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那些相思

  四月初的時候,寧惟愷去了趟台灣。

  平心而論,他很喜歡這個地方。溫暖、濕潤、繁榮,又混亂。這種混亂是精神層面上的,藏在自負和繁榮的外表下。而這樣一個地方,往往有無限商機和可能,是造就神話的地方。

  不過,這一趟他來,就不像之前那麼輕鬆和篤定了。

  新寶瑞在台灣也有分公司。他一下飛機,就有當地幹部駕車來迎接。三輛黑色本田CR-V在機場高速上流暢奔跑,低調而醒目。

  助手原浚向他匯報:「華南區銷售總監已經去找過汪泰識兩次了。」

  「還是避而不見?」寧惟愷挑了挑眉。他們說的汪泰識,正是明德面料的總經理、曾是大學教授的古怪老頭兒。

  原浚的臉色稍稍有些僵:「第一次避而不見;第二次把我們的人罵了出來。而且這事還傳開了。」

  寧惟愷微蹙了下眉頭,沒什麼情緒地說:「幹得漂亮。現在全行業都知道我們想在愛達背後捅一刀了。而且還沒成功。」

  原浚頗覺尷尬,沒接口,同時在心裡同情了一下那位把這件事辦砸的總監。

  寧惟愷也有點頭疼。這些年,新寶瑞一直在做大做強。但寧惟愷也慢慢發現一個事實,他對公司到底有哪些可用之才,其實沒有以前那麼瞭解了。

  而以前跟著他的,那些出類拔萃、為新寶瑞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的業務經理們,現在大多跟他一樣,步步高陞,走向高層管理崗位。

  屁股決定腦袋,人坐在不同位置,考慮事情的角度和方式就會不同。譬如他還是個銷售經理時,大概會排除萬難、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要臉也不要良心,替寧惟愷把項目拿下來。但當他成了高層領導,那就不同了。他想的更多的是:我要什麼、我應該往什麼方向走,然後吩咐下屬去辦到。至於其中的艱難困苦,那不是我身為高層要考慮的。

  而新任的一批業務經理和骨幹,因為缺乏曾經困難的市場磨礪,也未經歷過新寶瑞前些年高速成長、站上行業頂端的過程,所以他們的能力經驗,勢必比不上老一代。這是大環境決定的,與他們本人的資質無關。就譬如說去年的明盛項目,新寶瑞為了維持自己在其他國企項目中的價格平衡,寧願放棄這個項目。這樣的確財大氣粗,但對業務經理們來說,對一個業務目標的取捨,太輕易。

  ……

  現下,在明德這件事上的出師不利,就讓寧惟愷越發下定決心——必須對公司的人才隊伍進行全面盤點。這是新寶瑞將來能繼續增長的核心力量,也是他用以抵抗祝氏家族的資本。

  大主意一定,眼前的難關,對寧惟愷來說,並不是什麼絕境。他略微思考了一會兒,就下達了指令:「叫兩個人過來。」他點了人名。原浚有些驚訝,因為這兩人曾是寧惟愷剛進新寶瑞時,擔任銷售部經理時的舊部下。都是些在行業裡曾經赫赫有名的厲害角色。但現在都是分公司的一把手,封疆大吏。

