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十一根手指·第九案 惡鬼打牆

  無論情感、表象或慾望,莫不瞬息萬變。

  ——柏格森

  1

  這一年真的不太安分,疑難案件總是時刻出現,法醫科的幾名同志東奔西跑,科室彷彿是關了門,甚至有群眾去紀委反映法醫科不作為,傷情覆核鑒定拖那麼久了還不受理。

  十分鐘前,我們接到了彬源市公安局的邀請,說是在某荒郊野外發現了一具屍體,死因不明,性質不明,屍源不明,偵查方向不明。

  在夏天,我們對腐敗屍體似乎已經習慣。在這個悶熱的環境裡,只要露天,屍體三天就可以形成巨人觀。法醫倒不是怕噁心,而是怕屍體腐敗會喪失一些線索和證據。好在此時已經九月初,金秋之際已經到來,隨著冷空氣襲來,氣溫也下降了不少,屍體腐敗速度會迅速減慢,工作環境改善,案件難度也相對下降。據說彬源市的這個案子,屍體就不是腐敗屍體,想到這裡,我總算長舒一口氣。

  「幸虧我叫秦明,如果我叫秦不明,豈不是早晚得因為總破不了案而辭了職?」我看完邀請函後,說了個冷笑話。林濤和大寶都在收拾東西,沒人搭理我。

  遇見案件,科裡的人腎上腺素極度分泌,在十分鐘之內,完成了領導審批、派車、準備勘查箱、收拾洗漱包和行李等一系列工作,並且在駕駛員還在收拾出差行李的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廳大門口等待。

  「喲,有通知哎。」大寶湊到廳機關公告欄下,眯著眼睛看著一張公告。

  大門口的公告欄裡貼上了一張通知,一般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會在這裡張貼通知。

  「什麼通知?」我一邊把編輯好的「有案!出差!」發佈上微博,一邊湊到大寶身邊問道。

  「大概是要漲工資了吧。」大寶淡定地說道。

  「什麼?這麼大的事兒?」我揣起手機叫道。上班這些年,已經習慣了工資條上那些可憐的、單調的、永遠不會有驚喜的數字。所以大寶的一句話,讓我燃起了無數憧憬和希望。

  通知上寫著:關於嚴格執行廳機關民警著裝上崗規定的通知。通知要求廳機關民警必須著警服上班,警務保障部也會根據民警需要,每年為民警定製數百元的制服發放。

  「這是漲工資嗎?這是戴緊箍咒啊!」大學時代,我總是嚮往著一身警服,而現在,穿警服久了,有時候也的確很不方便。

  「每年幾百塊的制服,你就不用去買衣服了,省了買衣服的錢,就等於漲工資嘍。」大寶揚揚自得。大寶倒是很喜歡穿警服,因為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進商場或者逛地攤。

  極度興奮後的希望落空,我悻悻地坐上了已經著上裝的韓亮開過來的警車。

  「有制度就要執行,不然績效考核時會被扣分的。」韓亮說。

  彬源市地處我省北方,位於中國的中原地帶,一抹平原,地大物博。雖然人口眾多,但是整體社會治安較為平穩,每年命案發案數量並不是很多,疑難案件更是少之又少。在這樣的城市當法醫,又好又不好。好處在於每年的工作較為清閒,不像案件多的地方的法醫每天焦頭爛額;不好在於見識的命案較少,經驗積累較為緩慢,如果不經常去法醫論壇裡學習學習,業務水平提高得會很慢,而且不那麼自信。所以在出現疑難案件的時候,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向我們發出了求援。

  現場位於彬源市西側小村落的外圍,一處廣闊平原上。

  當我們的車開到距離案發現場幾公里外時,就可以看到遠處一片隨風搖曳的蘆葦蕩,還有蘆葦蕩周圍的藍色警戒帶。不同的是,這個現場雖處野外,但是沒有多少圍觀群眾。

  從我們下車的公路邊,就有民警在把守。可能是因為附近也沒有什麼人,所以警戒帶拉在了公路邊。

  「離案發現場這麼遠就拉警戒帶啊?」大寶看了看幾公里外蘆葦蕩裡的警影。

  「別廢話,拉這麼遠,肯定有這麼遠的道理。」我一邊說,一邊帶頭穿上了鞋套和勘查裝備。我們幾人就這樣朝著警車方向,一邊用手扒開蘆葦,一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幾公里泥巴地,來到了蘆葦蕩裡的水塘邊。

  圍觀群眾少,可能是因為這裡是一處墳場。準確地說,這不是專用的墳場,而是一處廢棄的荒地。荒地中央是一個不大的水塘,聽說這個水塘還是活水,通著一條橫跨市裡的小河。水塘的周圍長著快有一人高的蘆葦。蘆葦蕩地界廣闊,方圓幾公里沒有人煙。因為這塊地的位置較為偏遠,所以很少有人到這裡,也沒有人願意開墾這片土地。所以很久以來,這裡就這樣被荒廢著,有一些土葬風俗的居民,會把親屬埋葬在這裡。墳堆並不聚集,我們從公路上一路走來,隔幾百米可以看到一個墳堆模樣的土坡,有的有碑,有的沒碑。

  水塘的旁邊,就是案發現場。

  彬源市的陶法醫走了過來,和我握了握手,開始介紹案件的基本情況。

  報案人是一對高中生情侶。昨天晚上他們倆相約在市裡的一家KTV唱夜場,唱到凌晨兩點。唱完歌后,學校大門已經封閉,只有今天早晨才能回到學校宿舍。於是他們沿著公路邊走邊聊,就來到了這一處蘆葦蕩。

  昨晚十二點之前,彬源市下了小雨,所以蘆葦蕩裡的地面被雨水浸泡,雖然十二點之後天氣轉好,但地面也都成了爛泥地。他們進入蘆葦蕩後,女孩子怕把自己新買的運動鞋走得太髒沒法洗,於是提出和男孩子在蘆葦蕩靠近公路邊的一處高地坐著聊天,不再往蘆葦蕩深處走了。

