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小魚仙倌坐在床沿,正低頭給我手腕上藥,他托著我的手臂,忽然將我的衣袖擼至肩頭,我的整條手臂霎時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恥郝然,要褪下袖口,卻被他使勁抓住動彈不得。

被他這般一捉,臂上傷痛猛地襲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嘶——」

從來不知道小魚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難免一愣。他卻不抬頭,兩眼看著我被三昧真火燎傷而縱橫交錯的傷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緊抿,給我上藥也不似過去那般溫柔,倒像是報仇一般,用藥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過那些燒傷處,疼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不敢吭聲氣,只好強自忍著。

他生硬地給我上好藥後,面色越發差了,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扭頭便往外走。

在我意識到時,我已疾走幾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魚仙倌……」我喚了他一聲,卻不知如何繼續,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說什麼。

他頭也不回地僵直著背,冷冷道:「不要說了,什麼也不要對我說。」半晌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輕得像一片過眼的雲,」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越清晰越受傷……」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著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猶豫什麼,最終淡淡地道:「放開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開了他的袖擺,許久後,他卻不走。我默默轉身回房,剛走兩步,便聽到身後一陣輕風,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覓兒……」

我怔然,只聽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響,「覓兒,不要再讓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嗎?我在等你回頭,一直在等你回頭,你知不知道呢?我說服自己,只要我縱容你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睜一眼閉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這些能讓你開心,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你便總有一日會看見我的好、看見我對你的情。可是,為什麼你從不回頭呢?為什麼你寧願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燒也不願意來尋我的懷抱?」

他看著我,眼中黯淡無光,似乎萬念俱灰,「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我慌亂地推開他,「你說什麼?什麼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覺渾身一陣寒冷,從骨頭裡生出的寒涼,我抱緊手臂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我只是中了降頭術,你怎麼不明白呢?」

「降頭術?降頭術……我亦中了你的降頭術,為何你卻不來解?」他垂頭淒然一笑,「你能放開我,我卻永遠放不開你……」

我看著窗外的去絮分開合攏,合攏分開,心中一時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麼都不明白……

自從這次火中逃生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見他,也怕他看見我。我也總是避著小魚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裡,我只是餵餵魘獸,種種花草,數著小魚仙倌帶給我的凡人祈願條,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時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許願,神仙若有煩惱又向誰許願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許願!水神若有什麼願望,天帝陛下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替仙上達成!」離珠一臉崇拜地說起小魚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離珠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天帝陛下這麼多年對仙上如何,別人不知,仙上自己難道還不知嗎?」看她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勢,我正在岔開話題,卻聽她脫口道,「聽聞鳥族的首領近些日子便要定親了,仙上什麼時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誰定親?」自己亦是明知故問,卻不知為何仍存了一絲僥幸……

離珠尷尬地一咳,答非所問道:「當年,這穗禾公主似乎還和彥佑君有過一段不清的淵源,聽聞彥佑君便是因為她而被貶下界為妖的……」

看她那閃躲的模樣,我再也無心聽這些八卦傳言。心中忽地一攪一擰,十分難過。

長芳主說:「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撲哧君說:「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看上他了吧?」

小魚仙倌說:「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

怎麼會?怎麼可能呢?我怎麼會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怎麼可以!我一時間惶恐至極……不行,我要再見他一次!我要確認,我要證明,證明給我自己看!

當夜,小魚仙倌赴西天與燃燈古佛論經。我再次潛入幽冥之中。

看見鳳凰時,他似乎有些醉了,腳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蹌,正走在回寢宮的路上,有兩個女妖上前要攙扶他,皆被他推開了。他拿著一只玉壺對著壺嘴飲了一口,似乎對那酒並不滿意,將玉壺一擲在地,壺身觸地即碎,發出清脆持聲響,嚇得周遭侍從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說要桂花酒嗎?」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魎,「都起來吧,去給我拿桂花酒來。」

「是……是……可昌,尊上,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釀……」一個女妖壯了壯膽子,困惑地說出實言。

「嗯?」鳳凰看向她,位了一個長長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辯駁,只道:「奴下這就去拿桂花酒。」

