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室內很安靜,只有言格和宋依在一問一答。

甄意原以為,測謊人員會在聲音和肢體語言上對被測者施壓,但言格沒有。他始終語調平穩,嗓音低沉,不帶起伏;站姿也干淨,沒有任何小動作。

他不看測謊儀,而是看著宋依:

「你叫宋依?」

「是。」

「4月28日凌晨,你在ecstasy會所酒吧?」

「是。」

「你是帝城本地人?」

「不是。」

「你去ecstasy是朋友約你?」

「不是。」有稍稍遲疑。

「你去ecstasy是剛好經過,隨機去的?」

「......不是。」

「你去會所是一個人?」

「是。」

「你是演員?」

「是。」

「你第一次去ecstasy?」(這個問題剛才問詢的警察沒提及,現在司瑰在做筆記。)

「是。」有猶豫。

「你會誠實回答我的問題?」

「是。」

「那天你在ecstasy喝酒了?」

「是。」

「你喝的白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喝的紅酒?」

「不是。」速度放慢。

「你喝的啤酒?」

「不是。」

「你喝的雞尾酒?」

「是。」有遲疑。

「你擔心我問別的問題嗎?」

「不是。」抬頭,睜大眼睛。

「你只喝了一杯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只喝了兩杯酒?」

「......」

「你認為測謊儀很神奇?」

「是。」

「你只喝了兩杯酒?」

「......是。」很長的遲疑。

「兩杯雞尾酒讓你醉得意識不清?」

「......我......」不回答。

甄意低頭摸著眉骨。

即使她不懂測謊,也能感覺到:照這麼下去,任何隱瞞的細枝末節(甚至包括甄意沒有想到的)都會被問出來。

她對測謊一無所知,是她疏忽了。

這下她很確定,言格有備而來。他不僅是需要生理數據的研究員,一到這兒他就不經意主動地控制了局勢。很可能提出測謊的不是警方和司瑰他們,而是他。

剛才司瑰說警察模擬了監控裡宋依的走位,暗示她有嫌疑,逼她接受測謊。仔細想,其實不對。光憑這點,她不能被列為嫌疑人。

她們上當了。

問答還在繼續。

「你很清楚,如果你撒謊,測謊儀上會有反應?」

「是。」宋依不安,求助地看甄意。可甄意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對策。

「經過走廊拐角時,你看見了影子?」

「是。」回答很快。

「你是近視?」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球鞋?」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高跟鞋?」

「是。」

「你覺得那個人影是小孩?」

「不是。」

「你覺得那個人是青年?」

「是。」

甄意吸氣,她想用眼神提醒宋依:言格偷換概念了。

可後者回答的太快,問題過去了。甄意真沒想過,她在法庭上慣用的伎倆,居然會讓自己的委托人栽進去。

「當時你覺得那個人可疑?」

「不是。」

「案發後,你覺得那個人可疑?」

「是。」

「你其實對那個人有印象?」

「......」愣住。

甄意低頭,如此邏輯嚴密循序漸進的剖析,真的很難撒謊。

「你那天穿的時尚平底鞋?」

「不是。」

「你是模特?」

「是。」

「你其實對那個人有印象?」

「......」

「你看清楚了?」

「......」

「你醉了嗎?」

「......」

宋依閉閉眼,咬唇。即使不回答,她也知道,謊言被拆穿了。

司瑰低頭,要做筆記;甄意思緒一閃,立刻制止:「司警官剛才說,測謊是重復剛才宋小姐在審訊室內的問題。如果宋小姐是嫌疑人,把證據拿出來!」

她盯著宋依。

後者明白了,她還不是嫌疑人,可警方想從她的測謊中判定。她反應更激烈:「你們騙我,我不測了。懷疑我就把我抓起來啊。」說著竟發力扯身上的設備和電線。

甄意:「......」

演得過頭了......為了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要繼續,不能和警察鬧太僵......

測謊被打斷。

言格看過來,薄鏡片後,眼眸很淡:「你是這麼說的?」

司瑰緊張又尷尬,像做錯事的學生:「對不起,言老師,我,我可能口誤了。」

可甄意知道,是套話,絕不是口誤。

其實,這時提出抗議,她也沒把握。如果警方強制,她們其實耗不過;可她認為言格骨子裡的驕傲不會允許。

言格低下眼簾,在思索。

測謊的事,暫時只有屋子裡的四個人知道。

最終,他對宋依說:「剛才那兩個問題你沒有回答,我不做記錄。」看司瑰一眼,後者立刻點頭,表示遵守。

「和這兩個問題有關的衍申,我都不會問了。這樣可以了嗎?」

宋依也知道沒有選擇,但至少爭取了部分好處,她放松了些:「好,謝謝。」

「你叫宋依?」

「是。」

甄意很快發現,第二輪,言格重復問了剛才所有的問題,除了最後兩個。只是,這次他調整了無關問題和相關問題的順序。

和之前一樣,皮膚電、呼吸、血壓、脈搏等圖譜都沒有異樣,沒有明顯的生理變化。

可甄意並不輕松。她大概猜得到,言格用邏輯套出一些事後,打亂問題順序再次確認,同時,他在慢慢思索,策劃下一輪的問題。

甄意疑惑,不問是否醉酒意識清醒,不問是否看清了嫌疑人,還能問什麼?