  「老闆,現在時間比較急,他們又都管著幾百號人的分公司……」

  這次,寧惟愷沒有像平時那樣語氣輕~佻、言笑晏晏,而是淡淡看他一眼說:「告訴他們——十天內,我要見到汪泰識。」

  ——

  轉眼就進入了五月。

  這個時間來深圳,已經不是什麼好的選擇。偌大的城市,整日炎熱無風。人稍稍在室外一動,就是一身的汗,粘濕難耐。偶爾還有雷暴天氣,瓢潑大雨,看著嚇人。

  但林淺不能不來深圳。因為這是為期兩個多月的全國市場巡查的最後一站。

  臨近中午,林淺和幾個同事,跟深圳分公司的同事們開完了會。草草扒了頓快餐,就又乘車前往市區的幾家門店。

  烈日炎炎,曬得她的眼都有些睜不開。因為連日操勞,她的臉已經瘦了一圈,兩個黑眼袋久久不褪,顯得眼睛特別的大,看起來就像只被虐待過的苗條熊貓。

  同事拿她打趣,說她是拚命西施。慢慢地這外號居然傳開了,幾乎全國分公司,都知道總部有個拚命西施,能幹又漂亮,人緣兒又好,在各地分公司輾轉指導、叱吒風雲。

  ……

  人潮湧動的門店外,深圳分公司的一位副總,陪著林淺等人隔著十幾步駐足觀望。那副總欣慰又自豪地說:「這一週,深圳公司一定能拿下全國銷量第一,我們很有信心。」

  林淺等人都笑著點頭。林淺說:「深圳的商業環境很好,得天獨厚。而且深圳公司的同事們真是我見過最勵志的。」這話說得大家頻頻點頭,因為的確,即使在愛達集團整個滑下底谷的時候,深圳公司也維持著相對還過得去的業績,可見其整體團隊的韌性。

  雙方又簡要討論了一下提升的空間。總部的幾位經理,指出了深圳公司在內部運營、售後服務等方面存在的小問題,林淺也表示,他們在市場推廣活動方面,靈活度可以更大一些。一番交談之後,算是賓主盡歡,也算是為總部的這次市場巡查畫上完美句點。深圳公司副總說:「我們真的很高興,總部能派人過來。說實在的,自從前幾年公司業績不佳,我們這些分公司就成了沒人管的孩子。現在好了,總部做出了這麼優秀的產品,徹底打了翻身仗。以前我們看到新寶瑞、司美琪的人,都低著頭走繞著道走。現在?是他們要繞路了!」

  大夥兒都笑,那副總又看向林淺,笑著說:「林經理,什麼時候也請厲總,過來深圳公司視察?」

  他這麼問,是因為都知道林淺曾是厲致誠的助理,如今外放成為子公司助理總裁,算是領導身邊的紅人。林淺聽他提到厲致誠,心跳就這麼緩了一下,笑著答:「我一定向厲總轉達您的邀請。」頓了頓說:「我想他一定非常喜歡這裡。」

  ——

  林淺定的返回霖市的航班,是下午三點的,四點就能落地。

  因為太疲憊,一上飛機,幾個同事都沒講話,各自埋頭補眠。

  林淺卻睡不著。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雲層中蘊藏的金光,想著厲致誠。

  為什麼中午她會跟深圳公司的人說,厲致誠一定會喜歡深圳、喜歡深圳分公司呢?那不是客套話。他生性堅韌、目標性很強。而這正是深圳的商業氛圍。

  ——任何與厲致誠總裁有關的話題,她好像都會不經意間多說兩句。

  林淺微闔眼眸,靠在座椅裡。思緒卻像放飛的風箏,穿過雲層,飄去這兩個多月來,她魂縈夢牽的地方。

  那天出差離開霖市後,她就進入了另一種生活狀態。

  忙碌,徹底地忙碌,忙得她都快要吐了,還在不分晝夜的忙碌。

  這個過程是激情的。她年輕而身居要職,這次跟著各部門資深精英,踏遍全國市場,就像塊海綿一樣,拚命吸收著從市場到售後,從內部運營到全面管理,各種知識和經驗。那感覺就像是回爐重造了一回,歷經千辛萬苦,不經意間已脫胎換骨。

  她也毫無顧忌地嶄露著自己的才華。對任何分公司任何人,都以誠相待、竭盡全力。因為刻意經營,她結下了很多朋友。無論真心假意,交情都已建立。起初,她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何種心態去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因為平時她對這種事,並不算特別熱絡。

  後來慢慢就明白過來——那內心隱藏的動機,是為了厲致誠。

  他只能總攬全局,坐鎮在金字塔尖。那她就去替他踏遍四方,看他如今的江山是什麼模樣。而結下的那些於公於私的關係,對全國人才隊伍的深入瞭解,對他將來更好的掌握和帶領整個集團,總是會有裨益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知不覺就為他想得這麼深、這麼遠,他卻還不知道呢。