鳳凰方才回身步入寢殿。少頃後,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寢殿裡,他已衣帶未解、羅靴未脫地閉眼躺倒在重紗幔帳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鑲金的髮簪掉落在地,錦被上鋪滿了散開的烏絲,似流水般沿著床沿滑落些許。他的一隻手亦滑落在床畔,虛虛地攏著,想抓住什麼似的握了兩下,終是無力地滑下,長指蒼白。

我驀地想伸手握住那隻手……剛化出身形,卻聽到門外有低低的衣擺摩挲聲,慌亂之中不知化了個什麼藏於幾上果盤之中。

兩個女妖侍從端了壺酒進來,想是重新準備的桂花釀,輕手輕腳放在桌上後,看了看鳳凰凌亂地臥在床上,似乎想替他蓋上被子,躊躇了一番,卻終是沒那個膽量。

她們正躡手躡腳出門去,其中一個女妖卻一眼瞥過我藏身的果盤,立即面色大驚,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擺。

那女妖隨即回身,看了一眼後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過來。看那方向……莫非竟是衝著我鉗過來的?

正在此時,榻上的鳳凰翻了個身,兩個妖侍嚇得忘了手上動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廂房。

掩門時聽得一個女妖低聲對另一個道:「竟然是顆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將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還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厭惡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斷之時……」

我看見水晶果盤底面倒映著一顆溜圓絳紫的葡萄,原來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許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厭惡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盞被劃破了紙面的燈籠一般,在風中搖了搖。

他動了動,伸手不耐煩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熱,口中喃喃說著什麼,睡得並不安穩的模樣。我曉得他醉酒後多半不清醒,不會發現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燭火幽幽,晃動的光暈擦過他的臉頰,半明半暗。因為醉了的緣故,他唇色潤澤如含丹朱,長眉像兩道筆力遒勁的墨痕,面上蒙了一層淡淡的倦色。眉間,是我咬下的傷痕,行將消失。

我低頭認真地看他,恨他?愛他?

若非恨他,我怎會親手殺了他?可是,為什麼殺了他以後我這樣難過,難過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為降頭術嗎?可是,我若如人所說是愛他的,我怎會動手殺他?我

與他日夜相對過百年亦從不覺得有何別樣的情意,其後幾百年中他對我說過許多意味深長不明的話語我亦從未動心,他吻過我,吻過我許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後還曾與我雙修過……可是,我卻從未將他放進心中。

我怎麼可能死後卻一念之間愛上了他?況且他就要和穗禾定親了……

他忽地睜開眼,黑漆漆地看著我,滿室的燈火沒有一盞能倒映入那雙瞳仁之中。

我被他這動作生生嚇了一跳,不得動彈。然而,他卻只是這樣看了看我,剎那間又閉

上了眼,我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間醉酒亦是這般,只是無意識地睜眼,實則並未清醒。

他的雙唇動了動,微微翕張,似乎在說什麼。我一時好奇將耳朵貼近,聽了半晌,再細看他的口型,似乎是兩個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後口乾了。

意識到動作之前,我已變化出了一盞香茗端在手邊,一手托了他的後頸稍稍固定,一手將那杯茶送到他嘴邊緩緩傾斜。

豈料,他薄唇緊抿,竟是滴水也為漏進,茶水沿著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淺淺的茶漬。如此反復幾次,皆灌不進去。我一時有些著急,無法,只得一口將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貼上他的唇,撬開齒縫,將水一點一點全部渡了進去。

離開他的雙唇時,我看見他他斂著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正待放下茶杯,卻又聽他啟

口翕張,口形仍是:「水……喝……」

於是,我又蓄了一口茶準備再渡給他,我剛用舌尖挑開他光潔的齒縫,便被另一個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應過來要退出時卻已經來不及。

那舌尖帶著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纏繞,如影隨形。我逃不出,避不開,一口清茶於繚繞之間釀成了濃烈的酒,熏得我神志迷離。

有一隻手掌托住了我的後腦,掌心冰冷如玄鐵,我打了個寒戰,驚醒過來,推拒著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來,卻不想後背已被他的另一隻手臂牢牢鎖住,任憑我如何掙扎,卻只不過讓兩人的衣裳更加凌亂而憶。

他的衣襟敞開了,露出白皙而結實的胸膛,柔韌的肌理讓我臉上一燙,慌亂地要閉上雙眼,卻在雙眼合上之前瞥見了一道細小的霜菱,約兩寸長,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塵封了什麼,又似乎銘記著什麼……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撫上了這淡淡的疤痕。