  就在他們聊得興起的時候,突然聽見蘆葦蕩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月光的照射下彷彿還有個人影,準確地說不是人影,是鬼影。據兩名孩子說,蘆葦蕩裡的影子非常高大,而且看不到頭頸的輪廓。這個影子在慢慢移動,在距離他們大概五百米的時候,可能是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移動突然停止,而他們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了鬼影。雙方僵持著,不一會兒,鬼影突然快速朝蘆葦蕩深處移動,他們也驚嚇過度,跑回了公路。

  兩人一路走一路膽顫心驚,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商量了許久,於凌晨五點打通了110。

  接警民警在接到電話後趕到現場,考慮到蘆葦蕩裡地方太大,方向難辨,於是請了刑警隊和技術隊前來支援。技術人員在進入蘆葦蕩後不久便發現了足跡,順著足跡很快找到了一個仰面躺在水塘裡的人。

  人的頭部在岸上,面部染血,胸部以下浸在冷水裡。技術人員上前準備拖動屍體,卻隔著手套感覺到此人還有溫度。觸摸頸動脈,似乎還能感到一絲搏動。

  「人沒死?」大寶驚訝道,「沒死我們幹啥啊?」

  陶法醫被大寶的一驚一乍引得笑了起來:「聽我說完啊。我們的民警趕緊把傷者抬迴路邊,然後一邊撥打120,一邊用警車把傷者往醫院方向送,在中途遇見了120急救車。」

  「醫生發現傷者氣若游絲,在路上進行了搶救,」陶法醫說,「但是搶救不太奏效。送往醫院後,考慮到傷者額部有一處創口,就立即進行了CT檢查。果然,傷者昏迷的主要原因在這裡。他的顱骨粉碎、凹陷性骨折,對應部位腦挫傷、顱內出血。」

  「被人打擊的?」我問。

  陶法醫搖搖頭,說:「不。額部骨折,對側枕葉腦組織也有挫傷,也有出血。」

  「啊,」大寶說,「別老大喘氣啊,一句話說完嘛。這麼明確的對沖傷,肯定是摔跌所致的顱腦損傷啊。這不就定了嗎?一個人閒著沒事兒來蘆葦蕩玩,被兩個學生嚇唬了一下就跑,結果一不小心摔了頭。顱腦損傷死亡都有個過程嘛,所以他意識模糊地躺在水裡,直到民警來救他。哈哈,現場重建完畢!咦,不對啊!既然是摔跌,幹嗎要我們來啊?」

  我白了大寶一眼,對陶法醫說:「人現在死了?」

  陶法醫點點頭,說:「醫院還準備開顱手術的,結果手術還沒開始,人就斷氣了。」

  「那你們的技術難點是什麼呢?」我問。

  「一來,我們現在還沒有查清楚屍源。」陶法醫說,「二來,我們在醫院看了看屍體的屍表,對他頭部的一個星芒狀的創口有些不能理解。領導目前認為死因是意外或是自殺,但是從法醫角度,額頭上的創口有些不好解釋。」

  「為啥不好解釋?」

  「頭部星芒狀的創口皮下有囊腔狀。」陶法醫說,「一般這樣的創口,是額部和質地堅硬的地面接觸並且有角度位移才能形成。也就是說額部和地面接觸的一瞬間,有一些位移。因為這個位移,使皮膚和骨骼錯開位置,撕開了連接皮膚和骨骼的皮下組織而形成囊腔。」

  「摔跌,很常見有囊腔啊。」我說。

  「但是有這種擦蹭位移,會在面部,尤其是在創口內遺留泥巴吧。」陶法醫說,「而且我覺得星芒狀的創口在軟質的泥巴地上難以形成。」

  大寶說:「沒有泥巴可能是醫生清洗面部了,創口可能是在池塘邊的硬物上形成,比如說石頭。」

  「醫生確實清洗了他的面部,但是沒有清創縫合,創口裡不該沒有泥巴。」陶法醫說,「池塘邊是有石頭,但是上面並沒有發現血跡。」

  「沒有血跡有兩種可能,一是確實沒有,二是我們還沒有發現。」我說。

  陶法醫說:「是這樣,但是我害怕這個案子發展到後來,案件性質上會有大的爭議,所以我提前請你們過來把關,提前介入,我心裡也有底。」

  我微微一笑,拍了拍陶法醫的肩膀說:「謝謝兄弟的信任,我們加油!」

  我、大寶和林濤在陶法醫的帶領下,在蘆葦蕩裡走了一圈。蘆葦蕩的地面基本都是些軟質的泥巴,一路上有不少物證標誌牌。物證標誌牌就是一個寫著數字的小牌子,技術員在發現物證後,會在物證的旁邊擺上一個標誌牌,這個牌子的作用是在照片裡清楚反映這張照片是哪一處物證,而且在現場還可以提示警員這裡有物證,要注意保護,不能踩踏。

  「我們發現了幾百枚足跡了。」陶法醫說,「都已經拍照錄影。有的足跡被先期出警的民警因為搶救傷者而破壞了,有的還比較清晰。目前我們正在擴大搜索範圍,找所有有鑒定價值的足跡。」

  「比對了嗎?」林濤說。

  陶法醫搖搖頭,說:「我們局痕跡檢驗就那麼幾個人,全都上了,但也沒時間比對,就是單純地發現、照錄,等回去大家再一起研究比對。」

  「死者就在這裡躺著。」繞了一圈後,我們又回到水塘旁邊,陶法醫指著水塘邊說,「據出警民警說,死者臉上有不少血,不過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面部已經被醫生清洗了,但是我們在死者頭部形成的這個凹處周圍做了血液預實驗,並沒有發現有血跡存在的跡象。」

  水塘邊的泥巴地上,有一個人頭形狀的凹坑。可見死者就是躺在這裡的。

  我在附近看了看,泥巴痕跡很亂,彷彿可以看到出警民警在搶救傷者時候的慌亂。周圍的痕跡是徹底被破壞了,我只有在周圍尋找一些可以形成陶法醫描述的傷口的東西。

  其實可以形成星芒狀的物品很多,因為池塘周圍有很多鵝卵石,如果頭部摔跌在石頭上,發生位移,是可以形成頭部創口的,而且雖然周圍有泥巴,但也有一些比較光滑乾淨的鵝卵石,再加上醫生對面部的清洗,創口裡沒有發現泥巴,也不足為奇。

