」許飛抬起頭,笑。
鐘旭眉頭一皺,抬腿便從盾牌中一穿而過。
一瞬間,似乎陷入了一塊冰涼沁心的水晶,身體裡的每一部分都為之一震,早已潰散的不知去向的力量突然如冬眠初醒的動物一樣,有了復甦的跡象。
這感覺,實在是意外。
當鐘旭無阻無礙地站在許飛面前時,身上竟然也沾了一層淡綠的光。
「你的身上,全是我的血。」許飛坐在地上,勉強撐起身體,費盡不少氣力才擠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要在這個時候幹掉他嗎?
鐘旭猶豫了。
「你始終是我碰不得的人啊。」許飛垂下頭,把當初在天台上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次。
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透他的心思。
鐘旭不動聲色,冷冷地俯視著腳下曾經不可一世的生死對頭。
「許飛。」她突然蹲下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惱怒地質問:「我不明白,真是不明白。你處心積慮地要取我性命,到底是為什麼?從一開始,不懷好意的人是你啊。」
許飛不答話,轉過頭看著燃得越來越旺的七心梵燈,若有所思。
「做了壞事就心虛到這種程度嗎?連說話都不敢了?!」鐘旭想揍人。
「把手給我。」許飛頭也不回地說。
「什麼?」
許飛回過頭,面上已無半分表情:「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嗎?!」
會不會又是一個陷阱?!
「你直接說不就行了!」鑑於一朝被蛇咬所帶來的後遺症,鐘旭對許飛的話將信將疑,遲遲不肯伸出手去。
許飛重重地嘆了口氣,抬眼看定她:「你以為我現在還能對你怎麼樣嗎?!」
鐘旭心下一動,莫非他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是,旁觀者,又豈能用常理來判斷?!
「把手給我!」見她還在猶豫,許飛挪了挪身子,主動把手朝她伸出來:「我帶你去找回遺失了十五年的東西。」
「啊?!」鐘旭不懂他口中玄之又玄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快一點,趁我現在還有這個能力。」許飛的臉越來越蒼白,幾乎有了透明的錯覺。
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不弄個水落石出,她死不瞑目。管不了那麼多了,一切且隨機應變罷。
鐘旭皺了皺眉,毅然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許飛寬大的手掌中。
噝~~
鐘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許飛的手,真涼啊。若非看到,肯定以為自己握著的,是一塊千年不化的冰呢。憶起當初在醫院裡,許飛覆在自己額頭上的手掌,那種暖人的感覺,跟現在迥然不同。很難想像,這會是同一個人的手。或許,有溫度與沒溫度就是人跟鬼之間最大的區別吧。
鐘旭胡思亂想之際,一股乍暖又寒的力量從許飛的手心裡傳出,如同纏樹的藤蔓一般迅速纏滿了她整個身體。
眼前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直到徹底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一如當初在長瑞大廈裡身負重傷人事不醒時所看到的情形一樣,鐘旭覺得自己再次墜入了一條沒有燈光的幽深隧道。唯一不同的是時,這一次的「隧道」,多了許多星星點點的光斑,流星一樣在隧道里飛速穿梭,一絲不亂地運行著飛行,消失,出現,飛行的單調步驟。
尚未適應環境的鐘旭用力揉著眼睛,試圖看清楚自己究竟被許飛帶到了一個怎樣的怪異空間。
片刻,她睜大眼睛仔細一瞧,發現腳下彷彿踩著一條以光速運行的傳送帶,根本不勞自己動腿,整個人就身不由己地朝前滑去。而前方,許飛背她而立,緊緊拽住她的手,領頭人般牽引著她,朝隧道的一端趕去。
過了好一陣鐘旭才明白,動的不是那些星子樣的東西,而是他們自己。錯覺的產生是因為他們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快要陷入被溶解掉的危險。
前行途中,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鐘旭好幾次想開口說話,卻怎麼也張不開嘴,上下嘴唇被縫了線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帶著這種難受的滋味,鐘旭跟許飛繼續朝隧道的深處「走」著。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一片刺眼的亮白突然在鐘旭的眼前炸開來,她本能地伸出手遮在面前,試圖擋住這比十個太陽還厲害的光芒。可是,完全徒勞,帶著強烈磁性的光線穿過她的手掌,無限地擴張開來,把他二人迅速地扯入了另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咯咯咯咯~~
耳際忽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動聽的笑聲。
鐘旭猛地睜開眼,第一眼就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碧綠的水面上。
她試著抬起腿,又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立刻就有一圈一圈的水紋在腳下漾開。
不是吧?!居然踩在水上如履平地?!
鐘旭絕不以為眼前所見是自己輕功了得所致,她抬起頭,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心,四下掃視著這個從不曾見過的詭異空間。
這裡,是一個沒有任何邊界的地方,如浩淼的海洋一樣無限制地向四方延伸,根本看不到盡頭。除了腳下的一泓碧水,就是氤氳模糊的白色,或重或淡、或明或暗地填充著所有鐘旭能看到的地方。
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竄上她的心頭,不是恐懼,也不是排斥,似乎是一種……共鳴。沒錯,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靈,與這個從不曾接觸過的空間產生了莫名的共鳴。
「你把我弄到什麼鬼地方來了?」鐘旭回過頭,狠狠地質問著許飛。
「鬼地方?!」許飛呵呵一笑,「這裡是你丟了十五年的東西,屬於你自己的一部分啊。」
「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招?」鐘旭被他的態度和不著邊的話語惹得火大,伸手就去揪他的衣領。可是,這回她沒有成功——她的手從許飛身體裡一越而過,沒有半點阻礙。
「你……怎麼……」鐘旭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許飛,不明白怎麼會這樣。雖然他們兩人現在都是沒有肉身依託的靈體,但是只要是相同特質的存在方式,彼此間仍然能夠產生實質性的接觸。就如同人與人之間可以擁抱,魂魄與魂魄間也可以。但是,如果人跟魂魄擁抱的話,通常只能抱到一團空氣,這就是因為彼此間的「構造」不同無法兼容而造成的。
鐘旭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不能跟許飛有所接觸,難道他的「結構」改變了?!
「不必驚訝。」許飛緩步走到她身旁,看著她:「這個地方,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無法進來,包括我在內。你現在看到的,只是我的虛像罷了。」
「虛像?」鐘旭不相信地把手在他身體裡又揮了幾個來回,終於信了。
「我只能帶你找到通往這裡的路……屬於你一個人的地方……」許飛減去幾分笑意,平靜地說:「你遺失的記憶之河。」
「記……憶……之……河?」鐘旭打從出娘胎起就沒聽過這號名詞,更別說還是什麼「遺失的」記憶之河。
「你的記憶,並不完整罷。」拋下這句話後,許飛徑直朝前頭走去。
不完整?自己有什麼不完整的?
鐘旭還是想不透他的意思。
這時,剛來時在她耳邊出現的清脆笑聲再次響起,聲音的來向,正是許飛的去處。
她不再多想,趕緊朝許飛追去。
穿過層層迷霧一樣的白,鐘旭看到前面的許飛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疑惑地跟了上去,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許飛正望著前方某處,目光深沉得嚇人。
循著他的目光,鐘旭也朝同一個方向看去。
噯?!
前方有人?
一個,兩個,還是三個?!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除了自己跟許飛,還會有何方神聖存在於這個糊裡糊塗的空間裡?!
正當鐘旭警覺地忖度著要不要走近些看個究竟時,眼前的人影卻已經漸漸放大,漸漸清晰起來——
「姐姐,接好哦。」
三、四歲的捲髮小女孩,穿著粉豔豔的衣裳,紅撲撲的小圓臉上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汗珠,忽閃著黑亮有神的大眼睛,興致勃勃地把手中的玩物往前拋去。
紅色的弧線從鐘旭面前一劃而過,紅色的皮球穩穩地落在了另一雙白皙柔嫩的手掌裡。
鐘旭的注意力被牢牢黏在了小女孩的身上,這樣的衣裳,這樣的臉蛋,這樣的汗珠,無一不讓她聯想到曾經站在醫院香樟樹下窺視她的女孩,準確的說,是那隻女鬼。還有那隻皮球,實在太熟悉了,根本就是那女鬼一直帶在身邊的傢伙嘛。
可是,鐘旭立即否定了這女孩與女鬼是同一人的想法,她們雖然年紀相近打扮相似,玩的東西也一樣,但是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模樣與神態。因為到現在為止,鐘旭仍然忘不了那雙隱沒在香樟樹下,與外表形成突兀對比的幽怨眼神,;而面前的這一位,眼裡流露的是不加任何掩飾的快樂與天真,一個表裡如一非常完全的孩子,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呵呵,你看看你,一頭的汗。」
同樣稚氣未脫的聲音,裡頭卻飽含著無限憐愛,微風一樣飄到鐘旭的耳朵裡,輕柔而和煦。
鐘旭這才回過神來,循聲轉頭尋找聲音的主人。
還是個女孩,或者可以稱作一位少女,約莫十二、三歲左右,標準的瓜子兒臉白皙而紅潤。與同齡人相比,她的個頭稍顯高挑,一身剪裁得體的淡青色連身裙長及腳踝,濃密且垂順的長髮齊整地披在肩上,泛著健康的光澤。
待她長大之後,必是個讓人動心的女子,美麗而不刺眼的那種。
鐘旭微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輕輕地把皮球放到一旁,帶著一臉笑容,目不斜視,邁著輕盈而不浮躁的腳步走向對面的小女孩,腳邊的裙倨隨著她的步態微微飛動,飄逸簡單,輕靈過人,處處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靜與成熟。
「來,姐姐給你擦擦汗。」
走到小女孩面前,她蹲下身子,掏出一方手絹,仔細地拭去了女孩臉上的汗水。
打理妥當之後,少女收起手絹擰了擰女孩的鼻子,嗔怪道:「每次一瘋起來就沒完,看看你,跟花臉貓似的。」
「嘻嘻,我就是喜歡當花臉貓貓,反正有姐姐幫我擦。」小女孩揉著鼻子,歪著頭頑皮地笑。
「你啊!我算是被你這個小魔頭賴上了。」少女無奈地笑著,扶住小女孩的後腦勺,將兩人的額頭靠在了一起:「可是,賴就賴吧。誰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呢。」
小女孩順勢摟住了少女的脖子,吐著舌頭扮鬼臉:「我要賴著姐姐一輩子呢!」
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
不同年齡的兩張臉,綻開了花一樣的笑顏,幸福純潔得讓人感動。
鐘旭也笑了,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種久違的溫暖與熟悉在心底動盪。
這對姐妹到底是誰?
