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簡媜《四月裂帛》

  ‧

  蘇南整個地愣住,直到過了一晌,才反應過來去推。

  沒推開。

  菸草的氣息裹著呼吸,心口又氣又痛,也沒想,張口便是一咬。

  陳知遇「嘶」一聲,低頭看。

  她眼睛紅了一圈。

  兩隻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這麼等不及,大街上就開始出軌了……」

  一模一樣的語氣,原封不動地砸他頭上。

  陳知遇一愣,恍然大悟,見她抓著他手臂,惱喪地要把他推開,用了些力道,將她緊緊合著,「蘇南……」

  銅牆鐵壁似的無處遁逃,蘇南氣得臉發白,眼淚卻啪嗒直往下掉,「您放開!」

  他不敢再逗了,手掌壓制著她只是聊勝於無的掙扎,有一籮筐的話要跟她說,偏不知道從哪句開始,最後想一想,騰出一隻手去摸口袋裡手機,翻出張照片塞進蘇南手裡。

  蘇南淚眼朦朧,只瞧見兩本證件擱在一起,碩大的「離婚證」三字。

  她話更說不利索了:「為……為我?」

  「嗯……」陳知遇見她臉色又是一變,明白她更加誤會了,把一句衝自己的粗口嚥回去,「換個地方,我慢慢告訴你……」

  出租車匯入車流。

  蘇南覺得腦子像是鏽住了一樣,話是自己羅列在嘴邊,挨個字挨個字地往外蹦。

  「再跟您講個故事……武漢,您去過嗎?我在那兒念的本科。周邊到處修路,去哪兒都堵成一片。有一天晚上跟社聯的人刷夜,凌晨大家從水果湖步行到風光村……經過凌波門,經管院的學長拉住我,在湖上棧橋上……他說,真的挺喜歡你。他是他們那屆的院學生會會長,很……很遊刃有餘的一個人,追他的女生也多,從來沒想過他會注意到我。有那麼喜歡嗎?其實也說不上,我只是不討厭他。那時候18歲,喜歡跟不反感的界限,並沒有那樣明晰……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有時候自說自話,從來不許別人置喙他的決定……後來,半年後,恰好也是在同一個地方,我撞見他跟別的女生……」

  她抬起頭,目光有點涼,這樣看著他,像是一道無聲的審判。

  陳知遇心臟一緊,頓時有些厭惡自己的自作聰明。

  她是很清楚透徹的一個人,不如說有時候太過於清楚透徹,以至於消極抵抗。然而她心裡有一道界限,會拿這道界限去嚴格地衡量每一個人,界限之內,她准許他們為所欲為,但如果有一天,這些人觸犯了界限,她會把他們徹底排除在外,甚至連界限之外的那些普通人的待遇也吝於給予。

  陳知遇把她手抓過來,她掙紮了一下,沒再動。

  「我也還欠你一個故事,有點長,但不適合在這兒講。你給我點時間。」

  半小時後,車停在酒店門口。

  陳知遇付了錢,攥著她的手,將她拉進酒店,進電梯。

  停在房間門口,單身翻出錢夾裡的房卡刷了一下——手一直沒放開,像是怕一鬆手她就會跑了一樣。

  進門,他總算鬆開她的手。

  門開了一條縫,沒關嚴實——她在他辦公室的時候,他從來不把門關上,有時候來往的老師一推門,就能清楚看明白辦公室裡的狀況。

  直到這一刻,蘇南才隱約有點明白過來,她每一次去他辦公室,他特意囑咐的「不要關門」是為了什麼。

  他想看她在跟前,又不想讓人非議。

  陳知遇走進浴室,接了捧冷水往臉上一澆,拿面巾洗了把臉,這才走出去。

  蘇南站在陽台上,玻璃門隔開了她的身影。

  推門的時候,她轉過頭來,看他一眼,「陳……」

  陳知遇瞅著她,自嘲:「我要出軌也不會擱大街上。」

  他摸出煙,低頭點燃,盛夏溽熱的風裡,一縷青煙慢慢騰起。

  手肘撐著陽台欄杆,看著來往車輛匯入燈河,隔著夜色,把這個夜晚襯托出點浮生若夢的錯覺。

  「我本科在崇大讀的建築。小學和初中各跳了一級,進大學年紀小,16歲……」

  剛進校,有人帶著參觀,那人,就是正在讀大二的楊洛。那天飄了點雨,她穿白t恤,藍色牛仔褲和球鞋,長柄傘拿在手裡,傘尖磕在地上,玩兒似的把傘轉來轉去。

  他第一個到的,她看見他來了,才停了動作,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落落大方地衝他笑了一下。

  那時候他還是個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但在楊洛的這一笑裡,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楊洛嫌他小,從來不把他說的話當回事。直到兩年之後,他去國外參加一個建模大賽,得了金獎回來,到學校是凌晨三點,不敢吵醒舍管,也不想吵醒她,悶頭等了四個小時,直到七點多,她下樓吃早餐。他起身抱住她,把證書往她手裡一塞,「楊洛,我愛你。二十小時沒睡了,我回去眯會兒。我醒了,你給我回覆。」然後就打著哈欠走了。

  後來,楊洛說那是她聽過的最不可一世的告白了:給你答覆,還要等你醒了?