  不過,在所有的鵝卵石上都沒有發現血跡,這個確實不好解釋。

  「或者是在搶救的時候,有民警把帶血的鵝卵石踢進了池塘?」我突發奇想。

  陶法醫皺眉沉思了一會兒,說:「還真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怎麼看這都不像一起命案啊。」林濤說,「畢竟我們發現死者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2

  現場很簡單,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林濤繼續勘查、對比和搜索了,我和大寶、陶法醫決定驅車趕往殯儀館,先對屍體進行一個初步的檢驗。

  我們到達殯儀館的時候,醫院剛剛把死者屍體移交給殯儀館,殯儀館工作人員正從車上搬下屍體,並且為屍體製作手牌。

  陶法醫上前熱情地打了聲招呼,遞了根菸,殯儀館人員把屍體直接推進了屍體解剖室。

  因為工作上經常打交道,法醫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一般都會關係很好。殯儀館工作人員經常會羡慕法醫工作的驚心動魄,而法醫則羡慕殯儀館職工的高工資。

  屍體是個小老頭兒,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雖然在生前已經送入醫院,但是因為只進行了CT檢查人就去世了,所以屍體也沒有經過什麼醫療處理,除了搶救和對面部進行了清洗。即便這樣,屍體面部仍有一些散在的乾涸的血痂沒有被徹底清洗乾淨。屍體的胸部有心電監護接頭的膠布,還有起搏器留下的死後損傷,腕部也有幾個細小的針孔。

  「我一直在想,這個人身材既不壯實也不高大,為什麼兩個報案人會看到一個沒有頭的高大的身影?」大寶說。

  「這個不足為奇。」陶法醫說,「在那種夜色昏暗的地方,被人影誤導視覺,很正常。」

  「讓偵查部門調查搶救的時候,醫生為了開闢靜脈通道,一共紮了幾針?還有,是否進行了心臟起搏?」我說。

  對於法醫來說,注意在屍體上發現針眼至關重要。隨著犯罪的高智商化,很多殺人兇手利用注射等方式殺人,妄圖瞞天過海。其實在屍體上發現針眼,尤其是生前形成的針眼並不困難,但是如果死者生前在醫院接受搶救過,則會給這項工作帶來難度。如果有犯罪分子形成的針眼,有醫生形成的,因為都是在生前形成的,法醫則不能進行判斷。哪些是醫生形成的針眼?這就需要偵查來配合。調查發現的針眼小於屍體上的針眼,案件就會出現疑點。

  「五針。確實經過了心臟起搏。」陶法醫說,「現在我們的派出所民警都知道保護證據,對這些常識,都有瞭解。」

  因為本案死者是民警送往醫院的,所以除了有執法監督儀(民警配備在身上的微型攝像頭,用於監督民警執法行為,同時也能記錄原始現場狀況)的記錄,民警還細心地在第一時間詢問了醫生護士,對整個搶救過程有了充分的瞭解。

  「確實也就五個針眼,怎麼看都不像是殺人案。」大寶數完針眼,用止血鉗夾起了死者額部創口周圍的皮膚。

  「創口呈現星芒狀,」我說,「可以是和平整的鈍性物體作用,也可以是和呈現星芒狀的凸起物體作用。」

  說完,我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傷口的內部,創口裡有縱橫交錯的組織間橋,因為額部皮膚很薄,所以可以窺見皮下的顱骨。顱骨骨膜完整,並沒有凸起物形成應該出現的破裂。

  「這應該是和一個平整的鈍性物體作用形成的。」我說,「鵝卵石就可以。」

  陶法醫點點頭,說:「這個專業問題我很同意,但是我總覺得出警民警正好把可能沾有血跡的石頭踢進水裡的這種可能,實在是太巧合了吧?」

  我沒說話,摘下第一層手套,拿起瞭解剖室旁邊儀器台上的死者生前所攝的CT片。

  從那次被屍蠟化屍體熏得手臭了幾天之後,我每次解剖都會戴上兩層橡膠手套,有效地防止屍臭的侵入,習慣了以後,發現兩層手套並不影響我的正常工作。

  CT片上一張張骨窗,沒有一張是正常的。通過各個層面的閲讀,可以確證死者的額部存在粉碎性骨折,因為死者的骨膜並沒有破裂,而只是單純的骨折,更能確證這是一個和平整鈍物撞擊形成的骨折。

  同時,CT片也可以清楚地告訴我,死者頭部損傷是因為減速運動而形成的,也就是說,他的頭部是在運動中突然撞擊鈍物而停止,形成了顱骨骨折和相應腦組織的對沖傷。一般這種程度的腦挫傷,只要救治及時,應該可以挽回生命,但因為死者獨自在池塘邊昏迷,顱內出血進行性增加,到CT片上顯示的這種程度,基本上是回天無術了。

  「確實是摔死的嘛。」大寶脫了外層手套,把CT片接過來,對著解剖室窗外的光看。

  我重新戴起手套,拿起死者的胳膊看了起來:「死者兩側胳膊都有一些指甲印,這個自己不好形成吧?」

  我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做實驗,用各種姿勢來企圖形成死者胳膊上類似位置的指甲印。

  「是不好形成。」陶法醫說,「不過這個不太好和他的死亡聯繫起來,也可以是在死亡前和家人吵架,然後出走,最後摔死的。」

  「說的也是。」我說,「屍源還是沒頭緒嗎?」

  「我覺得能找到。」陶法醫說,「來,幫把手。」

  給屍體翻身還不把血跡等污物濺到身上,是個技術活兒,但這是法醫的入門課。我和陶法醫一起把屍體挪到解剖台的一側,然後把屍體翻成俯臥位。因為屍僵已經形成,屍體呈一個僵直狀態,所以翻身也容易了許多。