為何自己的情緒竟然會受到她們的感染?為什麼?
鐘旭扭頭看向默不作聲的許飛,恐怕只有他才能給出答案。
可是,未等到她開口,跟電影裡鏡頭的切換一樣,剛剛還無比溫馨的一幕突然被切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面——
一隻面目悚人醜陋不堪的半截惡鬼張牙舞爪地撲向了一個摔到在地的紅衣小女孩。
又是剛才那個頑皮的小女孩?!似乎比剛才長大了些,眉眼之間已經有了些許不同。
面對即將到來的致命之擊,小女孩清澈有神的眸子裡沒有半分畏懼與恐慌。
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除了她鐘旭之外,竟然還有人可以在面對鬼物時仍然保有那樣堅毅鎮定的眼神,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而且,這個人僅僅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
鐘旭的心揪了起來,不是為了這緊張恐怖的場面,而是因為這孩子越看越面熟,卻始終又不能肯定在哪裡見過。
「伏鬼金劍,惡靈退散。」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天而降,隻身擋在了小女孩面前。
與此同時,一道鐘家專屬的伏鬼金劍筆直地穿過了惡鬼的眉心。
一陣刺耳的怪叫後,囂張的鬼物被耀眼的金光化成了骯髒的灰燼。
是誰?竟然會使用鐘家的獨門法術??
待看清來人的臉孔時,鐘旭震驚了。
她是小女孩的姐姐?!
一定是的。
年齡的增長很清楚地反映在她的身體上。
個子比以前高了大半個頭,還是著了一身飄逸的長裙;漂亮的長髮已經不見了,一頭颯爽幹練的短髮取而代之;雖然神情急迫怒目相向,卻仍然掩不住那抹溫婉動人的秀麗,沒有半點殺氣。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模樣越來越像許飛拚命保護的那隻女鬼呢?!
真的,越看越像!
一個滄桑成熟,一個青澀稚嫩——女鬼,「姐姐」,兩個人的影像漸漸被鐘旭重疊在了一起。
正當鐘旭為自己的遐想而犯楞時,少女吁了口氣,回身幾步跑到小女孩身邊把她扶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怎麼樣?傷到哪裡了嗎?」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終於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搖頭。
少女一下子慌了神,趕緊把她摟到懷裡,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著:「乖,不怕了哦。有姐姐在這兒,沒有人能傷害到旭兒的。」
女孩兒嗚嚥著點頭,窩在少女的懷裡,漸漸平復了下來。
「有姐姐在這兒,沒有人能傷害到旭兒的。」
旭兒??
她叫她的妹妹「旭兒」?!
她會用鐘家的法術?!
還有那個「旭兒」跟自己如出一轍的過人表現……
「屬於你一個人的地方……你遺失的記憶之河……你的記憶,並不完整罷……」
鐘旭想起許飛謎一樣的話語。
她的記憶,確實不完整,八歲之前,一片空白。
剎那間,如遭五雷轟頂,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卻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鐘旭垂下頭,渙散的目光不知道要投向哪裡。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你們到底是誰?是誰!!」
一聲大吼,鐘旭打破了沉默的僵局,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發了瘋似的想抓住面前僅僅抱在一起的「姐妹」倆問個明白。
可是,如海市蜃樓一樣,她進一步,「姐妹」倆就退一步。
鐘旭不甘心,越追越急。
「停止吧。」許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只是你的回憶,一個人怎麼可能追得上已經失去的回憶呢?!」
什麼?!
鐘旭停止了瘋狂的追逐,定睛一看,呆住了——跑了那麼久,為什麼現在還是在站在原地?
「人,可以前進,卻不能後退。做錯了事情,可以彌補,卻無法挽回。」許飛轉過頭,別有深意地對鐘旭說。
鐘旭一手抱著自己的頭,一手指著已經開始趨於消失的「姐妹」倆,儘量以鎮定的口氣問:「那個小女孩,是我?!」
許飛笑了:「八歲以前的你,可愛的小朋友。」
「那個女人,是你一直保護的女鬼?」鐘旭希望許飛說不是。
許飛不笑了,一點也不猶豫地回答:「是。」
鐘旭覺得腳下有點晃動,產生了就快站不住的預感。
「女鬼……我的……姐姐?」鐘旭做了有生以來最難忘的一次等量代換。
「親生姐姐。」許飛又往她已經混亂不堪的心上重重捅了一刀。
「不可能……不可能我有個姐姐自己卻不知道……就算我不記得,我的家人也會告訴我的!」鐘旭喃喃自語,半晌,她猛地抬起頭,憤恨地瞪著許飛:「是你!一定是你!到這個時候你還妄想耍花招迷惑我嗎??」
「要接受事實,尤其是不利的事實,很難。其實你的心早就明白這一切都是不可能作假的真相,對嗎?!」
「我……」鐘旭再也找不出理由反駁,黯然問道:「我八歲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跟我來吧。」許飛衝她揮了揮手,道:「有必要帶你到我的記憶中去看一看。」
對於許飛的「邀請」,鐘旭不再有任何抗拒與懷疑,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腳下那片原本無限制擴散的碧水,驟然被某種力量收縮聚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條半米寬的河流,微瀾陣陣,蜿蜒向前。
河水的盡頭,聳立著一扇似有似無的門。
這條河,將指引她去到那扇神秘的大門,而那扇大門,又會帶她通向哪個地方?
「來吧。」
許飛率先踏進了河水裡,幾朵水花濺起,又叮咚叮咚地落回了原處,微不足道的動靜,在鐘旭聽來,仍然心驚難抑。
看了看許飛,鐘旭抬起腳,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邁進這條神秘的「河流」。
「閉上眼,一直朝前走就是了。」
拋下這句囑咐,許飛閉上自己的眼睛,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鐘旭沒有猶豫,立即閉上了雙眼,緊跟在許飛身後往前而行。
很奇怪的感覺,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卻一點也沒有失去方向感的擔心。腳下有些涼沁沁的,一種獨特的信息從「河水」裡傳出,給她指了一條不需要用眼睛看的路。
要走多久,鐘旭沒有想過,她只告訴自己——
往前走,往前走。
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本該知道的真相。
不能後退,只能前進。
……
耳朵裡一直傳來的有節奏的踏水聲,消失了。
紅紅藍藍的光影從緊閉的眼前交錯而過,灼人的氣流迎面撲來,身體像灑進開水裡的糖粒兒一樣,快要化掉似的。
吱~~吱~~
夏天特有的鳴蟬聲鑽進鐘旭耳裡,四週一片俗世的嘈雜。
多熟悉的聲音。
鐘旭沒有輕易睜開眼,微微地轉動著頭,感受著自己身處的環境。
「睜開眼睛吧,我們到了。」
到了?!
許飛話音剛落,鐘旭忙不迭地睜開了眼。
噯,好明媚的陽光,穿過茂盛的樹枝,洋洋灑灑地落在自己和許飛身上。
不知來自何處的微風,拂動了樹頂的每一片葉子,綠油油,晃悠悠,清爽地可愛。
夏天的味道。
面前,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樹,挺拔俊秀,生機勃勃。
香樟樹?!
鐘旭上上下下地掃視著這個植物,覺得極眼熟。
「眼熟是吧。」許飛撫摸著粗糙的樹幹,「醫院的那棵香樟樹。」
「醫院?!」
這裡是醫院嗎?!