很快,言格讓她大開眼界。

第三輪開始。

「你認識死者?」

「是。」回答很快。

「你熟悉死者?」

「是。」

「你喜歡上網?」

「是。」

「在死者生前,你出庭給他的對立面作證?」

「是。」

「那晚,你在會所裡見到了他?」

「是。」緩慢。

「你在吧台見到了他?」

「不是。」快速。

「你在舞池見到了他?」

「是。」緩慢。

「他很高?」

「不是。」

「你們面對面跳舞了?」

「是。」緩慢。

「你曾經在網絡上看到過他的不良新聞?」

「是。」快速。

「你在庭審現場,見過他一面?」

「是。」

「你通常對見過一面的人,會有印象?」

「不是。」

「即使你不認識林子翼,但你在網上見過他的照片?」

「是。」緩慢。

「所以,不管你是否印象深刻,你在舞池看到他的時候,知道他是林子翼?」

「......是。」

「他死後你關注了網上的信息?」

「......是。」很慢。

「你評論了?」

「不是。」很快。

「你點蠟燭了?」

「......沒有。」

「你撒花了?」

「......是。」皺眉,緩慢。

「鑒於他以往的行徑,你覺得他死不足惜?」

「......是。」

圖譜儀沒有異常,她說了實話。

甄意也反感林子翼,面對他的死,她也很漠然,可現在聽到宋依這麼明確的回答,還是覺得有道德包袱。

「即使他死得很慘,你也不覺得同情?」

「是。」

甄意思索,言格是在探索宋依不願作證揪出嫌疑人的原因?

「他死了,你沒什麼感覺?」

「......是。」輕輕握拳,緩緩回答。屏幕上,皮膚電顯示出現異常,線條高高躍起。宋依看不到屏幕,但也從甄意詫異的表情裡看出端倪。

「他死了,你很悲傷?」

「不是。」

「錢賠償。幸好,不然憑姚鋒父母一年幾千的收入,借的那十萬該怎麼還?」楊姿眼淚又湧了下來,「姚鋒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別再害他的爸媽了。」

甄意默默聽著,沒說什麼,心裡悶得難受,翻了個身望著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沒吃的湯圓。

她想:楊姿初涉刑事,怕還不知道只要牽扯到賠償,凡事都有變數,即使時間過去很久。

像這種判刑前不要賠償只要重罰,判刑後卻反悔撕破臉面找死刑者家屬要賠償的,並不少見啊。

她翻個身,問司瑰:「你剛才為什麼那樣問那男的?看出他不是受害者親屬?」

司瑰:「經驗。往往鬧得最凶的都不是最傷心的,不是直接親屬,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諷刺地笑:「平日裡是被忽略的對象,有了發言和做代表的機會,當然得出來吵,越大聲就越有理。」

楊姿聽了,悲傷地望天花板:「這些事接觸越多,情緒越悲觀。意,我真不知道唐淺和宋依的兩個案子,你是怎麼扛過來的。」

甄意沒臉沒皮樣,道:「沒別的,就鐵石心腸臉皮厚。」

楊姿被逗了,湊過去擰她:「心腸硬不硬摸不到,臉皮是有夠厚的。」

司瑰也推搡:「誰說心腸硬摸不到,我來摸摸。」

「楊姿胸大,摸她啊!」甄意忙裹緊睡袍,往床邊縮,「別別別,離我遠點兒。你們這樣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個女同a.片。天,福利真高,還是3.p!」

楊姿:「......」

司瑰:「......」

悲傷的氣氛全給破壞了......

三人打打鬧鬧成一團,安靜下來又絮絮叨叨,像過去一樣說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各自迷迷糊糊睡著。

#

第二天是爺爺的生日,甄意起得很早,出門之前,楊姿起來了,喚她。

彼時甄意正在穿鞋,楊姿靠在門廊邊,冷不丁問:「©ý是因為你沒用,唐裳才會死。現在你還要害死我!你想做名律師,你的本事在哪裡?」

司瑰見她失控,把她摁進椅子。

測謊儀的繪圖紙打印記錄,「滴滴」作響。

甄意依舊沉靜,目光卻冷。

她很生氣,如果不是在這裡,她想大罵宋依:我是混蛋,他是混蛋,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宋依,我說過,不要隱瞞我。我是你的律師,和你在一條船上!就算你真殺了人,我也會替你辯護,押上我的道德替你辯護!

我對你只有一點要求:不要隱瞞!可你,連唯一的一點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