  這兩個多月,七十多天,對於林淺來說,也是煎熬。因為她和厲致誠,竟然連一面都沒見到。

  起初,她還盼望著,自己偶爾有個週末,就能飛回霖市去見他。抑或他哪天有空了,到她的駐地來探望。雖說堂堂總裁這麼做會有點不合時宜,但這還真是他會幹的事。美國他一聲不吭跟過去,台灣他毫不猶豫將她送到自己身旁。所以林淺以為,不管她走到哪裡,都不會阻隔兩人很快見面。

  然而,如果說此刻高速運轉、掠奪市場的愛達,是一部龐大的機器,厲致誠就是這機器的心臟。如果說林淺是機器上一個重要的部件,那麼厲致誠就掌控著所有部件的運轉和生息。

  他比她更忙。所有市場訊息、疑難雜症,通過他們,送到他的耳邊眼前。然後他會和總部的掌控者們,快速做出決斷。這時的工作量,比Aito上市前更複雜更龐大。就像一個交織精密的棋盤,他是站得最高的執棋人,要隨時隨地、權衡制宜。

  所以他脫不開身。林淺明白,這段時間,他必定全身心沉浸在棋局裡,因為所有人都仰仗著他。而他也從未提過要來看她。這個事實,令林淺無法抑制地感到失落。可又覺得,他本該如此,這才是她喜歡的他。

  所以她只能每每在心中腹誹:厲致誠,你又讓你的女人感到落寞了你!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甚至都不會對他提及。

  但雖未見面,其實這兩個月,兩人的交流卻是非常非常頻繁的,譬如郵件、電話、連線會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因為工作。但也足以令林淺聊以慰藉。

  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明明一面沒有見到,她卻感覺到她和他的心,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距離的遠遠相隔,走得卻更近了。

  因為他們總是會有很多配合。作為上下級,也是作為指揮官和先鋒官。她敏銳地發現市場和管理的問題,第一時間反饋給他。而他總是在短暫的沉思後,抽絲剝繭,給出相當犀利的決斷。這種配合方式,令林淺工作起來感覺非常舒服。因為厲致誠是個看事相當清楚的人,既會給她明確方向,又完全不會令她感到束手束腳。

  於是每每隻是聽著他在電話裡,低沉而溫潤的嗓音,她卻會感覺到,對他更加的愛慕,思念也更深。

  而厲致誠也不是全無反應。他第一次開口對她說「想你」,是在她離開霖市兩個多星期後。那天她人在蘇州分公司,跟當地員工的溝通並不順利。晚上回到酒店,一肚子委屈。晚上給他打電話匯報工作時,情緒就難免低落些。

  厲致誠就問:「怎麼了?」

  林淺不想跟他提,也不能提。這些事她分得很清,跟公司同事有矛盾是她的事。因為她的男朋友是公司總裁,所以她現在不可以跟男朋友提。

  於是只是軟綿綿地答:「沒怎麼啊,我有點累而已。忙了一天嘛,不過真的……每天都是收穫。」每天……都在想你。

  而厲致誠只是淡淡地答:「嗯。那就好。」

  末了她又說:「工作還沒做完,那我先掛了?」

  等他回應,他卻沉默著。

  林淺:「我掛啦?」

  他卻平平靜靜地開口:「林淺。」

  「什麼事?」

  「想你。」

  ……

  就這麼簡單的兩個字,就是這些點點滴滴的愛意、默契和相思,讓她不知不覺,就渡過了這兩個多月。雖然此刻,她坐在返航的飛機上,想起離開前,兩人在她家中的纏綿難解,遙遠得就像上個世紀的事。

  ——

  四點整,林淺抵達霖市機場。

  週五的下午,機場總是格外忙碌。林淺取了行李,就跟幾個同事道別——她謊稱自己朋友來接,讓他們先走。而他們今天也不用再去公司,都直接回家了。

  昨天就跟厲致誠通過電話,告訴了他航班。他靜默片刻,只低聲說:「好,我來接你。」想了他那麼久,之前也時常在電話中對他撒嬌嗔怪。而如今真的要重聚了,林淺也莫名地竟有些矜持。聽到他說要來接,只輕聲答:「你要是走不開就別過來,我打個車回公司很快的。」他當時只是低笑不語。

