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人生若經過煉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鹼,必能嘗到豐溢的酒杯。

  ——簡媜

  ‧

  十一月,馬拉維雨季到來的時候,來了個新同事, 男的, 剛剛本科畢業,叫張恆。

  張恆就是典型的很有忽悠勁兒,一開口能把天上衛星都說下天的那種人。蘇南不太喜歡與這種類型的人打交道,但她這個崗位, 能說會道倒是件好事。

  張恆來的時候, 跟何平走後接替利隆圭工作的前布蘭太爾負責人發生了點兒矛盾, 就被臨時調到布蘭太爾歷練,就在蘇南手下。

  見面,張恆先笑嘻嘻喊了一聲,「蘇南姐。」

  蘇南恍惚了一會兒才意識到, 可不是麼, 過了年就滿27歲了, 人家叫她一聲姐不算吃虧。

  帶著張恆開始做項目。

  男生耐操,分配什麼任務就去做什麼任務,談判這一環他最為擅長,只是有一點,有時候忽悠勁兒上來了嘴上把不住門,凡事過猶不及,有些小心謹慎的客戶,反倒容易心聲疑慮。

  好在有蘇南善後。何平評價蘇南是「真誠型選手」,她言辭不動聽,但能讓人感覺到踏實。

  兩個人配合,在布蘭太爾猶如攻城拔寨。

  快過年時,陳知遇又來探親,這回蘇南堅持幫他申請了往返機票。

  布蘭太爾是馬拉維第二大城市,比及利隆圭稍稍差了一點,但也算過得去。該玩的,上回來時蘇南就領著玩了個遍,實在無處可去,最後週末兩個人就窩在家裡下圍棋。蘇南圍棋是陳知遇手把手教的,下得不好,落子慢,他也不催,只偶爾會說一句「笨」。

  陳知遇煙戒了。夏天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想抽菸又每每顧及場合,這樣捱過半個月,居然不知不覺就戒下來了。

  倒也不是沒有養生的考慮。上回蘇南哭得慘兮兮讓他好好活著的場景,每到關鍵時刻就飄進腦袋裡。

  從前不覺得自己的生死是件多大的事,但現在得替蘇南考慮。

  拂過年關,又晃過一個暑假,蘇南在馬拉維,轉眼就待了兩年。

  九月,蘇南和張恆去跟當地的通信商談續約的事。合約訂立是在十年前,幾年剛好合同到期。十年間H司提供後續保養和維修服務,但畢竟是已經漸漸要被淘汰的技術,修修補補到現在已是大限。

  蘇南和張恆的任務,就是要說服客戶同意在技術更新換代的情況之下,答應與H司續約。

  給回扣、請客吃飯,這些在國內的套路,在這兒一樣少不了。一套流程走下來,續約的事,就談得八九不離十了。

  從高級法餐廳出來,蘇南開車載張恆回公司宿舍——車是何平留給她的,說破破爛爛的,開了七八年了,買二手也買不了幾個錢,讓她先開著。

  蘇南晚上沒喝多少酒,全是張恆一邊灌酒一邊灌迷魂湯。

  夜裡車少,行在路上,窗外極是安靜。

  張恆開點兒窗戶,手肘撐在車窗上,帶熱氣的風撲進來。

  他今天志得意滿,情緒高漲,瞅著蘇南笑說:「蘇南姐,這單過了,下回讓我自己單獨試試吧。」

  「想出師了?」有時候,張恆也會開玩笑似的喊她「師傅」。

  張恆笑笑。

  「那這單後面你來跟吧,後面開始談合同條款,問題不大了。」她知道他還是想調回利隆圭,畢竟首都,機會更多。

  「蘇南姐,你為什麼要外派來非洲啊?」得到保證的張恆心滿意足,將襯衫領帶鬆了鬆。

  「錢多唄。」

  「你老公不像是沒錢人啊?在國內還不能解決你的就業問題嗎?」

  蘇南有所警覺,張恆明著暗著向她打聽陳知遇不是一次兩次了。她也是從本科過來的,知道現在高校學生很流行「人脈」這個論調——不管是誰,感覺以後興許能為己所用的,都想將其化為自己的「人脈」。

  這觀點蘇南是嗤之以鼻的,只要自己走到一定的位置,足夠優秀,資源和機遇也是隨之而來的。

  太浮躁了。

  「他就是一個大學教授,能餓不死自己就不錯了。」

  張恆笑笑,不以為然。

  抵達住宿區,蘇南將車開到張恆門口。張恆跳下車,關上門,衝她說了聲謝謝。

  蘇南發動車子,眼角餘光瞥見門打開了,一個高挑的白俄女人閃出來,纏住張恆,兩個人摟抱著進了屋。

  心裡說不出的倦怠。

  把車停在自己別墅門口,背靠著車身,抬頭向上看去。

  很亮的星,綴在深藍色夜空裡。

  後續的合同款項,張恆開始跟人談起來。

  這單子大,丟了兩人估計都別想在H司待下去了,蘇南不是完全放心,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前幾天跟人去當地餐廳吃了頓飯,回來就開始上吐下瀉,低燒不斷。