  「你看,這是一個標誌性的東西。」陶法醫指著屍體腰部的一個文身。

  一般的文身可以作為尋找屍源的重要依據,但是有時並不能迅速找到屍源,而這具屍體的文身讓我們燃起了極大的希望。

  文身是一個螃蟹,螃蟹的爪下還有一隻蜈蚣。

  「見過人家紋蜈蚣的,但是還真沒見過紋螃蟹的。」大寶一臉迷茫。

  「我們猜,他姓謝,或者姓解。」陶法醫嘿嘿一笑。

  「不管怎麼樣,這處特徵性的文身,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屍源也就很容易找到了。」我信心滿滿。

  說完,我在器械盤裡找出了手術刀柄,並從一旁的耗材盤裡拿出一枚手術刀片。

  「老秦,你這是要做什麼?」陶法醫問。

  「做什麼?解剖啊。」我對陶法醫的問題很不解。

  「現在我們不能解剖。」陶法醫說。

  「為什麼?」

  「屍源還沒有找到,我們領導的意思是,先找到屍源,再徵求死者家屬的意見。」陶法醫說,「所以,我們還是等找到屍源再說吧。」

  「為什麼?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刑訴法》不是規定了嗎?對於死因不明的屍體,公安機關有權決定解剖。我們必須有這個權利,如果死者家屬不同意解剖我們就不解剖,那兇手是死者家屬怎麼辦?」

  「可是,《刑訴法》也說了,必須通知死者家屬到場。」陶法醫辯論道。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中也說了,對於通知不到,或者死者家屬拒絶到場的,在筆錄中註明就可以了!」我對自己的法律知識很自信。

  陶法醫沉吟了一下,說:「可是這一切,都建立在案件是刑事案件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咱們得發現犯罪事實有可能存在,才能用這個權利。」

  「可是你現在就需要通過死因來判斷案件性質啊。」我說。

  「調查和現場勘查都沒有疑點。」陶法醫說,「所以領導為了保險起見,讓我們還是等等,反正也不急這一時。不如等我們參加完晚上的案件碰頭會,瞭解一些基本情況,再做定奪,你看如何?」

  確實,因為公安機關決定解剖屍體,引發的一些信訪事件還真不少。一般都會說公安機關搶奪屍體、破壞屍體、不尊重人權。當地公安局領導為了防止這些事件的發生,延緩屍檢也情有可原。而且,屍體經過冷凍,很多不明顯的損傷,也會在皮膚上表現出來。所以現在延緩屍檢,確實是明智之舉。

  我贊同了陶法醫的提議,脫去解剖服,去彬源市開了個房間,洗了個澡,等待林濤那邊和偵查部門的勘查、調查的結果。

  晚上七點整,我們法醫部門集體來到了位於彬源市公安局大樓裡的專案組會議室。偵查人員和林濤所帶領的痕跡檢驗組也陸續來到會議室。

  我細細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彷彿都很輕鬆,看來大家的工作進展得都很順利。

  主辦偵查員見大家都已落座,迫不及待地用當地方言做了開場白:「趙局長,各位專家,我先說一下吧。」

  分管局長趙關強點了點頭。

  偵查員說:「中午一點,我們就已經掌握了屍源信息,並且在疑似死者的家裡取了相應檢材進行DNA檢驗。剛才DNA部門傳來消息,死者確實為本市居民謝勤工。」

  「謝勤工。」陶法醫又露出一臉嬉笑,「螃蟹擒住了一隻蜈蚣,和他的文身很吻合啊。」

  偵查員點點頭,接著說:「死者謝勤工,五十三歲,經營一家小型磚窯,效益還行,一年掙個十來萬沒問題。但是他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周圍住民都有很多猜測,最多的一種說法是他有間歇性精神病,還是狂躁症,沒人願意嫁。」

  「精神病?」我說,「有什麼依據支持嗎?」

  偵查員搖搖頭:「這個可以確認,雖然沒有在精神病院找到相關病歷,但是我們找到了很多他購買治療狂躁症藥物的記錄。」

  見我沒有繼續提問,偵查員接著說:「根據監控,死者昨天下午還在市中心一個藥店裡買了藥,然後就去他兒子家吃飯。」

  「兒子?」我打了岔,「不是說他單身,沒有孩子嗎?」

  「哦,忘了說。」偵查員說,「他收養了一個養子,叫謝豪,對外只說是乾兒子。但是群眾反映,這個兒子是他一手養大的,生父母反而沒有管過一屎一尿。現在這個兒子是磚窯的主要負責人。」

  「他兒子有什麼反應?」我問。

  「很悲傷。」偵查員說,「謝豪反映,昨天晚上謝勤工在他家吃完飯後,就有些精神錯亂,然後說要回自己家裡,然後就走了,他也沒在意。直到今天下午我們去通知他死訊。謝勤工晚上有時候在兒子家睡,有時回自己家。」

  「大部分時間是回自己家。」另一名偵查員打開地圖,說,「謝豪家離案發現場不遠,屬於偏僻地區。謝勤工家在謝豪家北邊兩公里處,也是偏僻地區。這之間沒有監控,所以我們沒法掌握謝勤工為何會走到位於他們家西邊的蘆葦蕩裡去。」

  「精神錯亂,有可能迷失方向。」林濤開了話匣子,「我們分析死者很可能是因為迷路,走進了蘆葦蕩,在蘆葦蕩裡,就更無法辨明方向。因為狂躁症的作用,他選擇了在池塘邊撞擊石頭導致受傷,或者是因為雨天路滑,摔倒受傷。」

  「聽你的意思,無論是意外還是自殺,但可以確定是死者自己導致受傷後死亡的?」我問。

  林濤點點頭:「基本可以確證。案發時,死者沒有死亡,不符合殺人案件的特點,而且最重要的,通過我們痕跡檢驗,固定了死者的活動軌跡和現場狀況。目前我們有充分的依據證明死者是自己導致頭部受傷的。」