  結果今天一早,負責訂票的同事,發現早一班的飛機還有座位,乾脆地幫大家都改簽了——出來太久,每個人都歸心似箭。而且原定航班是傍晚六點到,路上會堵得不行。這個調整非常合理。

  林淺中午忙完了,就給厲致誠發了條短信,告訴他航班改簽了,要提前兩個小時到機場。他大約是在忙,過了一陣才回覆了兩個字:「收到。」

  林淺一步步走向接機的出口。那裡人頭攢動,許多人舉著牌子。她下意識就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說實在的,也許是因為在市場磨礪這麼久,才重回他身邊。此刻她整個人是平靜而愉悅的,並沒有馬上感覺到太過強烈的情緒。她也覺得自己沉澱了很多,可以更從容地面對跟他的感情。

  唯有心跳,不受她理智控制,揭露了真相,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快。

  很快,她就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但不是厲致誠。是蔣垣,站在人群後,微笑望著她:「林經理,你終於回來了。」

  林淺笑著走過去,目光卻自然而然掃向他身旁。還真是一個人來的。

  內心隱隱失落,面上卻不露分毫。蔣垣接過她手中行李:「先上車。」

  ——

  轎車在機場高速上開得很快。蔣垣坐在副駕,眉目含笑。司機小唐也不知是被誰的情緒感染,一路放著歡樂奔放的音樂,聽得人的心也舒展起來。

  他應該是臨時脫不開身吧?林淺在心裡想,畢竟她的航班臨時調整了,而且他總是有急事。

  過了一會兒,就像是能察覺她心中所想,蔣垣很自然而然地開口:「厲總這兩天特別忙,他把後面幾天的工作,都壓縮到這兩天完成。今天也是,原來下午六點有個重要的會,定好幾天了。不正好跟你原來的航班時間撞上了嗎?昨晚他通知我,硬是臨時提前到下午三點,參會的幾十個人也跟著他強行調整時間……結果林經理你今天改了航班,提前回來了。陰差陽錯,這會兒他實在走不開,中飯都沒吃。」

  林淺聽完,靜默了一會兒,慢慢笑了:「哦,這樣啊。沒事的,謝謝你。」

  ——

  闊別多日,再見熟悉的愛達園區,林淺的心情竟有些久違的激動。

  而許多其他的感覺,彷彿也隨著她的歸來,慢慢在復甦。譬如乘電梯直上頂層時,腦海中就不受控制地浮現他的容顏、他昔日的一舉一動;譬如被蔣垣送到他的辦公室裡,暫作等候時,望著曾經兩人擁吻而坐的沙發,內心就彷彿被籠上了一層紗,纏綿糾葛。許多被深壓在心底,壓在忙碌緊張的工作下方的東西,好像又開始冒芽。那是一種非常舒服,又隱隱開始折磨人的感覺。撩撥得她自以為牛逼老練了很多的心,有點破功了。

  坐了一會兒,他的會還沒開完。林淺直接走出去,走向不遠處,他人正在的大會議室。而坐在外頭隔間的蔣垣看著她的背影,直接當沒看到,繼續低頭工作。

  輕輕推開會議室的後門。

  傍晚陽光昏黃,照得會議室裡暖意融融。深褐色銅漆長條形會議桌旁,許多人正討論得熱烈、討論得專注。因為會議室裡人很多,所以林淺此刻輕手輕腳進來,也並不顯眼。

  她找了把靠牆的椅子,輕聲輕腳坐下。旁邊有幾個相熟的經理,看到她回來,有些意外,又立刻點頭微笑示意。而她坐定後抬頭,一眼就在黑壓壓的人頭中,看到坐在長桌首位的厲致誠。

  天氣已經熱了,他沒穿西裝。只穿簡單的襯衫西褲,暗色領帶。最沉默,卻最醒目。他低著頭,一邊聽著下屬們的討論,一邊在看一份資料。烏黑深刻的眉眼,平靜而專注,並未察覺到她已歸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