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千般流轉讓你愛的人看見光亮。
——簡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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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知遇聲音沙啞,煙燻火燎過一樣。
蘇南宿醉過後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這句話理解過來。
還沒開口,窗前的身影幾步踏近。
一股寒冷的水汽撲面而來,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寒戰。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抓過去,猛地一下,砸在他心口上。
切切實實的,聽見了「咚」的一聲。
蘇南眼皮一跳,「陳老師……」
「你是不是想把我心挖出來?」
面罩寒霜,眼裡是怒火燃盡之後枯焦的痛苦。
「我……」
陳知遇眼眶刺痛,猛喘了一口氣。
憤怒和悲痛燒沸的鐵水一樣,澆得他血液和神經都在跳疼。
胸膛劇烈起伏,瞧著蘇南泫然欲泣的臉,方才在腦海裡炸響的千言萬語,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丟開她的手,往門口走去。
「彭」地一聲,門捲進一陣寒風,摔上了。
蘇南呆坐片刻,從床上爬起來,拿溫水澆了把臉。看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穿上衣服,下去找人。
在民宿裡逛了一圈,沒看見陳知遇身影,又回到房間,給他打電話。手機在桌子上振動,才發現他手機也沒帶著。
又下去找,這回,跟從外面進來的民宿老闆迎面撞上。
「蘇小姐。」
蘇南立住腳步。
民宿老闆笑一笑,「陳先生讓我轉告你,說他出去靜靜,一會兒就回來。外面天冷,讓你就留在房間。午餐一會兒就給你送上去。」
蘇南啞聲說「謝謝」。
回到房間,翻手機通話記錄,給辜田撥了一個電話,問清楚事由,又讓辜田幫忙登網頁填一下外派意向表。
辜田一迭聲道歉,「我真不知道你沒還告訴他……對不起啊,肯定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事……我本來也是準備今天和他好好聊一聊的。」
辜田嘆聲氣,「你們好好說啊……我聽他最後說話的語氣,真是蠻生氣的。」
吃過飯,又在房間裡待了一兩個小時,把要說的話捋順了,然而陳知遇還沒有回來。
暗雲密佈,天就快黑了,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雪。
蘇南再也坐不住了,戴上帽子圍巾,出門去找人。
沿路有人在鏟雪,路面濕滑,極不好走。
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鐘。到停車場一看,陳知遇的車還在那兒,估計是沒下山。
折返,沿路各色咖啡館和酒吧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寒風長了毛刺一樣,不斷地往衣服縫裡鑽。
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天光褪盡,天徹底黑了。
七點多,一家酒吧門口,路對面的一個石墩子上,蘇南發現了人影。
他靠石墩站著,腳下幾個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地的煙蒂。
身上的羊毛大衣被風吹起一角,似乎一點也不能禦寒。
手裡夾著煙,低垂著頭,維持那姿勢,一動也不動。
蘇南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
靴子踩著雪,發出「卡吱」的聲響。
陳知遇抬起頭來,頓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麼出來了。」
「要下雪,你沒有帶傘。」
到近前,她伸手,把他的手抓過來。
凍得和冰塊一樣。
她解下自己的圍巾,去給他圍。
繞一圈,動作就停住了。
眼淚就跟止不住一樣,撲簌簌往下落。
陳知遇丟了煙,抬腳碾熄,抓住她手臂把她按進自己懷裡,大衣解開,罩住她,把圍巾在她脖子上也繞了一圈。
寒風裡,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風聲,松濤,一陣一陣蕩過耳邊。
「……陳老師,這個選擇題,真的太難太難了……」哽咽的聲音被揉進風聲,一下就模糊了,「……在m市的那天,我是真的想過,如果能懷上您的孩子就好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來,享受您的庇佑和呵護。這想法多自私啊,所以才會……」她身體發抖,又想到那天被醫生宣佈是「流產」時,一霎如墜深淵的心情。
「……為什麼非得走?」
「因為……」
一輩子在他的陰涼之下,做一朵不知風雨的嬌花,固然是好的。
可她也想與他並肩,千錘百煉,經歷一樣的春生秋落,一樣的夏雨冬雪,看一樣高度的雲起雲滅。
緩緩抬眼,對上他沉水一樣的目光,「……我想被您放在心上,更想被您看在眼裡。」
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
「你要走,我能攔得住你?但你跟我商量過嗎?我以為你想留在崇城,所以幫你選了這麼一個工作。你不樂意,最開始為什麼不說?」
「我……」
「我以為上回我們就達成共識,有一說一……」
「也沒告訴我啊!」淚水凝在臉上,被風颳得刺痛,「你說,一盞燈亮得太久,沒別的原因,只是忘了關;突然熄滅,也沒別的原因,只是鎢絲熔斷了——可你不能讓我在黑暗裡走了這麼久!你戀舊,而我是個新人!」
沉默。
只有風聲嗚咽。
過了很久,她手指猛一把被攥住,貼在他襯衫的胸口上,狠狠壓著,「這話你不覺得誅心?我是吃飽撐的跟程宛離婚,帶你去見我家人和朋友,跟我父親鬧翻,得罪程家一幫子人?蘇南,你是不是覺得在一起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這麼簡單的事?」
感覺她想抽手,他捏得更緊,「那天在帝都把楊洛的故事告訴給你,就清楚說過了,這事已經過去了。從帝都回去,我一天都沒去市中心的房子住過,對我而言,我在崇城的家就是跟你待著的大學城的公寓。東西已經讓程宛聯繫捐給地質博物館,還要整理,過段時間才能運出去。我活生生一人跟你朝夕相處,我做了這麼多事,你看不見?」
蘇南緊咬著唇。
陳知遇低頭看她,「你要是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
沒聽見她吭聲,他自己替她回答了,「覺得問了跌份?覺得我會生氣?覺得人死為大,再計較顯得你肚量太小?蘇南,我要在乎這,一開始就不會把楊洛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
談來談去,都是各自固守一隅。
他太自信,她太自卑。
戀愛有時候談得太體面,太理智,反而會滋生嫌隙。
沒有不顧形象,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嫉妒沉痛,沒有一次又一次直入底線打破壁壘,怎麼能有血肉融合的親密關係?