  「是嗎?」我驚訝道,原來林濤真的發現了重要的線索。

  「咳咳。」林濤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開始闡述他的勘查所見和觀點。

  3

  林濤詳細地介紹了痕跡檢驗部門發現的一系列證據。

  原來痕跡檢驗部門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把整個蘆葦蕩全部掃蕩了一遍。因為這個蘆葦蕩人跡罕至,所以可以提取到的東西很少,不過東西少不是壞事,因為每一個痕跡都至關重要。

  除了死者所在位置周圍被參與搶救的人破壞了痕跡以外,整個蘆葦蕩裡很多地方都提取到了新鮮的鞋印,因為當時剛下過雨,地面鬆軟,所以這些足跡都有鑒定價值。

  經過現場比對,林濤果斷拍板,所有的鞋印均出自一雙鞋所留。也就是說,只有一個人在這個蘆葦蕩裡走過。而且走了不是一圈兩圈,而是很多圈。

  根據現場鞋印的足尖所示的方向,這雙腳應該繞著蘆葦蕩的外圈、內圈都走了四圈以上,最終在死者被發現的地點附近消失。消失的原因是被眾多不同鞋印覆蓋,還有出入蘆葦蕩的那條小路,也都被眾多鞋印覆蓋。而經過對到達過現場的報案人、民警進行排查後,確認這些鞋印都是上述人等留下的。

  「也就是說,到達過現場的人,都留下了足跡,而且是在天空放晴了一晚上以後。」林濤說,「那麼,如果有第二個人跟隨死者走到蘆葦蕩裡,即便沒有跟隨死者繞圈,只是在某個地點潛伏,他也應該留下足跡。」

  「如果是在那一片被破壞的地方潛伏呢?因為那地方正好是死者被發現的地方。」大寶問。

  林濤搖搖頭,說:「即便是在那裡潛伏,他也需要有個進出蘆葦蕩的出入口。走進來再出去,總是需要路的,既然要經過路,那麼路上就應該留下他不同的鞋印。」

  「會不會是一模一樣的鞋子?」我問。

  林濤說:「不會。一模一樣的鞋子可以擁有一模一樣的鞋底花紋,但是不可能擁有一模一樣的磨耗程度。」

  我想了想,說:「可是我們屍檢的時候沒有發現死者穿了鞋子啊。」

  陶法醫應聲道:「我第一次屍表檢驗的時候,可以確認死者是赤足的。」

  「死者的腳底乾淨嗎?」我問。我問這個問題,是想確認死者是不是在泥巴地裡走過,但是我想到死者傷後下半身是浸泡在池塘裡的,即便原來腳底很乾淨,也會被池塘水泡得不乾淨,即便原來腳底很髒,也會被泡得不是很髒。所以這個問題貌似沒有多大意義。

  於是我收回了發問。

  「問題就在這裡。」林濤微笑著說,「死者是赤足的,但是現場沒有發現赤足印,我們就很奇怪,於是在池塘邊的爛泥裡進行了尋找。果不其然,我們在死者被發現地點的池塘邊發現了一雙和現場鞋底花紋、磨耗程度完全一致的鞋子。」

  「我明白了。」大寶說,「你是說,死者在這裡摔跌或者撞地,不慎把鞋子陷入了池塘邊的泥漿裡,因為有水面的覆蓋,所以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但被你們發現了。」

  林濤挺了挺胸,說:「所以,我們可以判斷,只有一雙鞋繞了蘆葦蕩,沒有發現應該屬於第二個人的痕跡。以此推斷,死者只有一個人進入蘆葦蕩,那麼這個案子不是意外,就是自殺。」

  「聽上去,合情合理,」趙局長說,「而且偵查部門也確實沒有發現什麼矛盾點。」

  「他的兒子怎麼說?」我問。

  偵查員說:「謝豪很悲傷,一直在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火化屍體。」

  雖然痕跡檢驗部門有了定論,但是我的心裡總覺得有哪一點不對勁。我拿過偵查員手中的筆記本電腦,把案件文件夾裡的照片和視頻一個一個點出來播放。

  看的同時,我問:「大家都忽略了一點,發現謝勤工最後一個監控,是他從藥店出來,買了藥。也就是說他晚上肯定吃了藥,吃了藥為什麼還會精神錯亂?這不符合常理。」

  「買了藥不代表吃了藥。」偵查員說,「我們問了謝豪,謝豪說沒看見自己的乾爹吃藥。說不準是忘了吃了,或者遵醫囑,這個藥應該是臨睡之前吃。」

  這個解釋還算合理,我頓了頓,目光停在一份詢問筆錄上,我說:「據死者周圍人反映,死者生前一般不發病,因為有藥物控制,但是一旦發病,也只有不到半個小時的樣子就恢復清醒。那麼我們可以說死者在這半個小時之內走到了蘆葦蕩,但是在蘆葦蕩裡走上好些圈,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吧?既然已經恢復意識,不應該走不出蘆葦蕩啊。這個蘆葦蕩說大也不大,走出去應該不算難事。」

  會議室裡沉默了一下。

  大寶打破了沉寂:「不能排除是鬼打牆。」

  「鬼打牆?」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偵查員說:「你是說民間的那種說法,就是人在一片曠野裡,尤其是有墳墓的地方,會被鬼上身,然後怎麼走都是繞圈走,就是走不出這一片曠野的說法嗎?你不是法醫嗎?法醫也迷信?」

  大家對大寶的嘲笑惹惱了一直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的駕駛員韓亮。韓亮雖然是駕駛員不能參與案件討論,但是在這種問題上,他還是選擇了開口:「看!你們都不懂了吧。」

  接下來的十分鐘,韓亮用簡單明了的話語,用科學的方式解釋了「鬼打牆」的含義。

  所謂「鬼打牆」,就是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時,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不知道要往何處走,所以老在原地轉圈。把這樣的經歷告訴別人時,別人又難以明白,所以被稱作「鬼打牆」,其實這是人的一種意識模糊狀態。

  其實沒有精神病患的正常人也會出現鬼打牆的現象。因為生物的身體結構有細微的差別,比如鳥的翅膀,兩個翅膀的力量和肌肉發達程度有細微的差別。人的兩條腿的長短和力量也有差別,這樣邁出的步子的距離會有差別,比如左腿邁的步子距離長,右腿邁的距離短,積累走下來,肯定是一個大大的圓圈,但是這個前提是在人意識模糊、不辨方向的狀態下。