鐘旭吃了一驚,馬上把視線從樹上挪開,轉過身看向四周。
鵝卵石的小道,鮮花盛放的花園,六層高的老式大樓,三三兩兩穿著條紋病服穿梭其中的病人,所有景色,漸漸清晰——真的是她曾住過的醫院,除了季節上的不同,沒有半分差別。
「這裡……是你的記憶?」鐘旭用初生嬰兒一樣的眼光打量著這裡的一切,身不由己地驚嘆於旁觀者的神奇能力。
「一直在外頭天南地北地遊蕩,直到五年前,來到這座城市,進了這家醫院,選擇當一個平凡的醫生,謹守著旁觀者的本分,希望能以正常人的身份過上一段安定平穩的生活。」許飛答非所問的回話令人費解。收回放在樹幹上的手,他走回到鐘旭面前,目光複雜地看了看她,而後沿著石子兒路向前緩步走去。
一聽他說「守本分」這三個字,鐘旭的火氣騰一下又竄了起來,如果他守本分,又怎麼會徒生這麼多事端?!更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打自己耳光嘛。
「真是可惜,看來你沒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因為你沒守住你的『本分』。」跟在他身後,鐘旭忍不住開口譏諷。
「呵呵,我想,不代表我能。世事大多如此。」許飛毫不介意,平靜地繼續:「剛來醫院的那段時間,日子平凡而簡單。我選擇了『人』的身份,不使用自己所擁有的任何異能,以救死扶傷為目的安靜地生活著。直到我……」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醫院的主樓前。
「直到我……」許飛突然停下了腳步,把視線投回到鐘旭臉上:「遇到你姐姐。」
一聽到「姐姐」二字,鐘旭突覺如有刺在喉,吞不下吐不出,不知道要如何應對。
一陣散亂急迫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一群醫護人員抬著擔架飛似地朝樓裡趕,擔架上胖乎乎的小女孩發出讓人心悸的呻吟。
許飛跟鐘旭誰都沒有避讓的意思,任由他們穿過自己的身體而去。
啊……
鐘旭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群「白衣天使」裡頭,她看到了另一個許飛,手裡舉著吊瓶,跟著大家的腳步往前飛奔。
「因為這個小病人,我發現了你姐姐的存在。」許飛目送著「自己」的背影,若有所思。
鐘旭琢磨著他話裡的意思,不可遏止地猜測著這背後究竟是怎樣一個不為自己所知的故事。
「上樓去吧。」許飛輕輕嘆口氣,抬腿走上了樓前的台階。
沒有任何阻礙地「穿越」過一路上遇到的任何人,在許飛的引領下,二人來到了四樓的一間病房外。
還未走進去,已經聽到了一陣稚嫩的童聲。
「醫生叔叔,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如果佳佳聽話,乖乖吃藥打針的話,很快就能回家了。」
許飛溫和的聲音。
鐘旭看了許飛一眼,走進了病房。
病床上躺的,正是剛才擔架上那個病重的小女孩,此時看來,她已經一切正常,胖胖的蘋果臉上透著活泛的紅暈。
另一個許飛,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給她做著檢查。
病床邊,還有一個女人,領著另外一個小女孩,焦慮地盯著許飛的一舉一動。
收起聽診器,許飛對女人說道:「放心,經過這十來天的治療,佳佳恢復得非常好。雖然傷得不輕,但是小孩子的骨骼癒合起來是很快的。再過一個星期,應該能出院了。」
「是嗎?阿彌陀佛!」女人輕拍著胸口,大大鬆了口氣的樣子。
「媽媽。」病床上的小女孩抓住女人的袖子晃動著,「我想吃巧克力!」
「啊,巧克力啊,好好,媽媽這就去給你買。」女人連忙答允,然後俯身對身旁的小女孩說道:「洋洋,你在這兒陪妹妹玩,媽媽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嗯,知道了。」叫洋洋的小女孩懂事地點著頭。
「乖了。」女人親了親她的額頭,拿了錢包出門去了。
許飛摸了摸兩個小女孩的頭,道:「叔叔還要去看別的病人,你們兩個乖乖地等媽媽回來,妹妹不要亂動,姐姐不要亂跑哦。」
「我們很聽話的。」姐妹倆乖巧地應著。
「真是好孩子。」許飛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病房。
「這是你的另一段記憶嗎?」鐘旭扭頭問身旁的許飛,僅僅上了幾層樓梯,時間卻過去了至少十天,記憶裡的時間。
「是。你只需要看你應該看到的就夠了。」許飛邊說,邊朝那對姐妹走去。
什麼是自己應該看的?!
鐘旭覺得跟許飛溝通起來實在是有困難,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跟猜不透的謎語一樣,讓人費煞思量。
「耐心等一等吧。」許飛看透了她的毛躁。
鐘旭正要開口,卻被床上那個叫佳佳的小女孩給打斷了。
「姐姐,姐姐,你快看。」她興奮地指著窗戶大聲喊。
一隻藍底紅紋的蝴蝶停在打開的窗戶沿兒上,翩翩然地搧動著翅膀。
「噯?!蝴蝶!好漂亮的蝴蝶。」洋洋跟妹妹一樣興奮。這些美麗的小動物,對大多數的孩子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姐姐,我們把它帶回家好不好?!」佳佳徵詢著洋洋的意見。
「好!」洋洋站起來,「我去捉。」
「好噯!」佳佳樂得直拍手。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洋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朝蝴蝶伸去。
蝴蝶沒有被小女孩的行為所驚動,展開翅膀悠閒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已經知道洋洋的手根本搆不著它。
又試了好幾次,洋洋還是碰不到它。
病床上的佳佳,臉上有了失望的表情。
看著妹妹的樣子,洋洋撅著嘴想了想,走回到床邊,搬了一把小圓凳到床前,顫巍巍地站了上去。
這一回,她的手終於夠得著了。
可是,聰明的蝴蝶卻迅速拍動著翅膀,立即就要飛走的樣子。
洋洋一急,為了趕在蝴蝶飛走前捉它,她一手撐著窗檯,將身子猛地朝前一竄。
腳下的凳子翻了。
蝴蝶飛走了。
「姐姐!」佳佳尖叫。
「危險!」鐘旭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本能地跳過去想抓住洋洋。
當然,她什麼也沒有抓住,眼睜睜地看著洋洋從窗戶上摔了下去。
天!
鐘旭別開了臉,不忍心看到即將發生的慘劇。
可是,一秒鐘後,已經被嚇暈的洋洋竟然安然無恙地被某種力量馱回了窗口,跌落在病房裡的地板上。
怎麼回事?!
是誰有這麼大本事救回了這個孩子?!
驚訝之餘,鐘旭立即伸出頭,朝窗戶外看去。
這一看,鐘旭幾乎停止了呼吸——窗外,竟然是那隻女鬼,或者說,是她的姐姐。正痛苦地漂浮著,無法移動分毫。熾烈的陽光沒有任何遮擋地籠罩著她,一縷縷青色的煙從她的軀體上裊裊而出。
是她救了洋洋?!
她從哪裡冒出來的?!還有,她是一隻鬼啊,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無疑是自尋死路。修為普通的鬼物一旦被陽光照到,就法力全無,根本不能移動躲避,只能任由陽光侵蝕,直到魂飛魄散。
她居然不顧自己的存亡,只為了救一個毫無關係的小女孩?!
看著她痛苦的樣子,鐘旭第一次產生了難過的感覺。
「抓住我的手。」
一隻大手穿過鐘旭的身體,伸向瀕臨滅亡的救人者。
鐘旭趕緊回過頭——
啊?!許飛!
關鍵時候,他竟然出現了。
「抓住我的手。」
一隻大手穿過鐘旭的身體,伸向瀕臨滅亡的救人者。
鐘旭趕緊回過頭——
啊?!許飛!
