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今年帝城的雨水比往年多。五月初,天空意外的湛藍。雨細如江南,院子裡櫻花打落一地。

煮一壺茶,甄意抱著平板電腦坐在木窗前的籐椅上。

她有公寓,但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都習慣來爺爺的小樓,或聽爺爺講智慧,或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學校綠色深處的這方天地裡,遠離喧囂。

今天張嫂帶爺爺去體檢了,只有她一人。

她瀏覽著google出來的「言格」,稍稍吃驚。伴隨著索引出現了各種名詞打亂重組:人格、治療,精神、醫學,神經、臨床、咨詢、生理、催眠、術、學......

她不能完全理解。

且奇怪的是,網上n多條索引,卻沒有任何官方的信息。

有一條維基百科,口氣卻非常民間,以一種仰望而主觀的姿態描述他如何天賦異稟,說他少年立志做腦外科醫生,赴美學醫,研習神經醫學之余輔修哲學,功課全a;又說哲學讓他重新思考人生,決定像弗洛伊德探索人的潛意識,探索生理與心理之間的神秘紐帶;

還說益於他優秀的醫學基礎,他很好地從生理心理雙重的角度研究神經與精神,心理與行為之間的關系,在催眠精神治療方面大有建樹。

甄意耐著性子看完一整篇蹩腳的中式英語和狗屁不通的邏輯後,極度無語:這是寫小說吧?她居然還看到一大串關於他的笑談趣事,完全不是他的性格。

甄意想,這果然是一個人人操控百科全書的時代。

老式電話叮鈴鈴地響。

她趿上拖鞋,從籐椅裡起身,手裡托著平板,接過電話歪頭夾在耳邊,散漫道:「你好?」

那邊似乎略感意外,頓了一下,嗓音很輕:「甄意?」

她心跳一磕,或許因為電話,他的聲音格外清潤低緩,說著她的名字。

木窗外,清風吹過櫻花樹梢。

她不鹹不淡的:「找我爺爺?」

「是,我與甄教授約好三點拜訪,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甄意蹙眉,爺爺從來不會爽約,這次怎麼忘記了?

「在的。」她想也不想,飛速撒謊。

「謝謝。」他沒有懷疑,掛了電話。

那天在警局他送了她一份意外,她至少該請他喝杯茶回禮。

甄意用木稜把窗戶撐開,把爺爺書房裡的茶具搬到窗前,茶壺裡換了水重新燒。布置好一切,落地掛鍾指向兩點五十。

煮水器裡的水安分而緩慢地升溫,院子裡有雨後的清香。

她坐在籐椅裡等待,劃開平板,關掉和「言格」有關的一切頁面,打開命名為「林子翼v.s.唐裳」的文件夾。

那天從警局出來,甄意罵了宋依。正因為她的隱瞞,才讓她們在言格面前措手不及。甄意警告她,不能全盤托出,就干脆散伙。

現在,宋依還沒來向甄意坦白,但她也沒有說換律師。甄意認為,宋依很快會回來。所以她要盡快熟悉這個案子,以便應對警方下一輪的盤問。

她猜警方的線索也不多,不然不會一直拿不出證據地揪著宋依。娛樂場所環境復雜,多少人進進出出,法證人員估計找不出線索。

但這次測謊,宋依的爆料太驚人,她的嫌疑指數直線上升。

甄意雖然還不知道林子翼死亡的細節,但直覺認為,和才結束的那場官司有關。

現在活著的,和林子翼v.s.唐裳案有關的直接聯系人有:3個*案同謀(分別叫肖翔、李軒和孫銘),唐裳的男友吳哲,妹妹唐羽,唐裳的父母,以及其他人的父母。

那三個*,甄意是接觸不到了。所以,第一步,應該是從唐裳的男友吳哲入手,可吳哲現在的所在地是......那個地方她去不了,只能從言格身上入手。

鍾擺「咚」地敲,雄渾厚重的聲音在小樓裡回蕩。甄意回過神來,三點了。鍾聲才落,窗外「吱呀」一聲悠揚,有人推開了院子濕漉漉的柵欄門。

甄意探頭看。

言格進了院子,立在柵欄邊拿手帕擦手。打黑傘的隨從站在巷子裡,木柵欄的另一端,沒跟進來。

天空中還飄著雨絲,往他身上飛。他穿了一件海軍風的薄風衣,衣領料峭地立著,看著更顯挺拔。

他擦干手,往小樓走來。

甄意起身去開門,拉開門的瞬間,他剛好走上石階來到門口。迎面碰上,甄意頃刻就被他高高的身影籠罩住。

兩人離得太近,面對面看上半秒,甄意尷尬閃開:「請進。」

「謝謝。」今天他沒戴眼鏡,氣質回歸淡淡的清冽。

他低頭坐在玄關換鞋,一抬眸,目光凝在一雙黑色的洗得發白的棉布拖鞋上,那是甄爺爺的鞋子。

甄意暗歎不好。

他抬起頭來,無聲地迎視她,眼神很淡,甚至看不出質問的意味。

甄意大方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齒:「爺爺出去了,你喝茶等等吧。」如果說我請你喝茶,他或許轉身就走,還是撒謊吧。

「嗯。」他穿上拖鞋,起身進屋。覺得她好像沒怎麼變,說謊從不臉紅,總是笑顏朗朗,一副落落坦蕩拳拳真誠的樣子。

言格松開一顆風衣扣子,筆直坐到窗邊,甄意到他對面。木籐桌上擺著靈芝形的檀香木茶盤,置茶、理茶、分茶、烹茶、品茗、洗滌茶具一應俱全,沒有眼花繚亂之感,井井有條,精致典雅。