  人的意識清醒時,會用視覺來自我調整行走方向,在進入意識模糊狀態下,視覺的調整作用就失效了,尤其是在有一些標誌物的地方,比如墳場,這些標誌物大多很相近,所以會造成意識誤差,從而出現這種現象。

  「你的這種說法可靠嗎?」偵查員收起了嘲笑。

  「當然。」韓亮一臉自信,「我曾經做過實驗,把小狗的雙眼蒙起來,讓它在操場跑,跑的絶對是一個圈。可能不是一個標準的圓圈,但它走的的確不是直線。」

  大家又開始沉默。

  「不信?」韓亮接著說,「不信你們可以做一個偵查實驗。當然,鬼打牆這種科學現象也是偶發的,並不是絶對可以發生的。」

  一個手快的偵查員看完手機,說:「確實,網上也是這麼說的。」

  「一個弄不清性質的案件,用鬼打牆來解釋,是不是有些牽強呢?是不是不太能說服別人呢?」我開口道。

  因為我有了我的證據。

  我說:「我明天要解剖屍體!」

  「怕是不行。」趙局長說,「死者家屬堅決拒絶解剖,我們不能硬幹。」

  「那麼如果我掌握了這可能是一起命案的可靠證據,是不是就可以硬幹了呢?」我問。

  趙局長眼神堅定:「只要你能說服我。」

  「我有以下幾點依據。」我說,「第一,死者的前臂有一些指甲印痕,這是新鮮、生前損傷,很可能和案件有關。我嘗試了多種辦法,自己難以形成。」

  趙局長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著。

  我說:「第二,如果死者是在現場磕碰形成頭部損傷,那麼現場應該可以發現血跡,如果說正好是沾有血跡的物體落入水中,這概率實在很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名偵查員說:「可是你們不是說是對沖傷嗎?摔跌所致的?如果是摔跌的,沒有必要還把人移動到這個地方吧?老秦,別忘了,死者被我們發現的時候,還沒有死哦。」

  「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我暫時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去解釋,這一切都需要屍體解剖後才能定奪。」我說,「那我接著說第三,第三,我看了現場原始照片,民警發現死者的時候,他的衣服前襟沒有黏附泥土。如果死者是在現場俯臥位置,額部撞擊地面,那麼,他的前襟肯定會沾有泥巴。」

  死者被發現的時候,上半身的大部分以及頭部都是在水面之外的,胸部前襟也在水面之外,不存在被污水污染的問題,所以我發現的這張照片,貌似說服了所有人。

  但是我的發現不止這些,我接著說:「第四,我看了當時民警攜帶的執法監督儀拍攝下來的視頻畫面。」

  我一邊說,一邊操作電腦,把視頻圖象通過投影儀投射在大屏幕上。大屏幕上立即顯示出了現場當時的情況,一片嘈雜。幾名民警手忙腳亂地把傷者從水裡拖上了岸邊,然後觸摸了頸動脈。

  這名民警突然抬頭說:「快救人,快打120,居然還有脈搏!」

  隨著民警這句話落音,大家又開始手忙腳亂起來,電腦裡發出一片嘈雜的聲音。幾名民警把傷者抬上擔架的時候,攜帶攝像頭的人走近了傷者,於是視頻裡有一張近距離的傷者畫面。

  我點擊了暫停。

  「這張畫面,可以看出什麼?」我問。

  大家都盯著大屏幕,不發一言。

  我說:「大家請留意死者額部創口處的血跡。」

  「面部有不少血,額部也有。」大寶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

  我攤了攤手,示意讓大寶接著說下去。大寶說:「死者的額部有明顯的流注狀血跡。這個血跡肯定是從額部創口往髮際線裡流的。這樣看起來,已經都乾了。」

  我接著說:「不錯,就是這些流注狀的血跡。死者如果是自己摔跤,那麼就是俯臥位,血跡應該往地面流。如果是摔倒後又站了或者坐了起來,那麼肯定是往鼻梁流。如果是摔倒後又站了起來,再次仰面倒地成被發現的姿勢,血肯定是往兩側流。」

  「對啊!血往髮際線裡流,難不成他摔倒後,還倒立了一段時間不成?」大寶說。

  大家都表現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那秦科長你說,」趙局長說,「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血跡?」

  我搖搖頭,說:「我還沒有想好,所以不能解釋很多問題。」

  「我的問題也解釋不了。」林濤說,「為什麼現場只有死者一個人的足跡?」

  「是啊。」我說,「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的足跡,為什麼損傷呈現出對沖傷的表現,為什麼有人殺人卻不殺死就拋棄,這我都不能解釋。」

  「但我覺得有疑點。」我說,「只要有這些疑點,我覺得我們公安機關就有權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

  「可是他那個兒子五大三粗不講道理,就是堅決反對我們屍檢啊。」偵查員露出一臉畏難的表情。

  「別說了。」趙局長一臉凝重,「我決定了,明早對謝勤工的屍體進行解剖檢驗,通知謝豪到場,如果他拒絶到場,在筆錄裡註明。」

  4

  我在戴上手套、裝上手術刀片的那一刻,心裡無比神聖,卻又壓力很大。趙局長這次拍板是對我的充分信任。我雖然有一些疑似命案的依據,但是林濤他們也有不是命案的依據。一旦不是命案,而我們又解剖了屍體,難保那個不講理的兒子不會來公安局鬧事,我就等於給趙局長添了麻煩。

  公安機關警力嚴重不足,不能再為這些事情分神了。

  屍體經過冷凍後,原來潛在的一些損傷果真暴露了出來。死者雙側前臂有指甲印的地方,開始有些發青,這說明皮下有出血,也就說明了死者生前雙前臂遭受過約束。

  這一發現給了我極大的鼓舞。

  經過解剖死者的雙前臂,果真發現了明確的皮下出血。

  「死者有約束傷。」我說,「胸腹腔解剖沒有發現明顯異常。因為死者是第二天早上被發現還沒有死亡,這之前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所以無法從胃內容物中推斷死亡時間,只能確認胃內容物和他的晚飯成分一致。」