他們兩個人,都太體面了。
寒風一陣強過一陣,站立太久,靴子裡的腳已經凍得麻木。
陳知遇騰出一隻手,把圍巾給她掖得更緊。
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刺一樣地紮著,鮮血淋漓。
先開口的,是陳知遇,「……對不起。」
蘇南使勁眨了一下眼。
他一下午都坐在酒館裡,酒喝了很多,卻不見醉。
憤怒很快消退,只剩下讓他渾身發冷的懊悔和痛苦,就跟門口那鏟雪的鏟子在他心臟上來了那麼一下一樣。
他不記得自己上回哭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
年歲漸長,到了他這個歲數,能讓他哭的事情,已經很少很少了。
然而,當他拎著酒瓶靠在石墩上,凍了一冬天的風朝他撲過來的時候,他是真的哭過了。溫度低,淚很快就凝在臉上。
酒喝完了,煙只剩下最後一支,痛卻依然真真切切。
他的第一個「孩子」,有了又沒了,而他在兩個月之後才知道。
又想到蘇南。
她是對他多失望,才能在遇到這樣的事情之後,仍然對他三緘其口?
以為在這段關係裡他是穩操勝券的,原來其實不是。
她這樣年輕,無限寬廣的天空可以任她去飛,如果她要走,他留不住。
他拿什麼留住她?
日漸老朽的歲月?望而生畏的往事?實打實的「二婚」的身份?還是他的自以為是,沾沾自喜?
「陳老師……」她喊了一聲,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力氣之大,勒得她差點喘不過氣。
他沒說話,隱約似乎……
她愣了一下,要抬頭去確認,卻被他大掌死死地按住了腦袋。
她不動了,伸手環抱住他。
溫熱潮濕的呼吸,一下一下噴在她的頸間。
風聲肆虐,被石墩擋住的這一隅,一點微薄卻綿長的溫暖,讓蘇南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柔軟過。
過了很久,他啞著聲音問她:「……疼嗎?」
搖頭。
「怕不怕?」
「有一點……」
「……是我混蛋。」
搖頭。
安靜地抱了一會兒,他又問:「……真想走?」
點頭。
頓了頓,陳知遇捉著住蘇南的手,伸進自己褲子口袋裡。
蘇南手給凍得沒知覺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讓她手指團著,然後緩緩地把她的手拿出來。
拉過她的手指,在凍得發白的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後掰開了她的手指。
蘇南睜著眼睛,不敢眨。
陳知遇把躺在她掌心裡的戒指,很不耐煩地往她手指上一套,「等領了證,你就早點滾!待我跟前礙眼!」
風一下就靜了。
很久——
「陳老師……」
「老師什麼老師,」陳知遇把她戴著戒指的手,緊攥進自己手裡,沒發覺自己手都有點兒顫抖,「趕緊回去,外面這麼冷,不是讓你待屋裡嗎,你跑出來幹什麼?」
「……那你跑出來幹什麼,還穿得這麼少。」
「你管……」一句話沒說出口,就看見她眼淚又落下來,「……哭什麼?」
蘇南拿手背使勁抹了抹眼睛,「……你要等我嗎?」
「等。」
「最多可能要三年……」
「三年,我還死不了。」
「……」蘇南哭得不能自已,「……我不捨得你等。不管是等不回來的人,還是等得回來的人,我不捨得你等了……」
陳知遇沒好氣:「……你非逼我反悔?」
十分粗暴地在她掛著眼淚的臉頰上擦了一把,把纏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半的圍巾取下來,給她裹了三圈。
「……我不等你,這輩子也不會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