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師提過很多次,說想帶他出去走走,言格一直都沒什麼回應。可有一天,毫無緣由的,他答應了。
那天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他都沒有在意。記得比較清晰的,是老師在他的單肩包上別了一枚校徽,小小的圓形,裡面鏤刻著一隻彩色的小船。
他想坐公交車回家,老師說好。等公交的間隙,老師接了個電話,不知不覺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他一個人站在路邊,街道很安靜,空空蕩蕩的,茂密的樹椏遮蓋了天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直到有一**比他大的少年圍過來,在他面前晃啊晃,他安靜地看著,並不太理解他們的意思。
然後,一個女孩蹦了出來,嘰嘰喳喳。
他零零碎碎地,聽到了她口中的一個詞。
她對那些人說:「……blabla……我的同學……blablabla……」
他理解了很久,才發現女孩口中「我的同學」是他,可他沒有同學,她肯定弄錯了。
女孩戴著棒球帽,穿著一套白色的棒球服,手臂和腿干細細的,雙手握成拳,拿著一根棒球棍。
女孩把那**人趕跑後,轉身過來,便衝他咧嘴笑了。他第一次見到那麼燦爛可愛的笑顏,像一顆小太陽。他莫名地驚慌,可表面仍是鎮定淡漠的。
她似乎很喜歡他,興沖沖地和他說話,唧唧喳喳的,聲音像玻璃珠子倒進盤子裡,清脆又好聽。
可他不太能流暢地聽到,很焦急,很努力,手忙腳亂地抓住了幾顆玻璃珠子,慌慌地給她回應。
她似乎真的很喜歡他呢。
她對他笑,眼睛燦燦的像波光粼粼的溪水,一邊嚷著「我給你做女朋友吧」,一邊昂著頭往他跟前貼近。
她靠近了!
他一愣,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
「誒,你退什麼呀?」她好奇地眨巴眼睛,樂顛顛地湊得更近;
他更緊張,又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她不懂分析人的身體語言,也毫不沮喪,自顧自說著自己的話,笑靨如花,說:「要是我就劫色啦」,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再往他面前靠近;
他渾身僵硬,只有腳會笨拙地往後挪,只聽得到耳朵邊砰砰如雷的心跳聲。
他呼吸越來越困難,面前的女孩卻像散著燦爛光芒的小太陽,朝他撲過來,他不知該怎麼辦,腦子裡卡殼,一轉身就跑了。
沒想到她也跟著跑起來,一直在身後追,很是自來熟地喊他:「你別跑呀,言格,言格……」
言格……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明朗輕快,喊他的名字,真好聽。
可他不敢停下來,一直跑;鬱鬱蔥蔥的綠樹和斑駁陸離的陽光水一樣從身邊飛逝,有一瞬,她的聲音終於不見了,他又立刻停下來,回頭望。
沒人追上來,只剩空蕩無人的街道,和綠樹陽光。
小太陽不見了。
咚咚的心跳平復了下來,然後,緩緩下墜。
他木木地立在路邊,有點兒想返身走回去看看,只有一點點。
他沒有走回去。
他一直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努力回想著她剛才說的話,想了很久只想到幾個字。
回家的路上,他把那幾個字翻來覆去想了好多遍,想到不可能再回憶出更多的字了,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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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他去上學了。
老師並沒有介紹他,也沒有讓他做自我介紹。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不見同學的招呼,老師的講課,只看自己的書。深奧得同學們看一眼書的封面都不理解。
不出半天,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怪胎,是個聾啞人。
可即使如此,女生們也都好奇都喜歡啊,她們從沒見過長得那麼漂亮乾淨的男孩,電視裡都沒見過;一節課的時間,「新來的超越歷史的校草是聾啞人」傳遍了全世界。
他一直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直到中午快放學的時候,他們正在上課,教室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而欣喜的歡叫:「言格!言格!」
初中部2年1班的人都扭頭看去,那是1年13班的甄意,才開學沒幾天,大家就都認識了她。因為她玩火,把國旗杆的繩子燒斷了,被全校通報批評。
可是……言格是誰?他們班沒有叫言格的人。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齊刷刷看向「聾啞人校草」。
正在上課的老師不滿地看向甄意,可後者毫不介意,在教室門口跳啊跳:「言格,言格,你來上學啦?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教室裡的女生們沸騰起來:「他叫言格?」「好奇怪的名字。」「可是很好聽啊。」
也有人疑惑:「甄意怎麼認識他?還找他?」
甄意耳朵尖,立刻昂起頭,驕傲地嚷:「因為我是言格的女朋友!」
教室裡一下子炸了鍋,「怎麼可能?」
言格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著她,卻再沒了別的反應。
巧的是,下課鈴響了,老師無奈地宣佈下課。
甄意立馬衝進教室,跑去言格身邊,歡歡喜喜地蹲下,趴在他桌上:「你來啦,我找你好久。前天要不是摔倒了,我才不會讓你跑掉。」