關鍵時候,他竟然出現了。
蒼白到透明的纖弱手掌,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這下,鐘旭放心了,她知道窗外的魂靈得救了。
如此危急情形之下,只有他,才能有效且及時地拯救一隻死靈。
伏在窗前的許飛眉頭一皺,升起足夠的靈力使勁一拉,命懸一線的被救者終於脫離了要命的陽光,無力地跌落在許飛懷裡。
來不及詢問,他先把她抱到背光的牆角處坐下,而後又回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洋洋,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
被嚇傻的佳佳嚎啕大哭。
見此情景,許飛趕緊走到佳佳身邊,一手摟住她輕聲安撫著,一手覆在了她的額頭上。
他果然很有本事,不消半分鐘,佳佳就安穩了下來,沉沉入睡。
鬆了口氣的許飛,又過去看了看洋洋,確認她只是嚇暈並無大礙後,又將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幾秒鐘後,方才放心地收回手,轉身朝女鬼走去。
「你對那兩個小女孩做了什麼?」鐘旭回想起當初,許飛曾用同樣的方法對付過死也不肯打針的她。
「清醒之後,她們不會再記得剛才發生的事情。」許飛靠在牆上,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那個瑟縮在牆角影子。
鐘旭沒有再追問什麼,轉過臉,看著另一個空間裡的兩位主角,繼續當一名觀眾,關注著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的「劇情」,究竟會怎樣發展。
「跟我走。」
許飛在下命令,沒有半點徵求意見的意思。
探出頭確認病房外面並無他人經過後,他輕輕鬆鬆地攔腰抱起了氣息懨懨的鬼魅,迅速出了門去。
不待身邊的許飛開口,鐘旭已經迫不及待地跟了出去。
一路跟來,鐘旭發現許飛帶著女鬼……呃……她的姐姐,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還順手關死了房門。
剛剛穿過牆壁踏進了辦公室,迎頭便聽到了許飛不溫不火的聲音。
「從佳佳姐妹一入院開始,你就常常在她們的病房裡徘徊。我之所以不加干涉,是因為我知你並無惡意。不過我真的很好奇,是什麼原因促使你甘願冒萬劫不復的險,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
說話間,許飛一直不曾鬆開女鬼的手,看得見的碧綠能量,從他手中源源不斷地傳入對方體內。
本已開始虛化的形體,因為這股奇異的力量,漸漸飽滿了起來,很快恢復到了屬於鬼物的正常狀態——實體化。
在肯定她已經徹底脫離險境之後,許飛鬆開了手。
大難不死的女鬼,蜷縮在牆根處,低垂著臉,一言不發,連對救命恩人說聲謝謝也不願意。
「給我一個解釋。」許飛勾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
她仍舊不開口,看著許飛,黑白分明的美麗眸子裡,有倔犟,有無奈,有牽掛。
相對良久,許飛搖頭一笑,站起身,道:「你既然喜歡把心事藏著,那就隨你吧。這裡有本事救人的傢伙很多,夠本事救鬼的就少了。以後自己小心,你走吧。」
「曾經,我也有個妹妹。我不想這世界上又少一對姐妹。」她抬起頭,聲音細微而低沉,「就是這麼簡單。」
「妹妹……」許飛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重新蹲下身來,打量著她的臉:「理由的確很簡單,可是,理由背後的故事不簡單。」
他篤定的語氣似乎令她不快。
抬起低垂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
迎上許飛探究的目光,她不客氣地反問:「你是誰?你並非普通的人類。」
「等你跟我講完我想知道的故事以後,我會很樂意告訴你『我是誰』。」許飛跟她做交易。
「對不起,我並不是非要知道『你是誰』不可。」她毫不猶豫地拒絕,而後凝了凝了神,試著重新站起來。
許飛一笑,伸出手欲扶她一把:「倔犟的女子。」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擋開許飛的手,她第二次拒絕了他。
「好,你自己來。」許飛收回手。連續碰了兩次軟釘子,他並無半點惱怒。
試過幾次之後,女鬼終於站了起來,再一踮腳,毫不費力地飄到了半空中。
「謝謝。」
頭也不回地扔下這兩個字後,她穿過天花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我並不以為你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不過,現在看來,我錯了。」看到這兒,觀眾之一到底沉不住氣了,鐘旭的目光在兩個許飛之間游移:「為什麼初見面時就對她的底細如此好奇,這並不像旁觀者的作風。」
「她夠資格引起我的注意,僅此而已。」許飛的答案簡單得要命。
鐘旭哼了一聲,顯示出「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姿態,隨即眉毛一挑:「你不是善於窺視人心嗎,想知道別人的心事,動動靈力就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廢話。」
「人類是最漏洞百出的族群,要窺視他們的慾望,不難。可是,鬼魂不一樣。」許飛糾正著鐘旭的誤解,繼而幽幽說道:「而你姐姐,我更加看不透。」
「這……」鐘旭臉一紅,好一句「漏洞百出」,又讓她回想起當初被「騙婚」的糗事。而許飛自然而然的一句「你姐姐」,更讓她渾身不自在。事到如今,不論從感情還是從身份上,她依然無法完全接受女鬼的角色轉換。
小小的尷尬之後,鐘旭岔開了話題:「這就是你們的開始?」
「對。」許飛點頭,又道:「你一貫認為『眼見為實』是真理,那麼我會帶你去看所有你應該看到的、應該瞭解的東西。」
所有東西?
他究竟還想怎麼玩這個並不好玩的遊戲?!
「我對你的戀愛史並沒有興趣,我只想知道,八歲之前,我到底遇到了什麼變故!」鐘旭急了,到了這裡這麼久,她並沒有得到任何她關心的答案。
「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麼嗎?」許飛轉過身朝門外走去,邊走邊說:「太過急躁,總是不能完全地看事情。斷章取義的後果,有時候是很嚴重的。我說了,只帶你看應該看的東西。放心,不會花掉你太長時間。」
這叫善意的批評嗎?!
鐘旭不樂意了,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忘端出高姿態來奚落自己!
轉過身正要反駁,卻看見許飛已經穿出了房門,鐘旭憋下這口氣,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麼嗎?」許飛轉過身朝門外走去,邊走邊說:「太過急躁,總是不能完全地看事情。斷章取義的後果,有時候是很嚴重的。我說了,只帶你看應該看的東西。放心,不會花掉你太長時間。」
這叫善意的批評嗎?!
鐘旭不樂意了,在這個時候,他還不忘端出高姿態來奚落自己!
轉過身正要反駁,卻看見許飛已經穿出了房門,鐘旭憋下這口氣,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出了門,卻不是來時路——
如此迅速的鏡頭切換,導致鐘旭有片刻的眩暈。甩甩頭之後,她發現他們竟然又回到了那棵熟悉的香樟樹前。
片片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眼前,樹上,地上,一片白生生的顏色,乾淨異常。
兩個穿著厚實冬衣的幼童,完全不在意天氣的寒冷,抓起積雪互相嬉戲逐打,興奮雀躍。年輕的父親一手撐著傘,一手扶著身著病服的妻子,喜笑顏開地陪伴在身後。
看上去很幸福的一家人。
鐘旭突然想起了她遠遊在外銷聲匿跡的父母,他們好像從不曾正兒八經地帶著她到外頭玩耍過,跟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十個手指頭就能數完。雖說她早就習慣了有父有母的「孤兒」生活,可是看著眼前的情景,依然難免心生羨慕。
「天倫之樂,總是你最喜歡看的情景。」
一家四口剛剛走過,香樟樹底下傳來了耳熟的聲音。
循聲看去,一身黒衣的許飛背靠著樹幹,神態慵懶地坐在樹底的青石上,把玩著一截灰褐的枯枝。
「天倫之樂……」倚在許飛身旁的女子,淺淺而笑:「呵呵,能看看別人,也是好的。」
許飛嘴角微微一翹,不語。
一陣短暫的沉默。
鐘旭盤算著從「剛才」的初相見到現在,他們已經渡過了多少時間,經歷了多少事情。看上去,她對他的戒備心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們,儼然一對頂熟絡的朋友,甚至……戀人。
雪似乎越下越大,他們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高大粗糙的樹幹襯托著一黒一白兩個影子。
單調,但是協調。
一個非人非鬼的異族,一隻身世成謎的女鬼,坦然地坐在冰天雪地的人類世界。
此間的風景,實在令鐘旭費解。
「一年又六個月了。」許飛抬眼看著迷茫的天空,自言自語般說。
「走得最快的,都是最快樂的時間。」她伸出手,幾片雪花在她的手掌上翩然起舞。
許飛回過頭,看定她:「你仍然堅持?!真的不去見見他們嗎?」
她一愣,眼裡燃起一簇小小火苗,然,轉眼就熄滅了。
「不見。」她搖頭,「十七歲至今,十二年光陰,我都過來了,見與不見,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不想還是不能?!」許飛追問。
她無言地回應著許飛的目光,身體凝固如雕塑。
如此僵持了片刻,她垂下臉,撥拉著腳下的小石子兒,苦笑:「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記憶,已經沒有鐘晶這個人了。」
「只要你願意,我能幫你。」
啪!許飛手裡的枯枝被折斷了。
「不必了。」圓滾滾的小石頭被一一踢到了遠處,她毅然決然道:「當初是我自己的選擇,既然自願做了這筆交易,我就要遵守其中的規則,永遠!」
許飛嘆了口氣,愛憐地撫著她烏亮的黑髮:「唉,要我怎麼說你呢?!」
「許飛。」她抬頭,低呼著他的名字,眉眼間藏著不易覺察的幸福:「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呵呵,對你,我永遠只說這一句。」
「那就跟著我一輩子吧,當作你的謝禮。」他低頭一吻,印在她額上。
雖然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空間,可是看著如此情深款款的畫面,鐘旭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燈泡身份而尷尬。還有,剛才清楚地聽到「她」以「鐘晶」自稱,如此一來,鐘旭對「她」身份僅存的一點點懷疑也徹底沒有了,鐘家到他們這一輩,名字裡都有一個「太陽」,以求個震煞鬼物的好意頭,鐘旭如是,鐘晴如是……鐘晶,亦如是。
「為什麼她從不出現?為什麼她從不來找我們?就算我因為什麼見鬼的原因失去了記憶,可是家裡還有其他人啊,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他們還在啊!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從第一回見到鐘晶到現在,種種事端次次風波,曲折迷離峰迴路轉,一次又一次考驗著鐘旭的承受力與想像力。事到如今,儘管對這個親姐姐的感情一時還達不到應有的濃度,可是同為鐘家血脈,眼見她竟然落到這般田地,鐘旭心裡好過不到哪裡去。這中間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隱情?!她想知曉謎底,迫不及待的同時,又有一絲莫名的害怕。
「你沒有聽到她說嗎?」許飛反問,隨即又沉沉說道:「不光是你,是『他們』,所有人。」
所有人?!