他閉著眼無意識地皺了皺眉,一道濃重的殺氣劃過我的臉側,我不由得一驚。下一刻他卻鬆開了我的後腦撫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進去,那些絲紐盤扣頃刻之間顆顆散落。

他輕輕撫過我的腰,指尖沿著脊梁緩緩向上,繞過我的肩頭,最後停在了一處,他虛虛籠著那團柔軟,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過一下。

他帶著酒香的吐息呼吸掠過我的額頭,竟有一絲殘酷的甜味,長久的凝滯壓得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連足尖都是繃緊的,清明只在稍縱即逝的一瞬間飛逝而過,頃刻之間,天旋地轉,我被他壓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開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後頸,吻上了他的唇……他吮著我,從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細膩卻不溫柔,暖暖卻不溫暖,他吻著我撫摸我,唇如烈火,蠱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繞上他的腿,仿佛心中想要尋找一個溫暖的桎梏。

一時間,支離破碎的喘息交織成網,將我們緊緊網住,仿佛我們從未遠離過,沒有生與死的隔斷,沒有愛與恨的疑惑,只有兩顆靠近的心,頻率不同卻緊緊相偎……

他衝了進來,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那一瞬間竟是寂靜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響起,金戈鐵馬,戰火紛飛,硝煙、號角、鐵蹄、喊殺……洶湧而至,直至將我徹底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頭看著他胸間那道有稜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撫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動了動唇,看那口形依舊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轉念一想,他醉酒後肝火旺盛,口渴自是當然。豈料,我將茶送到他唇邊,他卻不耐煩地扭開了頭,唇瓣再次開啟,這次卻終於出了聲,不用我再根據他的口形猜測他在說什麼。

「穗……禾……」

我有一種五雷轟頂之感,怔了片刻後,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雙耳,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為好。越清晰,越受傷……」小魚仙倌的話突兀地闖入我的腦海,我感覺自己的心鮮血淋漓。

根本就沒有什麼「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從一開始說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為了她醉酒,為了她傷神,更有甚者,他抱著我,吻著我,亦是錯當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合攏衣襟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帶紐扣,卻怎麼也集中不了視線,只有一片模糊的水霧,最終,不知花了多大的氣力方才穿戴妥當。

路很長,沒有盡頭,我一路奔跑,總覺得身後有個厲鬼在追我攆我,要吃了我,連皮帶肉,骨頭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著,我忘記了自己會飛,忘記了自己是神,忘記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從來就沒有什麼降頭術……

我愛他,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

那樣清晰,清晰得叫我無處遁形。

一夜奔跑,我最後僕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來時,我趴在一方冰涼的石碑上,抬頭便是爹爹的墳 ,一塵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塵飄逸的衣裳。原來,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鏡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墳前,默默無語,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團橘紅的顏色撲入眼簾,我抬頭,只見老胡托著圓滾的肚子費力地俯身看我,見到我的臉時,卻大吃一驚,「葡萄,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是……你這是……這是在哭嗎?」他伸手接過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漬,放在眼前仔仔細細、饒有興趣地看了兩遍,「幸而我倆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參觀不到葡萄這曠世難見的淚水了。」他轉念一想,忽然瞠目結舌地滿地團團轉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完了完了,我要趕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會哭!」

「紅紅,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 當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著一個一身紅紗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噴出一股氣,不屑地道,「真是晦氣,竟然看見這天下第一忘恩負義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說話間甩袖怒目瞪視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頭。

老胡抬起穿錯左右腳的皂靴走了兩步之後又轉了回來,他再次艱難地彎下身看著我,嚴肅地道:「葡萄,有人搶了你的靈力?」

我不語。

老胡面色一沉,「難道那尾小龍天帝不讓你做神仙了?」

我不語。

老胡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難不成,難不成竟是那小龍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丟了?哎呀呀!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了不得了,你不曉得哦,那個鳳凰如今稱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會抓你到地獄去的!地獄十八層,閻羅一十殿,刀山油鍋,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頭馬面,魑魅魍魎黑白無常,那些鬼怪哪個長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膽戰心寒?你還未被放入油鍋裡滾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經被這些醜人嚇死過去了!也不知道紅紅那一臉桃花相的二侄子怎麼和他們打交道……」