他靜靜看著她,看見她手肘處破了皮,塗了紅紅的藥水,也遮不住青紫的顏色。
原來那天她摔倒了。
他盯著她的傷,她看見了,滿不在乎地笑笑:「沒事,一點兒都不疼哩。言格,你住在哪裡呀,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雙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書,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沒有作聲。
旁邊有女生以為自己更瞭解言格,插嘴道:「他是聾啞人,聽不到你說話,也不會回答你。他才不是你的男朋友?」
甄意反問:「他告訴你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對方:「……你……」
「還有,誰說他是聾啞人?」
女生們不回答,有男生起鬨:「本來就是。」
「他前天還和我說話了!」甄意爭辯。
「那你讓他現在說話啊。」男生挑釁。
「哼,你讓說就說啊。言格他現在不想說話。」甄意非常自然地護他。
「那就是你說謊,他是聾啞人。」
「再說我揍死你!」甄意握拳,「大不了把你打得屁滾尿流了,我再被通報一次。」
「……」
言格依舊沒有聽太連貫,無聲地裝好書包,起身走了。甄意如影隨形地追上去,歡樂道:「言格你等等我呀~~」
她跑得太快,撞得桌椅嘩啦啦地響,她像感覺不到疼似的。
而走到門口的言格,真的停下來了。
他沒有回頭,但的確停下來了。
所有人都張口結舌,他聽得到啊。
在大家驚呆的目光裡,甄意樂顛顛跑去他身邊,然後,他才拔腳離開,甄意則跟在他身邊一路的嘰嘰喳喳,說著各種瑣碎的話……
開始的頭幾個月,有人認為言格聽得到,但不會說話;可有一天,有女生帶來了爆炸性的新聞,說回家的路上,經過甄意和言格身邊,聽到言格說話了。
當時,甄意抬著一盒臭豆腐,挑一塊遞到他嘴邊,他說:「我不吃。」
大夥兒十分訝異,於是各種詢問,言格說這話的語氣怎麼樣?表情怎麼樣?聲音怎麼樣?
答案是:「非常好聽的聲音,比配音演員還好聽。」
大家一片遺憾,原來他並不是不會說話,他只和甄意說話。而大家慶幸的是,後來甄意也承認了,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在追他。
可即使如此,有女生想學甄意追他,卻得不到他的回應。不會讓他把眼神挪過來,也不會讓他開口。
一年,兩年,他一直如此。
同級的女生,新來的學妹,一波一波地被他的淡漠和不理會打消了熱情,唯獨只剩13班的甄意,日復一日地追在他身邊。
她像一本追男神的教科書,海報,廣播,唱歌,跳舞,傳單,塗鴉,氣球……所有能用到的追人方法,她都用上了。
這期間,無數次有人問她:「不會覺得心灰意冷嗎?」
甄意納悶:「為什麼要心灰意冷?他不會表達,可他喜歡我呢,我知道。」
大家都覺得她自戀到了一定的程度。
甄意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那種感覺,但她就是這麼感覺了。
其實,事情應該回到開始的有一天。
放學了,甄意拿著坐公交車的錢在校門口買零食吃,言格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她,因為甄意鑽進人**裡時,衝他說了:「言格你等等我哦。」
好一會兒,她冒著汗從人**裡擠出來,捧著一小盒炒年糕,熱情地問他吃不吃。
他搖頭。
她很喜歡吃零食,可她的姑媽不會給她零花錢;而她寧願不坐公交車,也要解嘴饞。
她很愛美,不喜歡穿校服,常常因為不穿校服被訓導老師揪耳朵;出校門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把校服脫掉塞進書包裡。可她也沒有新衣服,都是表姐留下來的,即使如此,她也自己洗得乾乾淨淨,色彩鮮豔,搭配得漂漂亮亮的。
放學總是人潮湧動的時候,清一色的學生們,她在人**裡,格外亮眼。
那天,她吃著炒年糕,咕噥著口齒不清跟他講話,一會兒講語文課上了皇帝的新裝,可她小時候早就聽爺爺講過啦;一會兒說她很喜歡安徒生,最喜歡小美人魚;一會兒說泡沫很好玩,搓碎了像下雪,有一次她搓碎了泡沫滿學校撒,被罰撿泡沫撿了一整天;一會兒又說吹泡泡好玩,可泡泡水好貴,居然要兩塊錢,她自己會用肥皂做泡泡水,但要提防不被姑媽發現……
又過一會兒:「言格你快看,那個黃黃花,好漂亮啊!」
他抬頭,望著金色盛開的院牆,說:「它叫金花茶。」
「哇,好厲害。」
「……」
那時候,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總是有有趣的事告訴他;總是有美好的事給他看;
那時候,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已逝的父母,寄居的姑媽,不會覺得家裡沒錢是丟人,也不會以此作為某種反轉的籌碼;
那時候,她總是把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臉上掛著笑,心底了無塵;
那天,她吃完一盒炒年糕,咕嚕打了個嗝,就走到了和他分別的岔路口。
「我走了。」他淡漠地說,不做停留地和她擦肩而過。
「我明天在這裡等你一起上學哦。」她在他身後叫喚,他沒有回應;甄意歪著頭看少年那清挺的背影,白襯衫,牛仔褲,背著墨藍色的單肩包,映在落日餘暉的林蔭道上,真好看啊。
她忽然覺得好喜歡他,喜歡得不捨得扭頭離開;
她便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偶爾蹲下來拖著腮看,見他走到路的盡頭要轉彎了,她才站起來。
望著他清秀的影子,她還是不捨得扭頭;就是這一瞬間的不捨得,她看見,他停下來,然後,回頭了……
再後來,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打非常精緻的泡泡水……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