鐘旭扭頭看看雪地中閉目小憩的兩個「人」,又看看身旁的許飛,一字一句地說:「我想知道全部。」
「我正在告訴你全部。」許飛看她一眼,轉過身,踩著石子路朝前而去。
鐘旭追了上去:「你還準備一幕一幕地帶我參觀下去嗎?沒這個必要了,你不妨把所有事情直接告訴我。」
「在你我各自的記憶裡被迫當一個旁觀者是不是讓你不太舒服?!想抓住一個人一問究竟,卻連她的手都碰不到;看到有孩子摔下樓,你想救卻救不了;在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結果之後再倒過來看它發生的過程,讓你越來越不安。所以,你不想繼續了,是嗎?!」許飛一語道破鐘旭的心思。
「我……」鐘旭頓時啞口無言。她必須承認,她的確很討厭這種有心無力的感覺,穿梭於這個不屬於她的空間,看到關於許飛跟鐘晶之間的鏡頭越多,她就越難受,尤其是剛才那種真情流露的畫面。因為她早就知道,他們兩個的結局,並非一出喜劇。而且,一個感覺,從隱約到強烈——她追尋的真相,絕對是個悲劇。而導致這個悲劇的根源,是她自己。雖然來龍去脈尚未知曉,可是,她的心,已經亂了。
「還是你親眼看看最好。馬上,你就能知道大部分的真相。」許飛拒絕了她的要求,繼續前行。
鐘旭張張嘴,卻沒能說出話。
她知道說了也沒用,這個旁觀者根本就不會理睬她的意願。
狠狠地撓著自己的頭,鐘旭悶聲不響地跟在許飛後頭。
二人很快又一次走進了醫院的主樓。
上樓,上樓,繼續上樓。
許飛中途未作任何停留,直奔醫院的頂樓而去。
透過樓道上的小窗戶,鐘旭看到外面已是漆漆黑夜。
她又被領到了哪一幕?!
正低著頭痴痴地想,面前卻冷不丁出現了一扇緊閉的門。
噯?!
還是這道鏽跡斑斑的綠色大鐵門,胳膊粗的大鐵鏈子完好無損地栓在上頭。
「怎麼不走了,怕磕到頭嗎?!」見她愣愣地盯著鐵門,許飛戲謔地提醒著她,「進來吧。」
鐘旭抬起頭,剜了許飛一眼,緊接他之後邁腿進到了大門的另一邊。
「許飛……」
人還沒站定,耳旁就傳來一聲絕望的呼喊。
「放掉她。我會讓你活著離開!」
平淡如常的聲音,壓著一觸即發的危險。
「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今天定要清理此地所有的鬼物。」
蒼老乾澀的語調,無情無義。
這個情景?!
鐘旭使勁眨了眨眼睛,難以置信——
昏暗而狹窄的通道,許飛與另一個從未謀面的中年男人各站一端,成對決之勢。
中年男人,穿著對襟綢衫方口布鞋,矮小精瘦,三角小眼裡透著老謀深算,一個印著八卦圖案的土黃布包搭掛在他身上,賽得鼓鼓囊囊,清楚地看到有東西在裡頭動來動去。
看來是同道中人。
鐘旭盯著中年男人,一眼就洞穿了他的來頭。不過,她此刻對這個同道沒有半點親切感。因為,他的左手,緊握著一柄桃木短劍,而劍身竟深深地插進了鐘晶的胸口,將她牢牢釘在牆上動彈不得。
可惡!
見此情形,鐘旭真想沖上去咬死這同道。此人定是一個單憑一點粗淺的法術捉鬼斂財的江湖術士,看他的劍就知道,污穢之氣遠遠大過應有的靈氣。所謂人養物,物利人。學法之人,其身不正,銅臭太重,正氣必失。這樣的話肯定會影響到他所使用的法器,令其威力大減。不過幸好他是這種人,如果換作是鐘家這類真正的高人,這一劍下去,鐘晶早就魂魄不保,哪裡還有力氣喊許飛的名字。想想鐘老太當初收拾司徒月波他叔叔時的陣勢就知道,同是桃木劍,威力相差何止千百倍。可是,這一劍雖不致死,加載在鐘晶身上的痛苦卻絕對不會少。鬼也會有痛覺,看她雙眉緊鎖,利劍在身卻硬是一聲不吭,鐘旭突然感同身受。
「我不想殺人。放了她,我讓你全身而退。」另一頭的許飛朝對方逼近,目光如利刃。
「哼哼哼哼。」術士冷笑,「小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來路,總之別擋我財路。滾!否則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僱傭你的,是張復田那個人渣吧?!」許飛邊走邊問,越來越靠近他們。
「站住!」術士狠狠呵斥道,「我沒工夫跟你廢話。今天我非滅了她不可。」
話音未落,術士掏出一張兩寸見方的符紙,嘛裡嘛裡念了一通後,揚手就要將符紙打進鐘晶的胸口。
「你在等什麼?還不出手??」看來鐘旭已經徹底「入戲」了,對著身邊的許飛大吼。
「噓!」許飛示意她不要開口,指指對面,要她繼續「看戲」。
回過頭,眼前的一幕馬上讓她狂跳的心放了下來——
「我不想殺你。」
剛剛還在數米開外的許飛不知在何時以何種速度出現在了術士的身後,五根纖長的手指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平和地說道。
術士慌了手腳,驚恐地大叫:「你你……你怎麼做到的?!你放開我,否則我對你不客氣!啊?!怎麼動不了?!哇哇,燙死我了。」
彷彿中了定身法,術士舉著被自己的咒語點燃的符紙,全身上下一動不能動,眼看著火焰將他自己的爪子燒得皮開肉綻。
「但是……你把我惹火了。」許飛的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五道殷紅的液體順著術士的脖子流了下來。
「哇,救命啊!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啊!」術士求饒了。
「許飛……不要……不要殺他……」
鐘晶氣若游絲的聲音讓許飛猶豫了半秒。
但是,只是半秒的猶豫而已。
喀嚓一聲,清脆無比。
術士的頭顱被許飛硬生生地擰了下來,鮮血從斷裂的脖子裡噴湧而出,一濺數尺高,染紅了半面牆壁,還有許飛的白大褂。
鐘旭的嘴張得老大,半天也合不上。
半晌,她轉過頭看著若無其事的許飛,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真的把他……他的頭……擰下來了??」
坦白講,這輩子她說過無數次「你要再敢怎麼怎麼著,我把你的頭擰下來!」一類的話,可是從來只是說說而已。如今看到真的有人把活人的頭給擰了下來,久經戰陣的鐘旭還是目瞪口呆,尤其實施這種粗暴方式的人竟然是許飛這個靜若止水,說起話來永遠是「風清雲淡」的旁觀者。
「是。又怎樣?」許飛反問,對她的大驚小怪不屑一顧。
「不怎樣,我隨便問問。」鐘旭閉上嘴,清了清嗓子作正常狀。如果對方不是傷害鐘晶的無良術士,鐘旭肯定會送給他「衣冠禽獸」四個大字。雖然這人自作孽,但是這樣的死法,未免太過殘忍了。好歹他也是自己的同道,這麼丟了性命,傳出去真是有損所有伏鬼人的臉面。
雖然額頭上沒有也不可能有冷汗,鐘旭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擦了擦。然後,繼續當她的「旁觀者」。
「你別說話,交給我來處理。」
脫掉被人血侵透的白大褂後,許飛一手扶住鐘晶,一手握住仍然插在她胸口上的桃木劍。
「忍一忍,可能比較難受。」他看看鐘晶,柔聲提醒。
鐘晶點頭,眼裡是痛楚虛弱,卻硬從嘴角擠出「不必擔心」的笑容。
「放心,很快就沒事了……沒事了……」
許飛囈語般重複著,看不見的力量從他握劍的手掌裡湧出,逐漸蔓延到整個劍身。短短數秒,烏黑的桃木劍上出現了水波一般的扭曲,而後徹底地從固態化成了液態,從鐘晶的傷口裡汩汩而出,滴淌在地上,茲茲地冒著煙,最後滲進了粗糙的混凝土,了無痕跡。
整個過程裡,鐘晶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看著看著,鐘旭也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
黑水徹底流乾之後,鐘晶軟軟地倒在了許飛懷裡,胸口上一寸見方的傷口清晰可見,儘管傷口不大,但是讓鐘旭不安的是,她看到有青色的光斑從鐘晶的傷口裡緩緩溢出,飄散在空氣裡,一點一點地消失。桃木劍,最大的用處就是打散鬼魂的精元,即便那術士修行不夠,這一劍下去,也足以讓鐘晶的精元外瀉。如果不及時阻止,不出一個鐘頭,鐘晶必亡無疑。
此時,世間沒有任何一種白可以形容鐘晶現在的顏色,她整個身體如同被包裹在冰裡的雪,看似堅固,卻隨時有融化的危險。
「你何苦殺掉他……白白折去十年壽命……」鐘晶吃力地抬起頭,心痛不已。
「留下他也是禍害。」許飛輕描淡寫,完全不當一回事。將鐘晶小心地放下,讓她平趟在地上之後,他又警告道:「行了,不許再說話了!我來給你治傷,把眼睛閉上。」
聽得此言,鐘晶只得依從。
閉上嘴,卻不捨得閉上眼。她的心思,都寫在一雙眸子裡……
將手掌覆蓋在鐘晶傷口的上方,一個小小的光環在許飛的掌下出現,轉動,擴大,光彩奪目。片刻之後,光環突然化作了流沙一樣的形態,一粒不漏地落入了傷口之內。
水一樣的光,從鐘晶的胸口流動到了整個身體。
這回,她應該不會有大礙了吧?!鐘旭的心小小地鬆了一把。
在慨嘆許飛的驚人力量之餘,鐘旭突然想起鐘晶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她扭頭問道:「十年壽命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他殺一個人就會折去十年壽命?!
