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少年情懷

  這天中午,兩人就在商廈的一間快餐廳對付了一頓。

  男款和女款皮包,都被歸納在賣鞋和皮具的一樓。既然來了,就順帶看看。剛下扶梯,林淺一眼瞄見左側大門處的飲料鋪子。這頓飯吃得湊合,現在頗有點口乾舌燥。

  她又往右看了看,望見了洗手間的牌子。於是對身旁的厲致誠說:「我去上個洗手間。」

  厲致誠點頭:「想喝什麼?我去買。」

  林淺:「嗯?」

  他看了看那個飲料鋪子,向她示意。

  「檸檬金桔。」她的嘴角不自覺就帶了笑意,「謝謝。」

  心想:還挺心有靈犀的啊。

  兩人在扶梯口暫時分道揚鑣。

  走了幾步,林淺忽然覺出味兒來。他剛剛是直接問她「想喝什麼」,而不是「要不要喝東西」。

  他怎麼知道她「想喝」?

  所以他一直……留意著她的目光神色麼?

  她駐足回望。就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厲致誠正站在十多個人身後排著隊。她覺得他肯定沒買過這種東西,因為他正抬著頭,望著店舖上方懸掛的大幅品種價目表,看得極為專注。

  依舊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林淺就這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進了洗手間。

  ——

  對著明亮的鏡子,林淺摘下帽子,洗了把臉。再抬頭,望著鏡中濕漉漉的、若有所思的臉,心緒有些凌亂。

  難怪他在美國時就對她說「大戰在即」。豈止是「大戰」?

  說不定,會把整個市場,天上地下南北西東,都攪個天翻地覆啊。

  靜默了一會兒,她把帽子重新扣上,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覺得精神奕奕清秀伶俐了,這才走出了洗手間。

  洗手間外是條筆直的走廊。走到盡頭,才豁然開朗,重新回到喧囂的商場裡。林淺想著厲致誠剛才的話,兀自埋頭走著。身後有男人的腳步聲「咯嗒、咯嗒」,不遠不近的跟著,也沒在意。

  到了走廊出口,她一抬頭,倒是留意到有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站在一旁,像是在等人。

  林淺覺得他們有點眼熟,剛剛好像在哪家競爭對手的店裡見過。是新寶瑞還是誠品還是司美琪……

  她自然而然就多看了他們幾眼。結果,就聽到身後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說:「看什麼呢?」

  這嗓音林淺熟悉無比。心頭倏地冒出一股火氣,但立刻被她壓了下去。

  她轉身,以非常大方得體的姿態,微笑看著他:「陳總,好巧。上個廁所都能遇到你。」

  理智歸理智,話一出口,卻帶著種莫名的挖苦勁兒。林淺立刻無奈地在心裡自我批評了一番。

  而陳錚看著眼前的女人,心情竟然是複雜的。厭惡、不甘、喜歡,還有一絲絲求之不得的鬱悶,以及被她隱隱傷到的自尊……而這些情緒,在這個男人心頭一閃而逝,最終變成一股戾氣。他不覺得自己對這個女人還殘存著什麼興趣,但這位農民企業家的兒子,跟他父親一樣,向來是有仇必報以牙還牙。面對讓自己不爽的人,他當然也要叫她不爽。嚇唬也好、挖苦也好,總之今天撞見了,就別想輕易走掉。

  陳錚朝兩個下屬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原地待著別動。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林淺:「臉還疼嗎?讓陳總瞅瞅。」

  林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誰知剛走兩步,他又跟上來,甚至還離得更近了些。前方已是幾家國際知名皮具的專櫃,燈光明亮、客流如潮。林淺走得急,險些跟店裡走出的一個顧客撞在一起。身旁的陳錚順勢一拉,將她扯到人少一點的玻璃櫥櫃旁,同時說:「你走什麼?我能把你怎麼著啊?再給你一巴掌啊」

  林淺終於忍不住了,扭頭就低吼道:「陳錚你混蛋!你還是不是男人!」

  陳錚臉色一變,盯著她沒吭聲。

  他樣子凶,林淺可半點不怕,冷冷地橫他一眼。只是想起在買飲料的厲致誠,一心只想早點走。可陳錚臉色正不善,高大的身子又攔住了她的去路。於是兩人就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櫥櫃背面,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像是有一群人很有氣勢地走了過來。林淺還沒回頭,對面的陳錚已抬起頭,目光一閃。