  她被上回「被虐」的經歷嚇怕了,趕緊去醫院檢查。所幸不是瘧疾,只是普通的食物中毒。

  就這麼要命的關頭,張恆又來添亂子。

  本來都談得好好的,突然接到通知,客戶方要終止合作。

  蘇南一上午跑了三趟廁所,被折騰得腳底發軟,不敢耽誤,趕緊往公司去問明情況。

  前幾日躊躇滿志的張恆落湯雞一樣,耷拉著肩膀,「蘇南姐……」

  蘇南捂著肚子在工位上坐下,語氣已經控制不住了,「什麼情況?」

  「我……」

  三泡稀拉得她說話都有氣無力,「跟沒跟你說過,這單丟了我們就能回國喝西北風了?」

  「蘇南姐,對不住。」張恆慫得沒了主意,趕緊把事情前因後果倒給蘇南。

  問題就是出在他那張嘴上。

  合同快定下來了,他人還沒出客戶公司,就接到一通朋友的電話。電話裡一頓吹噓,後面漸漸就沒個警覺了,「黑鬼」之類侮辱黑人的話接連不斷往外冒。前台偏偏是個懂一點兒中文的黑人,一怒之下衝上去和張恆理論,就這樣驚動了管理層的人。

  蘇南聽完兩眼一抹黑。偏偏就是這種最壞的情況。

  不敢怠慢,趕緊去見客戶。

  低聲下氣賠禮道歉,軟磨硬泡地纏了人整整一週,又讓利了半個點,最後客戶總算有鬆動的跡象,提出兩個要求,不容更改:第一,張恆需要在他們的公司的全員工大會上,當面為自己的不當言辭道歉;第二,他們不再信任張恆這個人,直到交付之前,都必須由蘇南跟他們接洽。

  只能照單全收。

  蘇南快氣吐血了,張恆犯錯,她也得跟著連坐。駐馬拉維分部的總負責人王經理親自過來問責,把兩人痛批一頓,各自寫檢查。張恆停薪三個月,蘇南停薪一個月。

  到12月,張恆停薪結束,這個項目也完成驗收。

  蘇南一紙辭呈遞了上去。

  王經理把蘇南喊去利隆圭談話。

  敞亮的辦公室,12月陽光耀眼。

  王經理給蘇南倒了杯茶,自己在大班椅上坐下,「還在為上回的處罰生氣?」

  「王總公事公辦,我沒有疑議。」

  「那怎麼要辭職?你知不知道,再在這兒待兩三年,那你回國能直接去中層管理。」

  蘇南微訝,「不是說外派三年就行嗎?」

  王經理笑得曖昧,「把人留下的能力,我們還是有的。你的能力我們有目共睹的,好好做吧,辭職信我當沒看見……」

  「謝謝王總賞識,但是已經決定了。現在項目正好已經交付,是我辭職的最好時候。」

  「你這第三年已經做了3個月了,不覺得虧?拿不到第三年的年終,你不是白跑過來受苦。」

  蘇南只是笑說:「我真的已經決定了。」

  王經理瞅著她,半晌失望地擺了擺頭,「你太任性了,以後會後悔的。」

  任性的事,她做了不止一回兩回。

  就像她現在不後悔兩年前出來,今後也必定不會後悔今天自己回去。

  兩年的工資拿下來,卡里的那串數字,讓曾經困擾她的,惶惶不可終日的,早已煙消雲散。

  陳知遇還有兩週到三十八歲,她還有兩個月到二十八歲。

  年輕已經不是她的資本了。

  ……未來無數的可能性才是。

  蘇南要辭職的消息,很快在國內的何平,和曾經短暫待過他半年的徐東都知道了。

  新喪剛過的何平,倒是支持她的做法;徐東則希望她再忍耐九個月,等外派完成了,申請調回來,那時候資歷夠了,上升很快。

  人一旦下定了決心之後,就不想再回頭去找退路了。

  何平問蘇南為什麼辭職,「張恆那事兒我聽說了,其實沒那麼嚴重,我司在全球這麼多駐地,一年發生兩起三起都很尋常。」

  「何主任,和張恆的事兒沒關係。我是發現自己對這一套太嫻熟了,以前跟您去談合作的時候,到遞迴扣這環節,我就覺得格外難受。但自己在布蘭太爾做了一年半,居然已經對這種事心安理得……」

  「這不是職場的常態嗎?」

  蘇南在電話這端搖頭。

  前年除夕夜,在星空下,陳知遇說:「人之一生,常常需要為之拚搏的母題,是不能變成自己所討厭的人。」

  她深信不疑,陳知遇是這句話堅定的踐行者。

  研二時,他們曾在湖邊討論過「薪火相傳,燃燈守夜」的話題。

  她只想跟隨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