「不許你說我家鳳娃的壞話!」未走的護理仙一臉憤慨地打斷他。

「其實。你也不必偏袒那鳥兒,依我看那鳥兒遠不及這小龍天帝好……」

「你胡說八道!氣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請玉兔!」

……

鳳凰,鳳凰,我喃喃地念著,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見的底的絕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過我的手,將我牢牢握緊的十指一根一根分開來,兩個掌心赫然出現十道深可見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麼了?」

我看著那些血,忽然覺得很無助,接著又極度厭惡自己,「老胡,我愛上他了,我愛上我的殺父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暮地丟開我的手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見了鬼一般,「絕對沒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愛上人的!」

「笑話,你愛旭鳳?你若心中有丁點兒在意他,十二年前怎麼會下毒辣之手,枉他違逆當年天后之意,堅決不於穗禾定親,枉他為你密謀三年與潤玉鬥智,終於抓住潤玉之把柄,孤注一擲於大婚之日與他兵戎相見。他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你愛護著你,哪裡知道你竟將他一刀斃命!即便水神真為旭鳳所殺,你若愛著旭鳳又怎會半分餘地不留?況且,我絕不相信旭鳳會傷水神,更莫說殺害水神!」狐狸仙怒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叱責不盡。

「我親眼看見……我親耳聽見……我不知道,我好難過……」我低聲抽泣著,字不成句。我不知道為何過去自己沒有丁點兒心軟,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下的去手……?

「旭鳳就是昏了頭才會愛你,如今聽聞他要與穗禾定親,老夫以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過你們,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字字千鈞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麼可能會愛上他?你是吃了隕丹,一輩子註定無情,一輩子鐵石心腸的葡萄呀!」老胡倉皇失措。

「隕丹?什麼隕丹!」狐狸仙疑惑地問道。

我一時有種不祥之感。

「沒,沒有……我什麼也沒說……紅紅,你年紀大了,耳背。」老胡滿面悔不當初的神情,倉皇地閃躲著目光。

「我便是個聾子,以你方才那嗓門也聽得一清二楚了。你說,什麼隕丹?什麼無情?」狐狸仙步步緊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了。

老胡連連擺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躥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遙望遠處,低低開口,「可是一顆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剎住腳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個芳主告訴你的?」

我絕望地低頭一笑,竟然……

「我看見了,我親口吐出來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丟了,還有什麼吐不出來……」

「冤孽啊!」老胡捶胸頓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費了!」

「快說究竟何事!否則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當先,千軍萬兔,萬兔奔騰……」狐狸仙急切地連連嚇唬老胡。

「哎喲喂,我說,我說便是了。只是,我僅僅聽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縮縮,看見我紅腫得近乎睜不開的眼睛,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於是猶猶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見了……其實,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著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洩露便自毀元神,故而不敢透露絲毫。」

老胡欷歔感慨地搖頭晃腦,「當年,先花神一心鍾情天帝,卻親眼看見天帝琵琶別抱。花神後為水神所動,願廝守終身,不想水神卻被指婚風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彌留之際產下葡萄,彼時,天界好不熱鬧,花界卻是淒風慘雨,花神萬念俱灰,感懷情之飄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墮入阿鼻地獄別無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過於張揚,否則必有禍事相隨,遂將當年玄靈斗姆元君所煉之隕丹給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說,服此丹者滅情絕愛,不願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願葡萄無情遂剛強,無愛遂灑脫,逍遙度此生,還命二十四芳主將普通拘在水鏡之中萬年以避禍。豈知,唉,豈知隕丹竟也絕不盡這萬毒情絲,壓不盡心緒萌動。葡萄,你竟然還是愛上他了,愛到竟將隕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來……我笑了笑,復又笑了笑。

如今知曉了又有何用處?他殺了爹爹,我殺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隕丹,曉得自己愛他。他活過來了,卻再也不愛我了,想事恨不能食我血啃我骨。如今,他愛穗禾,穗禾亦愛他。

僅余我一人愛不得,恨不能,兩相掙扎,什麼都不是……

「隕丹?我掌姻緣情愛十來萬年,竟從未聽過有此種丹藥,聞所未聞。」狐狸仙驚得雙目圓睜,連連搖頭,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這是要去哪裡?」身後老胡驚呼出身。