  兩年時間,兩人起膩的時候真的不多,更多時候是往外跑,去看那些世界著名的建築,然後自己回來試著復刻,比誰用的時間最少,最還原。

  不是沒想過說兩句誓言,楊洛制止他:「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於是說了那個前世約定,卻轉世成為同性的故事。誓言有力量,然而落空的時候也格外有份量。於是他也就不輕易許諾了。

  楊洛讀研一的時候,他被她拉入夥,跟著周思淵教授,一塊兒參與了s大學百年校慶的建築工程,s大學美術館的設計。那時候上百號業內精英在搶著項目,兩人沒日沒夜,只怕辱沒使命。出過稿的消息時,他在悶頭大睡,等醒來下樓吃飯,楊洛正等在樓下,像初見那樣,衝他一笑:「上回你等我四小時,這回我等你。」

  然後……然後時間就滑向了地獄般的那一天。關於那一天的記憶,他已經很模糊了,回想起來一切都亂糟糟,被人打碎了一樣,拼不出一條連續的線索。他甚至沒去看楊洛的遺體,沒出席她的葬禮。直到很久以後,他在終日的寂靜之中,突然接受了這個現實,而後難以抑制地逃離崇城——等到了美國,那種痛感才姍姍來遲。

  蘇南沉默聽著,看著他緩慢地把手裡那支菸抽完,又接著續上第二支。他講述的時候,語氣很平靜——然而她不敢去揣測他平靜之下的內心。

  程宛守了他一年,幾乎是拖拽著他趕上時間的進度。而就在他畢業那天,程宛得到消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和她分分合合七八年的周瀅,婚期定下來了。回國之後,他倆在美國時候的身份互換,他變成了拖拽著她往前的那個人。有天程宛喝醉了,跑去找周瀅,沒見著,但是見到了周瀅的父親。周父看她的眼神彷彿盯著一隻臭蟲:「以後別來找小瀅了,她是個好姑娘,你別帶壞她。」周瀅結婚,程宛沒去參加,拉著他去了趟九華山——她十五歲的時候,跟周瀅表白的地方。她說,老陳,咱倆反正沒人要,湊合領個證吧,你父母我父母都省心。他說好。

  那之後,就是漫長的長恨人心不如水。

  「您……您還懷念她嗎?」

  陳知遇煙盒空了,在手裡捏扁。他抽了太多的煙,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那濃烈的菸草氣息——和往事一樣,總有些嗆人。

  「跟程宛說過一句話。一盞燈亮太久,沒別的原因,只是忘了關;突然熄滅,也沒別的原因,只是鎢絲熔斷了。」陳知遇看著她,眼神平靜,「這故事已經過去了。」

  可是……

  彷彿有無數個「可是」,然而一個也說不出來。

  她低頭看著自己腳尖,自己彷彿變成了一粒塵埃,那麼渺小,哪裡比得上人生初見,又哪裡比得上「以死句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站你眼前這個人,就是這麼過來的,過去的事兒抹不掉——以前我倒是有這念頭,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蘇南,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想著把你留在身邊嗎?那天你抱著花,站在原地看著我車離開。我有種衝動,自己也沒想明白。想停下車,把你一塊兒帶走。」

  他往前一步,伸手抓住她手臂,帶進自己懷裡,「這些年,我防備了太多人,沒防住你。」他嘴唇輕輕蹭著她額頭,「背著你那天,總算想清楚了——我真不是想守著遺蹟度過一生,只是……」

  蘇南心裡亂成一鍋粥,像是有人把一盆巨大的驚喜全須全個地擺在了她面前,她沒有刀筷,無從下手。

  陳知遇低頭,把一個有點涼的吻落在她唇上。

  「……從前沒找到災後重建的人。」

  蘇南睫毛顫了一下,無措地伸手揪住他襯衫的下襬。

  他嘴唇有點乾燥,很單純地吻著她,怕嚇走她一樣。

  她閉上眼,總算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在一種不知所措的驚喜之中。

  「……蘇南。」陳知遇停了一下。

  蘇南茫然地睜開眼。

  陳知遇挑眉,帶點兒笑,「別再哭了啊,長這麼大,把人親哭兩回。」

  蘇南伸手去摸自己眼睛,手指卻被他一把攥住。

  這回的吻再不溫柔,粗暴急迫,依然單純——單純的男女之間的慾望。

  他一推,她背抵住欄杆,硌了一下,有點疼,思緒卻清醒起來。

  擁抱像是禁錮,密不透風的吻帶著急切的渴求,要把他尚沒有講清楚的話,刻進她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