「殺人十年,殺鬼十年,以命償命,天公地道。」許飛微笑,「旁觀者的規矩。」
在陽不得害人命,在陰不得傷魂靈……如有違,必重罰?!
原來這就是旁觀者違背規矩的懲罰。
會不會嚴苛了一些?!
「那你們……嗯……算了,沒什麼沒什麼。」鐘旭本來是想問「你們能活多少年」,可想了想,總覺得這時候問這種問題似乎不妥,於是硬把下文給吞了。
鐘旭皺了皺眉頭,天曉得自己怎麼對這個超級無敵死對頭越來越同情了,搞到連說話都開始有所顧忌了。難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被他跟鐘晶之間的絕無僅有的感情同化了?
咳,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鐘旭皺了皺眉頭,天曉得自己怎麼對這個超級無敵死對頭越來越同情了,搞到連說話都開始有所顧忌了。難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被他跟鐘晶之間的絕無僅有的感情同化了?
咳,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可惡……」
那一頭傳來了焦躁憤怒的低喝,驚動了正犯迷糊的鐘旭。
看著鐘晶的傷口,許飛神色有變。
「怎麼了……」
鐘晶察覺有異,終於憋不住開口相問。
「我無法完全癒合這道傷口。」許飛皺著眉,籠罩著鐘晶的光華漸漸淡去,最後縮成一個光點,消失在他掌下。
此時,雖然傷口仍在,但是鐘晶的狀態似乎好了一些。藉著許飛的攙扶,她坐了起來,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裡,燦然一笑:「沒事了,我感覺好多了。」
「事到如今……必須讓你有一個肉身。」許飛緊緊攬著她,深沉的目光卻投向遠處。
鐘晶身子一顫,抬起頭,萬分不解:「為什麼?保持這個樣子不好嗎?」
「在你沒有受傷以前,你是何種形態都沒有關係。但是……」許飛頓了頓,一語道破其中厲害:「這劍上……抹了狗血,已經完全滲進你的傷口。我只能暫時制止你的精元外瀉,如果沒有肉身依附供給元氣,你很快就會消失。」
鐘晶一愣,僅有的一點力氣被這番話耗盡了。
「那混蛋居然給自己的法器抹狗血??」鐘旭現在一點也不覺得術士的死法很殘忍了,一個字,該!!民間傳聞,狗血,尤其黑狗血,是闢邪的利器,但是,在鐘家這類極其正統的專業人士眼裡,使用狗血來對付鬼物是很下作的方法。取狗血,必殺生,因此這東西雖然有不小的效用,可始終是邪性太多。對級別高的鬼物,這玩意兒非但不是毒藥,反是補藥;而對於級別低的普通鬼物,它就是致命的毒。如果確實被它所傷,不論你是好鬼壞鬼,神銷魄散是遲早的事。而這種一棍子打死一船人的做法,歷來是鐘家人所不贊同的,這麼多年來,被鐘老太打入無道鬼獄的鬼物是不少,但是也有一些罪不足滅其情可憫的被網開一面,唸經超度到該去的地方,以求得轉世投胎的機會。天下間也只有這些眼裡只有錢的粗鄙術士,才會用這些下三爛的法術來迅速達成自己的目的。
鐘旭真心實意地為鐘晶擔心了,而當她聽到許飛提到要鐘晶修得肉身這句話後,她立刻想到了石頭巷舊樓裡的那十個人。他們……都是許飛抓來的?!
在鐘旭猜疑之際,那一頭,許飛已經橫抱著鐘晶站了起來:「三天之內,我會為你尋一個最合適的肉身。」
「你想做什麼?你我都知道,要尋一個可以與我完全契合的肉身並不容易!」鐘晶突然警覺起來,連音調都提高了幾度。
「你的妹妹,是最合適的人選。」他鎮靜地回答,冷面如霜。
鐘晶的手猛然握成了拳頭,睜大雙眼,篤定又有些激動地說:「許飛,如果你因為我,做出對我妹妹不利的事,我寧可消失,生生世世,永不見你!」
此話一出,說話人與聽話人突然都沉默了。
「她的性命,是你換回來的。」許飛嘆息,口氣緩和了下來。
「正因為這樣,你才不能傷害她。」鐘晶鬆開了拳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幾乎是在哀求:「我用我的所有,才換來今天的局面……不要毀掉它……雖然跟鐘家再無牽連,可是……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相視良久,許飛苦笑:「你給的代價太重了。如果讓我知道當初是誰找到你,逼你做下這樣的交易……我一定會要他了的命。」
「要他的命?」鐘晶一愣,搖搖頭:「我連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記得了……算了,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了。」
一句淡淡的不提了,包涵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悲慘遭遇?!不得而知。
許飛凝視著她的臉,捕捉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我答應你,放棄我的想法。唉,你這樣的姐姐,也算少見了。」他徹底地妥協了,繼而說道:「只怪我來遲了一步,才讓那江湖術士有機可乘。」
得了他的承諾,鐘晶很是高興。可是他語氣中的自責與懊惱又令她難過。
「都是張復田那個畜生,做下了那些泯滅人性的勾當,如今被冤魂纏身,不僅不知悔改,還請人回來對付我們。他才是罪魁禍首!」鐘晶再一次把矛頭指向了那個「張復田」,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憤慨之情溢於言表。
「張復田……」許飛思忖著,片刻,他眉頭一展:「我想到了另一個可以救你的方法。」
「你想……」鐘晶有些不安地猜測著。
「既然不能用現成的,乾脆就修一個屬於自己的肉身。雖然會麻煩一點,但是,那些混蛋也該派上點用場了。」
說罷,許飛舉步朝樓梯口走去。
「你……」鐘晶似乎突然明白了許飛所謂的「另一個方法」。
驚詫之餘,她正要開口,卻被許飛打斷:「這次不准再有異議!」
說罷,許飛舉步朝樓梯口走去。
「你……」鐘晶似乎突然明白了許飛所謂的「另一個方法」。
驚詫之餘,她正要開口,卻被許飛打斷:「這次不准再有異議!」
「但是……」
「你要再張嘴我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大概被不聽他話的鐘晶給氣急了,許飛口不擇言地說。完全忽略了這樣的威脅放在一隻鬼身上並不奏效。
「不是,我是讓你把它們放出來。」鐘晶指著後頭那隻術士留下來的黃布包,「都是些可憐人……」
許飛緩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道:「放心,把你安置好以後,我就回來安置它們。」
鐘晶這才放下心來,閉了眼靠在許飛肩上,再不言語。
抱著鐘晶的許飛快步朝樓下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觀眾」的視線裡。
這幕戲,結束了麼?!