  「開顱嗎?」大寶在一旁準備好了開顱鋸。

  我點點頭,用手術刀劃開了死者的頭皮。頭皮一划開,就有很多暗紅色的血液從頭皮下湧了出來,我連忙拿了個盆來接。

  「頭皮下怎麼會有出血?」大寶問。

  我搖搖頭,說:「這不是頭皮下出血,是帽狀腱膜下出血。頭皮結構緻密,即便出血也會因為組織壓迫而迅速停止,所以頭皮下出血一般都很侷限,但帽狀腱膜結構疏鬆,一旦出血,就無法控制,會形成大範圍的帽狀腱膜下出血。」

  人的頭皮下方還有個帽狀腱膜,帽狀腱膜下都是一些疏鬆的組織。正是因為這個結構的存在,我們的頭皮才可以和顱骨有滑動,而不是緊貼在顱骨上的。但是這個結構裡的出血,因為少了組織自身的壓迫作用,出血量會比較大。

  在傷情鑒定中,我們發現,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多是撕扯頭髮而形成的,直接暴力作用不能形成,這樣的損傷構成輕傷。

  一方面因為死者的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多在頂部,頂部在CT片的骨窗中沒有顯現,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死者的顱內出血和顱骨骨折上,所以帽狀腱膜下出血我們並沒有通過讀片而發現,在解剖的時候才會手忙腳亂。

  「怎麼會有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寶問道。

  我沒有回答,從帽狀腱膜下把頭皮和顱骨分開,直到翻動頭皮達到額部創口的位置。額部的顱骨骨折呈放射狀。

  我用放大鏡觀察了顱骨的骨折情況,說:「我現在更加確定這是一起命案了。」

  林濤連忙湊過頭來看:「為什麼?」

  我說:「你看,死者額部的骨折線錯綜複雜,是多次形成的。雖然一次也可以形成放射狀的骨折線,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他額部的放射狀骨折其實是有好幾個中心點的,而且從這些中心點放射出去的骨折線有互相截斷的現象。」

  在觀察顱骨骨折的時候,法醫會注重觀察一個現象,叫作「骨折線截斷現象」。也就是說,骨折線互相之間有截斷,說明這兩條互相截斷的骨折線不是一次形成的。

  因為顱骨骨折主要是局部變形,導致骨折線延伸,但假如骨折線在延伸的時候遇到了另一條骨折線,那麼它就不會再繼續延伸,而是被那條已經存在的骨折線截斷。

  「骨折線截斷現象存在,」大寶說,「說明死者額部多次受力,而不是一次,那麼這個案子是意外的可能性就小了。總不能反覆摔跌在同一個地方吧。」

  「不是意外也可能是自殺啊。」林濤說,「比如他反覆撞擊一個地方。」

  我搖搖頭說:「損傷要結合起來看。別忘記了,死者還有帽狀腱膜下血腫,這種損傷一般都是被人撕扯頭髮而形成的,撞擊不能形成。」

  「老秦的意思是說,」大寶補充道,「兩個損傷結合起來看,死者應該是被人拽著頭髮,撞擊在地面上的。這樣的動作也是頭顱的減速運動,會有對沖傷。」

  林濤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說:「那為什麼兇手不把死者殺了算了,活著拋棄不合常理啊?還有,現場為什麼只有一種鞋印?」

  對於林濤連珠炮似的詢問,我擺了擺手,說:「別急,我昨晚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基本想通了。既然我的想法已經得到了屍體解剖的證實,那麼,我會在稍晚些時候和大家說道說道的。」

  「又賣關子!」林濤噘了噘嘴。

  我微微一笑說:「少安毋躁,現在是廣告時間。」

  我站在專案組會議室當中的主席台後,用激光筆指著大屏幕上的屍檢照片,大寶在一旁配合我播放著幻燈片。

  「損傷情況我已經彙報完了。」我說,「現在死者是怎麼死的,大家心裡都應該有數了。對,他是被人先抓住雙手按倒,然後撕扯頭髮撞擊地面導致重傷的。」

  我頓了頓,說:「因為重傷後被人拋棄到荒郊野外,所以未能及時救治而死亡。」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林濤說。

  我對他笑了笑,說:「好,那麼我們就開始回答之前提出的問題。兇手導致死者重傷後,因為顱腦損傷而喪失活動能力的謝勤工從外表上看上去,很像是死亡了,這可能讓兇手以為死者死亡了。這也反映出兇手當時很慌亂。」

  「這不是主要問題。」林濤的性子一直很急躁,「現在支持本案是自殺的只剩下唯一的依據了,就是現場痕跡狀況。為什麼現場只有死者的鞋印,沒有兇手的?」

  我說:「你確定那是死者的嗎?」

  「當然!」林濤說,「現場只有一雙鞋印,如果不是死者的,死者怎麼走到那裡去的?飄過去的,還是鬼拉過去?」

  「不能是抬過去或背過去的?」我說。

  林濤頓時傻了眼,自言自語道:「哦,對呀。」

  我接著說:「我分析認為,兇手以為死者死亡後,像扛麻袋一樣用肩膀扛起了死者,準備運到偏僻的地方去。」

  說完,我做了個扛大寶的動作,雖然我肯定扛不動他。

  「死者的腹部在兇手肩上。」我說,「因為昏迷,所以他的頭部和腳部都是下垂狀態,這樣,死者的額部血跡就往髮際線裡流了。因為作案現場在室內,不在池塘邊,所以死者的衣服前襟也沒有沾到泥巴。而且這個是最能解釋兩名報案人的所見的。因為死者被扛在肩上,死者臀部的高度和兇手頭部的高度一致,所以在月光下,確實看見的是一個沒有頭頸的黑影。」