去哪裡?我還能去哪裡?我再無顏面對著爹爹的墳 。

六界之大,卻僅有天界可以回返……

當日,有使者送了一張精致的帖子給我。大紅顏色,比翼鳥繞著連理枝,栩栩如生,兩個金漆落筆的名字躍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將「旭鳳」兩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輕輕一捻,散入風中。

第二日,小魚仙官在天河畔撿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著我,歎了口氣,眉頭緊蹙,許久後道:「覓兒,你還有我。我還有將心換心的機會嗎?」他的聲音輕得我幾乎聽不見。

我抬頭看著小魚仙官,突然覺得有些憂傷……他表面溫和其實卻很執拗,他執拗地站在一旁已經站了太久,卻不肯回頭。

「覓兒,凡間的雪快要化了,我們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將我抱得更緊。

三個人,有兩個是歡喜的,那麼便是多數了,也算得是美滿了吧?美滿便是很好,圓滿太難了,況且世上哪有這許多皆大歡喜……

花開了,窗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

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卻不能說愛你。

辰時,我去書房尋小魚仙官,照例看見了徘徊在璇璣宮外的按個小仙姑。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禮,每每見到我都要低頭俯身道一聲:「見過水神仙上。」我亦向她點頭回禮。

我看人一般只看個大概輪廓,今日卻一瞥間,瞧見了她的面龐,一時間覺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腳步,「你叫什麼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喚鄺露。」

我想了想,這名字卻是極生疏的,那小仙姑見我一臉茫然的模樣,便補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說到為小魚登天帝之位險些壯烈犧牲的太巳仙人,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頭。

太巳仙人之女?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模糊的影子,點頭道:「哦,我見過你的,你可是那個問過我天帝是否會納小妾的小天兵?」

她臉上一紅,輕輕地點了點偷,羞得幾乎要一頭載入雲彩裡。

我看看她,道:「我記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我一眼,見我並無誆她的樣子,喜出望外地紅了臉,到了聲謝,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璣宮門後才離去。

書房之中,小魚仙館一見我,立刻將剛蘸飽墨的一管筆擱上筆架,起身便迎了上來握住我的手,我幾不可查地縮了縮,卻終是沒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覓兒,你來得可巧,方才他們端了一碟石榴糕來,我卻已用過早膳,腹中已滿,不如你替我嘗嘗吧?」說話邊將那蝶紅澄澄的糕點親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塊,嚼了嚼。我常常現不在焉忘了吃東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書房自此後便中備有糕點,見著我便叫我替他吃。

他對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叫我越發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見他溫柔凝視的眼眸。我開口道:「凡間極東的一塊土地旱情嚴重,土地崩裂,顆粒無收,當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餓死,屍橫遍野,有人頻繁上水神廟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卻非布雨降霜可解決之事,乃是禍斗與猰貐二怪狼狽為奸,為禍一方。」

他捏了捏我的 手心,我最終在他溫柔注視下艱澀地改口,喚了一聲:「潤玉……」他喜歡我叫他名字我若喚錯,他便會這般注視著我,直到我改口為止。

聽見我喚他,他滿足的笑了,似乎這樣一叫便讓他打心底裡開心,如同得了萬年靈力一般。

「我方才在門外看見太巳仙人之女。」我想了想,最終還是說出來了。

「哦?」小魚仙館微微側過臉看著我,眼底有流光滑過,帶著好奇的神情。

「其實,我並不反對你納天妃,你若有喜歡的人只管納來。」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東西我卻沒有,我給不了他,希望別人能給他。

他一下頓住了,認真地看進我的眼裡,我坦然真誠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的糕點碟嗒的一聲擱在紅木的書案上,放開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對著我握了握手心,「難為你如此替我著想。」他口氣前所未有的寒涼,「覓兒,我不怕你沒心,就怕你偶爾這般有心!」

這,這是婉拒?我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好再留,告辭便走。我乘著水霧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圈,卻遠遠看見東天門外一個油菜綠得身影正唾沫橫飛地游說著一動不動站在門前的兩名天將,遂壓低了水霧靠近前去。