  然後,林淺就聽到一道有點陌生,但又有點熟悉的男聲,從背後傳來:「這不是司美琪的陳總麼?真巧,也來巡店?」然後似乎又對其他人說:「我就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們看,不僅旗艦店的銷量創了新記錄,還遇到了好朋友。」

  林淺的後背倏地一僵。

  這……

  雖說今天商廈春節後第一次大促,亦是春節後第一個週末,各大企業老闆選在這個時候巡店,是最自然不過的事。而這幢商廈自然是各家巡店的重中之重。但這麼巧一次叫她遇上兩個,也太坑爹了吧?

  但這低沉中略帶一絲懶散笑意的聲音,還有這當面能親熱地把競爭對手叫「好朋友」的厚臉皮,不是寧惟愷能是誰呢?

  今時不同往日。林淺也沒必要跟他打照面,就靜靜站在遠處,只略抬起目光打量。只見寧惟愷西裝革履,短髮一絲不亂,臉頰白皙如玉。身後簇擁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中年有青年,身邊還有個助手替他拿著大衣外套。而他言笑晏晏看著她和陳錚,淡定自若,排場十足。

  這時陳錚已恢復常態,他那兩個跟班也快步跑過來,站到他身後。他笑著上前一步,朝寧惟愷伸手:「寧總,好久不見。上次還是在九月的行業年會。怎麼,大週末的不陪夫人,也跟我這單身男人似的,苦哈哈的巡店啊?」

  旁邊的人都是一陣賠笑。林淺聽得心頭也有些好笑。業內人都知寧惟愷是娶了祝氏千金,才一躍成為新寶瑞掌門人,與祝小姐的兩個哥哥比肩,分別執掌祝氏財團的地產、金融和箱包實業三座江山。而陳錚這話,看似輕鬆玩笑,但敏感的人聽了,必然覺得他意有所指。

  而據她說只,寧惟凱可是心思很敏感的人啊。

  坐山觀虎鬥,好笑歸好笑。林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剛要拔腿,就聽到那懶懶含笑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位是?」語氣裡,似乎還帶著一絲困惑。

  林淺不用轉頭,都等感覺到數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林淺雖說是個小人物,但自從厲致誠一戰成名,愛達的一眾精英重新在行業裡有了存在感。這麼個激烈競爭的行業,大家都信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現場這些人裡,說不定就有認識她的。

  既然已經正面撞上,她也就不再迴避。免得漲他人氣勢、滅自己威風。

  她噙著完美的笑,徐徐轉身,目光亮盈盈地看著眾人。

  這時,就聽陳錚笑道:「這位是愛達集團的林淺小姐,厲致誠總裁的心腹愛將。」又看她一眼:「以前是我們司美琪的員工,也是我朋友。」

  林淺在又心裡罵了句「混蛋」,裝模作樣地對寧惟愷微笑點頭:「寧總好,我是林淺。」至於握手,免了!

  寧惟愷卻露出略略驚訝的表情:「厲總的心腹愛將這麼年輕。」朝她笑道:「林經理,幸會。」

  他身旁立刻有人湊趣:「還這麼漂亮。」

  這句話不好說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林淺此刻一個女人,站在一大堆男人裡,這種玩笑話往深了想就不是恭維,而是輕~浮。

  林淺笑笑沒說話。寧惟凱則含著笑,看了講話那人一眼。是名基層店長,平時見到總裁的機會也不多。可此刻他卻覺得,總裁這一眼看著在笑,怎麼好像冷冰冰的呢?顯然是不喜歡開這種玩笑的。他立刻低頭,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站在眾人裡。

  這點暗湧旁人沒看出來,林淺也敏銳地捕捉到了。因為她很瞭解寧惟愷的性格——雖然他對愛情不見得多忠貞,但對任何年齡、任何相貌、任何社會地位的女人,都特別尊重,特別紳士。

  要不當年林淺能答應跟他在一起?就是被這溫文爾雅的表象矇蔽了。

  儘管如此,林淺還是抬眸,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而他目光淡然如水,氣定神閒,也不知道收沒收到。