「我姐姐……做了什麼交易才換回……我的命??你們說的張復田又是誰??還有舊樓裡那十條人命,這到底……」回憶著剛才聽來的每一句話看來的每一幕情景,任憑她想破了頭,腦子裡仍然亂麻一團。現在的狀況,就是她已經瞭解了那些「點」,可是卻始終找不到那條可以把「點」串起來的「線」。
「告訴我一切……真相。」她知道,只有許飛能給她這條「線」,而他大費周章帶她來這個空間,最終目的不就是要給她這個真相麼。
「你徹底相信了?!不以為這是我布下的又一個圈套?!」許飛不慌不忙地反問。
「雖然我一直認為你人格有問題,但是這回,我信你。」從主觀上說,鐘旭相信自己的感覺,一路所見,是情深義重還是虛情假意,明眼人都該看得出來;從客觀上,不論是元氣還是靈力,已受重創的許飛根本不太有可能再以幻境來迷惑人心。所以,她對他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
「呵呵,我人格有問題。」許飛輕笑。片刻,他收起笑容,起步走到走廊右邊的一個房間前,然後回頭對鐘旭招招手:「過來。」
鐘旭走上前,與許飛並肩而立:「幹嘛?!」
「這房間是個適合講故事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許飛便邁步穿進了房內。
鐘旭不敢耽誤,趕緊跟上他一同穿進這扇附著黃鏽的白色鐵門。
這個房間……鐘旭捏著下巴,四下打量。
並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除了一張舊舊的手術台和一堆廢紙雜物之外,再無其他,看起來像是個被廢置的手術室,普通之極。
唯一不舒服的是,這裡頭沒有窗戶,很是憋悶。
「你姐姐生前,是這個醫院裡的護士。」
許飛入神地盯著手術台,鋪在那上頭的白布已經泛舊,皺巴巴的落滿了塵埃。他的目光,順著上面每一條褶皺移動,延伸。
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
吃驚之餘,鐘旭努力壓下想問問題的衝動,閉緊嘴巴,儘量拿出耐心等待許飛的下文。雖然心裡一直有不安有恐懼,可是她實在太想快些知道答案了。
「你怎麼不問為什麼她會來到這裡呢?」見她忍著滿肚子疑問不說話的樣子,許飛一笑。
「我在等你說啊!真是的,這個時候你還想賣什麼關子呢!」鐘旭覺得自己遲早被這個旁觀者弄到精神錯亂,在目前這種不容半點玩笑的情況下,他還能這麼不痛不癢。
「你總是這麼急躁,所以,事情都被你搞壞了。」許飛搖搖頭,自語般喃喃道。
「什麼?!」這句話鐘旭沒聽清楚,否則肯定又是一陣不依不饒的反駁。
許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道:「她來醫院,不過是尋一個棲身之所罷了。」
鐘旭目不轉睛地盯著許飛的嘴唇。
「你八歲那年身染重病,這個你是早就知道的罷。」許飛突然換了話題,口氣似問非問。
「是,他們告訴過我。」她點頭。
「他們還告訴你,是你父親尋來的藥草偏方救活了你。」許飛似乎對她的過去瞭如指掌。
「嗯……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她頓了頓,馬上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不是重點。」許飛毫不客氣地拒絕回答她末了的那個問題,沉默片刻之後,他繼續道:「你,真以為是那些藥草救了你的性命嗎?」
「我以前一直是這麼以為。」她回答得很老實,「但是,現在不了,事情遠不是他們告訴我的那麼簡單。」
「死馬當成活馬醫,呵呵,不是任何死馬都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的。你也沒有。」他冷笑,「所以,你本該必死無疑。」
鐘旭顧不得跟他計較他是不是在拐著彎兒的罵自己,只是「必死無疑」這四個字攪得她後脊樑發涼,從小到大,經過的風浪不少,陷過的險境無數,可是不管情況有多糟糕,她總能安然無恙化險為夷。因此在她的潛意識裡,從來都把自己劃到很「命大」的那一撥人裡頭,並且還為此產生了一點莫名的優越感。可是這四個字的出現,卻在一瞬間把她的那點「優越感」擊得粉碎——如果,如果不是有人為自己做出了犧牲,那麼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鐘旭的存在了!
一想到「不存在」這個概念,鐘旭的臉幾乎黑了。
「是你姐姐,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的小命。」他的冷笑一成不變,眼裡卻多了藏不了的遺憾與……憤恨。
「我……我不明白你說的『身份』……什麼意思?」鐘旭降低聲線,小心翼翼地問。導致她態度如此「謙和」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那,從許飛的笑容裡,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裡揮之不去的恨意——對她的恨。
一想到「不存在」這個概念,鐘旭的臉幾乎黑了。
「是你姐姐,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的小命。」他的冷笑一成不變,眼裡卻多了藏不了的遺憾與……憤恨。
「我……我不明白你說的『身份』……什麼意思?」鐘旭降低聲線,小心翼翼地問。導致她態度如此「謙和」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那,從許飛的笑容裡,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裡揮之不去的恨意——對她的恨。
「如果失去全部伏鬼的本事,從此淪為芸芸眾生之中的普通一員,還能算是個『完全』的鐘家人嗎?」許飛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俯下身,試著用手觸碰白布上的皺褶。
「為什麼不算鐘家人?!不會抓鬼又怎樣?只要她仍然是奶奶的孫女爸媽的女兒我的姐姐,只要她身上流著鐘家的血,她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永遠也不會改變。」鐘旭當即給了許飛一個肯定的回答,他的問題委實怪異,因為不會抓鬼所以就不算鐘家人,這個因果關係未免也太牽強了點。
許飛嘴角一牽:「那……如果她突然從家人、朋友……所有人的記憶裡消失了呢?乾乾淨淨,隻影不留,如同從來沒有降生過,存在過……」
「你的意思是……」鐘旭以手掩口,眼內如有雷電閃過。
「還不夠清楚嗎?!」許飛一動不動,身子俯得更低,略亂的頭髮垂下,遮住了臉龐,「失去所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失去家人朋友,從此改名換姓孤單一人,遵守著交易的規則,不得再見你們,哪怕遠遠一面。『鐘晶』這個名字,永遠不會再被你們提起……這就是你姐姐付出的代價,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
鐘旭的心,突然空了,許飛短短幾句話,把她一貫堅強的心臟掏得空空如也。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形將消失的幽靈,強忍著虛弱又難過的身體,她問:「後來呢?她是怎麼……怎麼……」
那個「死」字,鐘旭怎麼也說不出口。
「離開你們之後,她曾想過遠遠離開這座城市,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離你們近一點,起碼難過會少一點。為了養活自己,她進了這所醫院,當了一名護士,過著安靜又不起眼的平凡日子。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件事,她也許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完一輩子。」說到這裡,許飛一直平放的手掌猛地攥成了拳頭,他轉過臉,盯著鐘旭問:「你住院時,是不是碰見過一個叫梁玉英的瘋女人?」
瘋女人?!
鐘旭立刻細細回憶,她的記性不差,很快就回想起的確有過這回事,當時好像還有人說這女人還是什麼院長夫人,自己還為世事無常而感嘆了一番。
「我記得。」鐘旭點點頭,難道這個小插曲裡頭有什麼內情?!
「這女人就是副院長張復田的老婆。」許飛直起身子,鬆開了拳頭。
「我聽到你們不只一次提到過這個人,張復田,究竟是什麼來路?」鐘旭剛才就想問這個問題,看來這個姓張的是個關鍵人物。
「他……」許飛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墨綠色的眸子裡多了兩簇難以熄滅的火,「他和他的同黨們將無家可歸飢寒交迫的流浪者騙到醫院,麻醉他們,然後,就在這張手術台上,取出他們鮮活而健康的器官,出售給需要這些的有錢人。最後,再把這些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就地毀屍滅跡。」
「天哪……」鐘旭根本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幹下如此慘無人道的勾當,她激動地喊:「難道沒有人發現嗎?沒有人報警嗎?他們在殺人啊!!」
「呵呵,」許飛嘲弄似的一笑,「有多少人會關心那些露宿街頭不知來路,終日為一餐溫飽掙扎的小人物?如此大的城市,少幾個或者多幾個流浪者,誰又會留意?!更何況,他們很狡猾,辦事手腳極利落,又是醫院的上層人物,要想瞞天過海,並非難事。」
「那……那……跟我姐姐有什麼關係?」鐘旭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股,「我姐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呵呵,」許飛嘲弄似的一笑,「有多少人會關心那些露宿街頭不知來路,終日為一餐溫飽掙扎的小人物?如此大的城市,少幾個或者多幾個流浪者,誰又會留意?!更何況,他們很狡猾,辦事手腳極利落,又是醫院的上層人物,要想瞞天過海,並非難事。」
「那……那……跟我姐姐有什麼關係?」鐘旭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股,「我姐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你姐姐無意中撞破了他們的獸行。」他眸子裡的火,有愈燒愈旺之勢。
「他們就殺人滅口?!」鐘旭幾乎跳了起來,撞破這樣的事,除了被殺,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結果。
「起初,他們是要拉你姐姐入夥的。」許飛的目光,一直不肯離開眼前的手術台,「她不肯。我不說你也明白,做下這個選擇的唯一後果,就是死。」
鐘旭不說話,因為牙齒咬得太緊,連牙齦都疼了。
「沒有超常的靈力也沒有過人的身手,你姐姐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還是在這張檯子上,他們取走了她的眼角膜,腎臟,還有,她的心……」許飛的身體,第一次因為激動的情緒而微微抖動,他努力維持著已經到達低限的鎮定與理智,繼續道:「最後,把她一分為二,送進了醫院的焚化爐……」
儘管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沒有任何重量連魂魄都稱不上的虛幻的存在形式,鐘旭還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真疼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至於後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許飛看著呆坐在地上,根本無法移動的鐘旭,不打算留半點供她喘息的機會,「張復田那夥人,本應死在那術士前頭。是你姐姐苦苦相勸,她知道若違背了旁觀者的規則,我的下場並不輕鬆。可是,就是這麼一個該死的猶豫,我放過了那幫畜生,也埋下了天大的禍根。到後來,醫院裡冤魂不散,怨氣日增,枉死鬼投胎無望,於是鬧得那群禽獸終日不得安寧,所以才找了術士來趨鬼。」
「難怪……難怪你眼都不眨,就擰下了他的腦袋……」鐘旭抬起頭,有氣無力。她現在更清楚了,那無良術士雖然該死,可是如果他不是張復田請來的,或許下場不會那麼慘。積存太久太深的憤怒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想像,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旁觀者。
「呵呵,」他冷笑,「是啊,我到底還是違背了我理當恪守的規則。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聞聽此言,鐘旭心頭一驚,莫非他說的是……
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他身旁,直視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抓了十個人。」
「姓張的畜生?!還有他的同黨?!」她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猜錯。
許飛搖頭:「他們這一夥,只有六個人。」
「六個人?那剩下那四個是……」鐘旭詫異地問。
「四個有錢人。他們的健康,是從你姐姐身上買回來的。」他頓了頓,又道:「他們每一個都該死。不過,我要讓他們死得有價值一點。」
不可遏制的怒意在鐘旭的心裡洶湧膨脹,連帶耳朵裡也嗡嗡作響。
許飛說得不錯,這樣的人,哪一個不該死?!