「撲哧君,你這是……」

撲哧君兩眼忽閃忽閃,遇著親人一般,「美人,是你嗎?」隨即哭喪了臉,「這兩個木頭樁子不讓我進去。」說著便抬腳要趁機溜到我身邊。

兩個天兵畫戟一橫,攔腰將他擋在外面,「休得對仙上無禮!」

「美人,他們不讓我進去,不如你出來吧。」看著撲哧君閃爍得近乎抽風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東天門。

撲哧君扯了扯我的袖擺就要走,臨走時不忘趾高氣揚地回頭看一眼把門的兩個天兵。

「美人,聽聞你想不開要做天后了?」撲哧君將我帶到一處僻靜地,劈頭便是一句問,又道,「天后這個職位其實很講究天賦異稟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實在資質平庸,哦,不對,是資質差了些。」

「資質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嘛?」我饒是這些年脾性修養得再平和,被這個隸屬我管轄的水妖這樣直白地貶低,牙槽也難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說的神力。」撲哧君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縱觀橫觀歷任天后,哪個不是陰險狡詐,心狠手辣,口蜜腹劍,笑裡藏刀?這些優良品質,美人你似乎一樣都沒有……」正說到高潮迭起處,他忽然一停頓。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窈窕女子行色匆匆地往東天門飛去,心中霎時一陣鈍痛。

「不說往任天后,且說這個穗禾,美人,你的段數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頭,被他這毫無修飾的直言不諱戳到痛處,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別,別,你不要難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撲哧君看著我,已是手足失措,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說你不及她陰險,不像她有心計會算計。我過去年幼清純可人時,便被她狠狠算計過……」

我訝異地看向撲哧君,只聽他道:「當年,我做生肖神之時,是多麼清純可愛,無憂無慮,整日游蕩天庭,偶爾勉為其難地調戲調戲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調。這穗禾雖為天后之族人,卻為遠親,天后族人何其多,又如何會個個在意?她為了上任,竟然將主意動到了了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在酒裡下了迷藥,歸去時不勝酒力倒於彩之中,她便將天帝當年的一個側妃迷暈之後放入我懷抱中……最後,她又帶領眾仙突然殺出,將我們擒拿至天帝面前,我素來風流是有口皆碑的,天帝一時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貶去我的神籍,將我流放為妖,又將那個小側妃貶為凡人。天后麼素來眼裡容不得沙子,早就瞧著那小側妃礙眼。穗禾本本就有手段,此後更是步步為營,竟終於坐上了鳥族首領之位。」

我瞠目結舌地聽罷這一段秘史,不想撲哧君被貶下界的緣由竟是這般俗氣……枉我過去還以為有多麼離奇呢,還為此想過諸多橋段。譬如:花心的天帝看上了碧綠脆嫩的撲哧君,撲哧君為天威所壓不得不從,然而天帝為情勢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給天帝之後得不到天帝真愛,對情敵撲哧君恨之入骨,後來竟由恨生愛,和撲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撲哧君在這一男一女之間輾轉糾結猶疑不定,最終東窗事發被天帝知曉,然而天帝再怒卻始終對撲哧君割捨不下,下不去手將其挫骨揚灰,只將撲哧君貶為妖精,遣出天界,從此再不相見,各自懷念……

原來,是我多想了。

「話說美人,你何苦為了一隻鳥兒放棄天下所有的蛇兒改投入一尾龍的懷裡,去挑戰天后這個你不擅長的白臉角色!往後可有你受的了,要與天帝鬥,與諸神鬥與天妃甲乙丙丁鬥,與仙姑戊已庚辛壬葵鬥……美人,我實在不忍見你香消玉殞啊……」撲哧君連連歎氣地搖著頭。

我好端端的竟然在撲哧君的臆想之中喪於非命,遂黑了臉道:「過獎過獎。」

撲哧君語重心長地又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其實,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是可怕……」

聽著他沒頭沒腦又蹦出的這麼一句,我不以為然,順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之人才不可怕?」

「美人,你還是逃婚吧!今日我來尋你便是要和你說這事的!」撲哧君照例熱情地邀請我與他私奔。然而我心中卻惦念著另一件事,於是不再聽他天花亂墜,徑自走開了。

幽冥界與天界如今勢如水火,穗禾即將嫁入幽冥,今日來天界所為何事?

更蹊蹺的是,她剛才入了東天門之後,奔的方向竟是璇璣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