  陳錚跟寧惟愷簡單寒暄了幾句,到底話不投機半句多,就彼此告辭了。走的時候,也沒看林淺一眼。

  林淺趁機也要告辭,嘴剛微張,寧惟愷噙著笑看著她,先開口了:「林經理,我對貴公司最近推出的Vinda品牌很感興趣。聽說這個產品的銷量非常好,算是創下了行業紀錄。」又轉頭對其他人說:「在整體市場平穩乏味的情況下,愛達能把一個品牌做得如此成功,真是行業的楷模啊。」

  眾人紛紛附和,場面上的話誰都會說。林淺卻一點也不想聽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女人其實是種很奇怪的生物。你明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已不是曾經的少年。他若沒有與厲致誠相似的老辣心狠手段,即使是上門女婿,也絕對不能穩坐新寶瑞總裁位置這麼些年;也不能帶領偌大的集團一直高歌猛進,業績攀升。

  可你看著他與少年時相似的輪廓,看著他疏淡眼眸中那一點的狡黠,還是忍不住覺得,他骨子裡,還是那個狡猾、溫柔、善良,以及……貪慕名利、朝三暮四的少年。

  林淺笑道:「寧總過獎了。我們厲總也對寧總十分敬佩。新寶瑞是行業標竿……」剛要說一番同樣的場面廢話,卻聽寧惟凱輕輕「噢」了一聲,然後頗有興致的抬頭四處看了看:「你們厲總今天來了嗎?」

  他們現在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那飲料鋪,林淺也很心急。但估摸著厲致誠前面排了那麼多人,飲料又要鮮榨,興許還沒過來。於是只是含糊笑笑,避而不答,而是說:「那寧總您忙,我……」

  「林小姐。」寧惟愷再次打斷了她,那一臉笑容簡直令人如沐春風。他朝她招了招手:「你到我身邊來。」

  林淺一愣。其他人也靜觀其變。

  此時兩人隔著大約一米的距離,林淺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個寧惟愷越發令她覺得熟悉又陌生。

  眾目睽睽下,她走過去,隔著二三十釐米的距離,站住。寧惟愷一側頭,看著她,同時伸手,指向頂層一處,說:「那裡就是我們新寶瑞這個月銷量最高的店面,不知道林經理今天去看過沒有?」

  林淺眨了眨眼答:「哦,我今天到處瞎轉,應該……去過了吧。」

  寧惟愷含笑看她一眼,然後負手抬頭,做仰望狀,略帶感慨地說:「希望以後,兩家企業能多交流,共同振興我們這個行業。也邀請你和厲總,多到我們的門店看看,提提意見。」

  這話實在說得太高遠,身後眾人頻頻點頭附和:「寧總講得太對了!」「是啊,做企業就要有這樣的態度!」

  一片讚揚聲中,林淺只得繼續笑。但不管是現在陌生的寧惟愷,還是過去熟悉的寧惟愷,將這番熱血無私的話,都實在太假。所以林淺也實在是講不出什麼奉承的話來。

  就在這時,在身後一片講話聲中,在週遭嘈雜的音樂中,突然聽到頭頂那低潤含笑的男聲,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長高了啊。以前才到我襯衫第二顆紐扣,現在都快接近第一顆了啊。」

  這輕飄飄的聲音,卻令林淺的頭皮微微一麻。

  這是什麼話?!兩人就跟鬧劇似的好了十幾天就分手,突然講這麼曖昧緬懷做什麼?

  神經病啊他!

  結果,又聽他低低來了句:「不過,審美情趣看來是退步了。打扮得跟個男人似的,還不化妝。這是什麼破帽子,難看死了。」

  林淺一下子忍不住了。微微側轉身體,擋住身後眾人的目光。然後抬頭,臉上帶著笑,以同樣低不可聞的聲音,惡狠狠地說:「寧惟凱,你不嘴賤會死嗎?!」

  寧惟凱忽的一笑。薄薄的唇角輕輕上揚,那是個大雪初霽般的笑容。

  「零錢,好久不見。」

  林淺原本被他說得鬧心,此刻聽到這句話,不知怎的,也想笑了。剛要回一句:「無聊!」突然感覺有些異樣。

  抬頭望去,就見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相隔數十米遠的地方,厲致誠一隻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提著個塑料袋,裡頭放著兩杯封好的飲料。他看起來剛從飲料鋪那邊走過來,因為他正抬頭看向洗手間門口的方向。目光略一停留,就朝這個方向看過來。

  在黑壓壓的一堆人中,在吵吵鬧鬧的環境裡,他一眼就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