枉自己當時還為這十個人扼腕嘆息了一番,還為他們播了報警電話。
想在想來,可笑,實在太可笑,可笑得讓自己想狠狠地煽自己兩個耳光。
「這十個人,我把他們一一扔到了石頭巷的舊樓裡,先很高興地欣賞著他們驚恐到極點的醜陋表情,然後細細切開他們頸部和雙手的動脈,再封進十口瓦缸之中。為了保證人血不斷精元不失,我必須以念力維持他們四十九日的性命。只要你姐姐平安修過這四十九日,她就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的肉身。」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眼神複雜地盯著鐘旭:「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到了第四十六天……你來了。」
「第四十六天?!」
發生在那個冬夜裡的幕幕情景霎時重現鐘旭腦中,清晰無比。
「你的突然闖入,讓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我不是因為同時傷了十條人命招致元氣大損,那時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為了不功虧一簣,我布下幻境,希望以此拖住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元氣不濟,布下的幻境力量不足,竟被你的通靈硃砂一舉看破。」許飛無奈又遺憾地嘆了口氣,又道:「我眼見你把你姐姐收伏,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一路尾隨你回到你家。還好,總算從你奶奶手中把她救了回來。」
「你怎麼救下她的?告訴奶奶真相嗎?恢復她的記憶?」鐘旭追問。如果鐘老太跟她一樣,對鐘晶全無記憶,許飛又憑什麼讓老太太相信這個「從不曾謀面」女鬼是她的親生孫女。
「我沒有那個本事恢復已經被封存的記憶。唯一能用的方法,就是隱去身形,走到你奶奶面前,用盡全部靈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做一個夢,等同於把我『製造』的記憶暫時移植到她身上。我想,哪怕這個『記憶』只有一時半刻,也足以讓你姐姐脫身了。也許是誤打誤撞,我情急之下的招術竟然喚醒了那一星半點真正屬於你奶奶的記憶,儘管大部分的事情她依然記不得,可是,她信了我的話。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點點模糊的記憶起了作用,還是人類血濃於水的天性,總之,她放走了你姐姐。」一口氣說到這兒,許飛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即將順利實現的計畫功敗垂成,雖然揀回了一條命,我們卻傷亡慘重。你姐姐舊疾未癒,新傷又添,一度接近崩潰的邊緣,我只得用自己僅存的靈力幫她恢復到兒時的形態,保得她一時平安。可是,這樣下去,也是治標不治本。正是一籌莫展之際,你被送進了醫院。呵呵,真是天意。至於這後頭的事,不用我再說了吧。」
許飛一番話,不啻天方夜譚。唯一的區別是,裡頭沒有動人的童話,只有慘不忍睹的現實。
鐘旭努力控制住發軟的雙腳,開口問道:「後來呢??你我天台一戰之後,你帶我姐姐去了哪裡??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沒有料到你會利用丟丟找到我的蹤跡,這是你的聰明,也是你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呵呵,那晚,她本該順利投胎轉生……如果你不出現的話……」許飛自嘲般地一笑,「算了,不說什麼如果。你前前後後的兩次出現已經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我曾經想了很久,卻怎麼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整個事件的發生,僅僅是命運跟你們開的一個很惡毒的玩笑麼?!她注定為你的存在而犧牲,你注定為她的存在而毀滅——這就是你們鐘家姐妹倆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鐘旭使勁晃了晃腦袋,此刻,頭痛欲裂的感覺已經攻佔了她身上所有的細胞。許飛的話,一如既往的隱晦,可是這回她卻聽得很清楚,不僅清楚,而且透徹——她的姐姐,她鐘旭的親姐姐,那個叫鐘晶的女子,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在了。
「鐘旭……」許飛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叫著她的名字,怔怔地看了她很長時間,「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許飛……我……」
從頭到尾,自己並不知曉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對鐘晶犯下的過失也是出自伏鬼救人的責任與本能,許飛的「恨」,對她委實不公平。可是,話雖如此,此刻的鐘旭卻根本做不到用「不知者無罪」來為自己開脫。她親手毀了傾盡所有換回她一命的親姐姐,這是她唯一看到的事實,也是永遠不可逆轉的結局。
「所以,你想殺我……」
她完全明白了,一個失去心愛之人的旁觀者,帶著對愛人的想念,不顧一切地報復——許飛如此對她,原因就是這麼簡單。
「呵呵……可惜,我終究殺不了你。」
摻雜著恨意與不盡懷念的笑聲迴蕩在整個空間,也震盪著鐘旭風雨飄搖的心緒。
「記住,你欠她的。一生一世都欠她的。」
她愕然……
骯髒的手術台,密閉的房間,幽暗的走廊,寬敞的醫院,高大的香樟樹,伴著許飛漸遠的聲音,在鐘旭眼中逐一消失。
唯一留在腦海裡久久不能散去的,是許飛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眼底那層……黯然的水光。
……
鐺……鐺……鐺……
一連數聲熟悉的鐘響,將鐘旭徹底帶離了方才那個驚心動魄的空間。
雪白的牆壁,紅色的地毯,褐色的窗簾,威風凜凜的鍾馗像——已經回到現實裡的家了嗎?
經歷了剛才那些迷離變幻層層相扣的空間,鐘旭一時不敢確定。
直到她看到那盞依然穩穩燃燒的七星梵燈,還有端坐燈前完好無損的自己時,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是,這口氣尚未鬆完,卻又聽鐘旭驚呼一聲——她背後的地上,躺著雙目緊閉的許飛。無數的光點,大大小小,從他的身體裡魚貫而出,閃閃爍爍,映亮了整個房間。
天哪,他要消失了?!
「許飛!許飛!」她撲過去,拚命搖晃著他,大喊:「你……你別死啊……別死啊……許飛……」
但是,任她喊破了喉嚨,許飛卻沒有半點回應。
鐘旭急了,一把抓住許飛的雙手,凝神定氣,把自己的靈力緩緩輸入他的體內。
她要阻止許飛的消失——這是鐘旭此時唯一的念頭,她知道,她瞭解,如果鐘晶在場,她會不顧一切救他回來,如同當初她不顧一切救回自己一樣。他們兩個,同是鐘晶心中最重要的人。身為她的妹妹,身為鐘晶用生命來維護的人,她不能眼看著姐姐深愛同時也深愛姐姐的男人就這麼消失。
救回許飛,她的心會好過一點。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鐘旭身體裡的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有增無減。
可是,沒有用。
輸給許飛的靈力如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分起色。
相反,散開的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漂亮。
看著周圍浮起了一片五彩繽紛,鐘旭突然想到了一種動物——螢火蟲。
曾聽到有人說,當它們耗盡體力點亮畢生最耀眼、最美麗的光芒時,死亡也就近在咫尺。
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遮住了許飛的身體,也遮住了鐘旭的眼睛。
她什麼也看不清,只感到自己的手心,漸漸空了——許飛的雙手,消失了。
恍惚間,彷彿看到了許飛的臉,在光點聚集而成的花一樣的形狀裡隱隱現現,甚是好看。還有他的嘴角,好像掛著笑意,輕鬆無比。
……
房間裡的光線,終於黯淡下來。
不屬於這裡的一切,都消失了。
除了幾個不肯散去的小光斑,在天花板的一角頑皮地飄來蕩去。
鐘旭頹然地癱倒在地。
她盡力了,可是還是沒能救回他。
曾經心心唸唸除之而後快的敵人,沒了。
本該是天大的好事。
然,沒有高興,只有歉疚——二十三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歉疚。
自以為得天獨厚霸氣十足天下無雙的鐘旭,卻原來只是一個踩踏著親人的生命與幸福長大的糊塗蟲而已。
好大的一個笑話。
鐘旭整個兒趟在了地上,閉著眼睛咯咯直笑……
一滴眼淚從臉上爬過,有點癢,有點涼。
她有些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身旁的七星梵燈已經滅了,留下一縷青色的淡煙。
從窗縫中擠進來的夜風撩動著窗簾,沙沙作響。
不成調的嗓門配著難聽的音樂從隔壁人家傳來,嘈雜而真實。
已經回來了嗎?!
鐘旭遲鈍地轉著頭,木然地打量著四周。
當又酸又麻的難受感覺從手指腳尖迅速湧出,瞬時佔據了她所有的感觀細胞時,她終於確定,自己已經安然回到了肉身之中。
沒有餘力去回憶自己是何時回來怎麼回來的,鐘旭努力伸直已近僵硬的四肢,像個見風就倒的八十歲老太太似的,顫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牆壁,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法堂。
牆上的鐘,時針剛剛好指向9點。
燈亮燈滅,不過一個鐘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