  「你怎麼知道在室內?」偵查員問。

  「既然現場只有兇手一雙鞋子,說明死者沒有穿鞋,這個天氣,如果在室內不穿鞋很正常,但這樣一個小老闆,出門不穿鞋就不能解釋了。」我說。

  「你說的扛死者的姿勢,死者的血跡不會滴到地上嗎?」林濤說。

  「額頭創口出血量不大,滴下來的血,落在泥巴地裡,你能發現得了嗎?」我說。

  「那為什麼會像鬼打牆一樣繞圈?」偵查員接著問,「難不成是真的鬼打牆了?」

  「我覺得不像。」我說,「如果真是鬼打牆,兇手就沒心思繼續扛著死者了,早扔了。我猜是兇手一直在尋找一個保險的拋屍地點,猶豫不決,但因為兩名高中生的聲音驚了他,他只有把屍體扔在之前看到的池塘裡。準確說是放,不是扔。因為沒有發現死者背部損傷,死者在池塘邊落地的力很小。因為放下死者的動作很輕,就需要用力,兇手的鞋子陷進了泥裡。」

  「可是我們在現場沒有看到赤足印啊。」林濤說。

  「如果兇手穿了襪子,就不會形成赤足印,而是形成不太清楚的襪印。我們知道,從公路邊到水塘邊的蘆葦蕩中央,是有一條小路的。我認為兇手就是從這條小路穿著襪子逃離的。而逃離後不久,民警接踵而至,民警的鞋印覆蓋了襪印,所以你們沒有發現。」

  「這個推測完全有可能。」林濤一臉崇拜的目光,「本來地方大、襪印淺,我們都是尋找一些有特徵性的痕跡,比如腳趾、鞋底花紋,如果是襪印,確實不可能被發現。」

  「那麼,我這樣解釋,大家是不是所有的疑點都消失了?」我問。

  大家都紛紛點頭。

  趙局長說:「那,你能不能刻畫一下犯罪分子呢?」

  我說:「當然。我猜,就是他的乾兒子謝豪。」

  「哦?有依據嗎?」

  「第一,兇手作案後慌亂,急於拋屍,尤其是死者是在室內被害的,都反映兇手可能和死者熟識。第二,兇手並沒有隨意拋棄死者,而是把死者放到岸邊,甚至沒有更簡便安全地扔進水裡,這說明兇手和死者是有感情的。」我說,「第三,謝豪案發後有些反常,訴說的經過和我們判斷的不符,而且他急於火化屍體,還拒絶屍體解剖。第四,死者沒有近親屬了,調查也沒有發現有明顯的矛盾點。社會關係這麼簡單的人,嫌疑人也不會遠。」

  趙局長點頭讚許,接著說:「那作案地點是不是就是在謝豪家裡?」

  我說:「非常有可能!我覺得下一步工作有兩點,一是我們要去秘密搜查謝豪家。二是讓謝豪的朋友辨認現場提取的鞋子,是不是謝豪常穿的鞋子。」

  偵查員們在磚窯按住虎背熊腰的謝豪的同時,我們利用林濤超群的技術開鎖功夫,進入了謝豪家裡。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別院,聽說謝豪喜歡清靜,所以謝勤工花了不少錢在這個郊區給他買了這個房子。

  小別院的正中是房屋的客廳,實木傢俱,花崗岩的地板,裝修得很別緻。

  「從哪裡下手?」大寶問。

  我說:「乾淨的房間,應該很容易發現痕跡吧。你看這裡。」

  花崗岩磚的接縫處,都呈現出填縫粉的白色,但是在客廳中央,發現了幾處暗黑色的痕跡。

  「來,大寶,我賭一頓牛肉麵,這是人血。」我說。

  「賭就賭,我說不是。」大寶說。

  四甲基聯苯胺,血跡預實驗,陽性。

  「好了,晚飯錢又省了。」我一臉興奮。當然,興奮的原因自然不是牛肉麵。

  大寶也是一臉興奮:「沒問題,給你加十塊錢牛肉。」

  謝豪的家裡發現了死者的血跡以及有打掃地板的痕跡。經磚窯工人辨認,現場發現的鞋是謝豪的鞋子,而不是謝勤工的鞋子。

  有了這兩個鐵的證據,謝豪無法抵賴。

  「我是愛我的父親的,我知道他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而且他給了我優越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的性格。他太吝嗇了,而且瞻前顧後。這是磚廠不能擴大規模的主要原因。我和他提了很多次,貸一些款,以我們現在的銷售渠道,再多的貨也銷得出去。可是他一直都在拒絶,拒絶,拒絶。磚廠的法人是他,我也沒有辦法。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想把生意做大,僅此而已。」

  「這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嗎?」

  「前天晚上,他來我家吃飯,我告訴他,你有病,吃藥要花錢,想根治就需要更多的錢,靠我們現在的生產實力,勉強溫飽而已,我們必須擴大生產。但是不知道是怎麼了,可能是因為他晚上忘了吃藥,他上來就打我。我也是自衛。」

  「據法醫推斷,和你說的一推他,他撞了桌角死亡不符。我覺得你現在的心裡充滿了負疚,你還是不要避重就輕了。」

  謝豪低頭想了許久,七尺男兒落下了眼淚,他說:「好吧,不過他確實是上來打我,但他沒我壯,我一下就抓住了他的雙手,把他按倒了。然後他就罵我沒娘養什麼的,我一時生氣,拉著他的頭髮撞地。我真的沒有想到,沒撞幾下他就死了。真的沒想到。」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我探了他的鼻息,沒呼吸了。」

  「哦,原來如此,電視上那種探鼻息是騙人的,呼吸微弱的話,手指根本無法感覺到空氣流動。又是個被電視劇坑了的孩子啊。」大寶感嘆道。

  審訊室裡的謝豪接著說:「我當時就慌了,不知道怎麼辦,只有把他扔在蘆葦蕩裡才是最放心的。」

  我在審訊室外拉起還在旁聽的大寶和林濤:「走吧,後面的過程,我們都推斷到了。」

  「這麼自信?」林濤說。

  「必須的必!」我高興地說。

  「不早了,我看還是晚安的安吧。」林濤說。

  我和林濤的說笑,大寶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愣愣地站在單面玻璃邊,說:「我真的特想知道這孩子現在心裡想些什麼。骨肉親情有時候真的抵不上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