「聽說你很講究,不輕易喝茶。」她垂著眸,素手纖纖,茶匙將茶則中的茶葉撥入茶漏。

一句「聽說」稍顯生疏,且,哪裡是聽說?分明是見識。

他不置可否。

他們家族規矩太多,從小研習謹尊禮數禮教,鍾鳴鼎食之家的傳統與風骨繼承進了骨子裡。在外總透著格格不入的古板之氣。

他沒和她說起,也沒解釋他的古怪。對她來說,他該是枯燥乏味的。

他不接話,她也不介意;

對坐良久,他還是走客場似地說:「一直沒來得及問,你過得還好吧?」

「好得不得了。」她飛速答完。

又是無話。

他等了半刻,

「不問我?」

「你若安好,那還得了?」她不知是俏皮還是什麼。

他不會多想,她也只是笑笑;寒暄這種事,真不適合他。

玉書碨裡的水煮好了,煙霧裊裊的,橫亙在兩人之間,雨後的風一吹,散了。院子裡有櫻花綠葉的香味,夾雜著雨水的清新,從窗稜蔓延進來。

「什麼時候學的?」言格問。

她太活潑鬧騰。印象中,她受不了任何靜的東西,唯獨受得了他。

「來帝城後跟爺爺學的。但我不喜歡喝茶,茶葉多名貴,泡得多講究,都不喜歡。因為這樣,並不用心,學的也不好。」話裡帶著一點兒都不虛假的笑意。

她微低著頭,唇角噙笑,像自得其樂地弄一件不喜歡卻也不太討厭的玩意兒。

烹茶,倒茶,滌茶,分茶,她行雲流水般做下來,最終捧上一小杯晶瑩剔透的琥珀色,放到他面前。

「是學得不太好。」從他的眼光看,她的功夫遠遠不夠,但他仍舊握那小茶杯在掌心,緩緩啜飲。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露出並不深的酒窩,往瓷杯裡倒上煮開的白水給自己。

學校的下午很安靜,兩層的紅磚小樓裡更是寧謐。

言格從來都是個淡靜到極致的人,喝茶也無聲無息。不像甄意,總是誇張地發出爽快淋漓的喝水聲。

室內茶香彌漫,窗外,隱約傳來大學的下課鈴聲,遠遠的,輕緩而短暫。

甄意放下茶杯,瓷與木磕出輕響:「見了好幾次,都沒弄清你的職業。」

「一言難盡。」還是那句話,仿佛他沒有丁點讓別人了解自己的*。

「司瑰說,你是研究型的?」

「嗯。」

「臨床神經,精神治療?」

「嗯。」

「那,應該是醫生吧?但和通常理解的不一樣,是做研究的醫生?」

「嗯。」他抿了一口茶。

甄意轉著小茶杯,仔細想,維基百科裡列出的那些深奧的研究課題,不是醫生一詞可以概括:「唔,應該是科學家。」

「醫生。」他骨子裡內斂。

小小的櫻花瓣從窗外飄來,落在言格的茶杯裡,漾起微微的漣漪。他坐姿向來正且直,背脊像把尺子,眼簾一垂,盯著那花瓣,語調緩緩:「你想問什麼?」

「言老師,一開始就知道宋依的事嗎?她認識凶手,她有不堪的過去。」

「不知道。」

「中途推理出來的?怎麼辦到的?」她眼睛裡光彩照人,「刑事律師在做庭審盤問時,需要洞悉對方證人的謊言,還有盤詢邏輯技巧,我想學。」

「你不是做此類工作的,我不會教你。」

「哦,現在你的道德約束你了。昨天揭發宋依的屈辱*時,你不認為不恰當?」她聲音輕軟,嘲弄的意味卻明顯。

言格黑眸深深,靜靜看她半秒,雲淡風輕道:「真實永遠不會不恰當。」

「嗯,老師開始講哲學了。」甄意微微揚眉,笑笑。看見他茶杯裡的花瓣,重新溫一杯茶給他,雙手捧上。

言格接過茶,不接話。

甄意托著腮看他,非常「善意」地提醒:「因為你,她成了嫌疑人。你有沒有想過,因為各方面的壓力,警察急於要結果,而不是真相?冤案錯案你應該見過不少,這個案子背後關系復雜,你能保證她不會‘被凶手’?」

「不能。」他看她,「所以?」

「我真擔心這會影響言老師的名譽呢!」她說這話時還真蹙著眉,一幅為他著想殫精極慮的樣子,她憂心忡忡地歎氣,「如果我去找真相,其實對你也有好處,言老師應該給我提供便利。」

他慢慢飲一口茶:「你都這麼說了,好像真無法拒絕。」

「那就是答應了?」她克制著欣喜,微笑適度,像談判專家。

「如果是警方的內部資料,沒有。」他不會做違背原則的事。

「不是。」甄意很殷勤地遞給他一張卡片,那是吳哲現在住的地址,帝城第一精神病院。言格垂眸看一眼,點了點頭。

「謝謝啦。」甄意咧嘴笑。她去不了,可如果有言醫生的准許,情況就不一樣了。

言格問:「測謊的事,你其實沒有覺得不恰當吧?」

甄意被他看穿,也不狡辯,大方承認:「嗯。」

他穩穩放下杯子,也遞給她一張名片,扣好風衣扣子,起身:「沒事我先走了。」

「誒。」甄意應著。收起名片,驀然發覺不對,「額,你不等我爺爺了嗎?」

「等得到嗎?」他淡淡的,頭也不回往外走。

甄意臉一紅,他進門的時候就看出她撒謊了。剛才也是,可他還是不拆穿地進屋喝茶,又應了她的要求。

為什麼?

「謝謝啊。」她沖他喊。

彼時言格剛推開門,雨後的風從門縫鑽進來,吹起他的風衣飛揚。聽言,他並未做停留,拉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