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 書向鴻箋, 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民國結婚證書題詞

  ‧

  剛下飛機,扯絮似的雪花開始落,洋洋灑灑往車窗玻璃上撲, 瞬間融化, 留一點兒水漬。

  進城的路, 堵得一塌糊塗。

  司機是個話嘮,絮絮叨叨講著如今政策異變,油價幾何,西城掘隧道, 東城起高樓, 老百姓日子過得忐忑, 但逢新曆年年關,還是得樂觀積極,一切向前看,生活哪兒有趟不過的溝,過不去的坎。

  一小時半,出租車到大學城公寓。

  蘇南拿打車軟件付了帳,又多給十元做小費,下車前,笑說一句「平安夜快樂」。

  鑰匙陳知遇留在了物業辦公室,她領了鑰匙進屋,放下行李,沒作休息,趕往崇城大學。

  能容七八十人的大教室,後門開著。

  「薩義德曾經說過,觀念一旦因其顯而易見的效用和力量流布開來之後,就完全可能在它的旅行過程中被簡化、被編碼、被制度化。薩義德觀念流變的理論,恰好可以說明批判學派進入大陸之後的演化……」

  講台上的人,襯衫外面一件菸灰色的針織衫,面容清俊,氣度昂藏。

  他身後投影上的PPT,一如既往的簡約,只有幾個關鍵詞。

  「1986年,王志興就指出,簡單地把批判學派統統視為源於法蘭克福學派,是錯誤的……」

  蘇南輕手輕腳地從後門走入,在倒數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21世紀,批判學派與經驗學派二元對立的狀況,開始被解構……」

  他抬眼,目光略微一掃,落在她臉上,語氣少見地一頓。

  片刻,眼裡染進點兒笑,「今天平安夜。」

  台下學生相視一看,低語,不明所以。

  他把捏在手裡的粉筆往講台上一丟,「碰上院長,就說陳老師讓你們去圖書館找資料——下課。」

  教室裡安靜片刻,爆發出驚喜的呼聲,學生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出籠子的鳥一樣飛奔出教室,臨走前沒忘向講台上道一句「平安夜快樂」。

  很快,教室裡就沒人了。

  陳知遇關了設備的按鈕,抬眼看向倒數第三排,「最後留下的那位同學,把後門關上。」

  蘇南忍住笑,起身鎖上了門,緩緩走去講台。

  他在看她。

  穿了件白色的羊絨大衣,灰色的圍巾,長髮堆著,簇擁著一張臉,小小的,鼻尖泛紅。

  「陳老師,聖誕放假沒什麼作業嗎?」

  「有,來我辦公室領。」

  上樓梯的時候,他腳步已經有些急了。

  碰見一位老師,心不在焉的打了聲招呼。

  到辦公室門口,拿卡刷了一下,推開門,拽住蘇南手腕,往裡一拉。

  手裡的書,「啪」地落在腳邊,他雙手按著她肩膀,猛的往門板上一抵,騰出一隻手,把門落鎖,另一手包裹住她胸前的輪廓。

  低頭吻下去。

  蘇南猛吸一口氣,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全力把身體迎向他。

  唇舌糾纏,呼吸同心跳一樣急促。

  恨不得把對方吃下去。

  雪靜靜落,天色昏暗。

  許久,陳知遇方才退開,溫熱手指碰一碰她的臉「……什麼時候到的?」聲音有點啞。

  「剛到。」

  陳知遇拾起散落一地的書本、筆、U盤,往辦公桌上一扔。

  到停車場取車,往公寓開。

  蘇南打開車窗,雪花揚進來,靜靜凝視,目眩神迷,「感覺有一輩子那麼久沒有見過下雪了。」

  「冷不冷?」

  蘇南搖頭,看著建築和樹尖上冒頂的白色,呼出一口氣,大團白汽被裹進風裡。

  沒一會兒,車到了小區。

  進了電梯,陳知遇又把她圈進懷裡深吻。

  「……有監控的。」

  「管他。」

  出電梯,擁著到了門口,他騰出手開門,進屋以後直接將人打橫抱起。

  路上,蘇南蹬落了靴子。

  很快衣服剝落,他打開空調,抖開被子將她一裹。

  沒做多少準備,她就已經濕潤溫暖。

  外面風聲呼號,隔著厚厚的玻璃,朦朧嘶啞。

  她聲音也喊得嘶啞,重而毫無間歇的力道,粗暴地一下一下貫入。

  很快,他們一起到達頂點。

  全身都是汗,躺下來的時候,終於能好好說話了。

  陳知遇手掌在她潮濕的額頭上抹了一下,一頓,「……怎麼哭了?」

  蘇南不好意思,別過目光,「……沒有。」

  陳知遇悶笑一聲,貼著她耳朵,聲音低沉,幾乎聽不清:「爽的?」

  蘇南拉被子蓋過臉,「沒有!你好煩!」

  停歇了一會兒,開始溫柔而漫長的第二次。

  外面天已經黑了,隱隱約約能聽見「We wish you Merry Christmas」的歌聲,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

  結束,陳知遇總算心滿意足,抱她去洗澡。

  沒心思開伙,點了家高級餐館的外送。給她裹了塊羊絨的毯子,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吃東西。

  一碗南瓜粥,熬得甜糯而不膩,她一勺一勺喝著,洗淨的臉上顯出沉醉而滿足的神情,「……祖國!我終於回來了!」

  陳知遇瞅她,「傻。」

  「你不知道,辜田知道我要提前拋下她,快氣瘋了。我臨走前,她專門從坦桑飛過來跟我辭行,還送了我一堆東西……」

  陳知遇想到上回那十八小人,「……這回又送你什麼了?」

  「嘿嘿……」

  陳知遇:「……」

  蘇南放下碗勺,靸著拖鞋去翻自己的箱子。半晌,從箱子裡抄出個金色的紙盒,扔給陳知遇。

  紙盒上,印著浮雕的神秘花紋,正面碩大一行不知道是哪個部落的文字。翻過來,背面居然有阿拉伯、英語、日語、法語、中文的五國語言簡介。

  酋長、秘方、金槍不倒、神秘配方、精油……

  一眼瞥見的,是這麼幾個詞。

  陳知遇面無表情地將盒子往垃圾桶裡一扔,「用不著。」

  「萬一……」

  「沒萬一。用不著。」陳知遇朝她伸出手,板著臉,「手機給我,刪了辜田,以後別跟她聯繫了。」

  蘇南笑癱了。

  這天晚上,他們坐在窗前,喝了半支香檳,聊了一宿,直到天色微明,蘇南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才去睡覺。

  太多的話要少,相遇後的一分一秒都不捨得浪費。

  醒來屋內一片敞亮,細看才發現是雪光。

  蘇南赤腳跳下床,湊到窗前往外一看,遠近一片茫茫的雪白。崇城在南方,這樣的大雪實屬少見。

  沒忍住開了窗,探出頭一陣大吼:「啊——」

  領子被人往後一拎,緊接著窗戶推擠著風,「啪」一下合上。

  陳知遇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鬆了她衣領,「別擾民。」

  蘇南笑吟吟,看他片刻。

  兩年多的時光,將他眼角的細紋雕刻得更深了一些。

  然而,他的意氣風華,他的日漸蒼老,他的一身征塵的過去,對酒當歌的未來,那些相識至今的痛苦徬徨、細微瑣碎……

  有關於他的所有,她都喜歡。

  撲上去,將他抱住,「雪下得真大。」

  「嗯。」

  「……一定是知道我想你了。」

  下午兩點,吃過飯,陳知遇將蘇南裹得嚴嚴實實,出去看雪。

  車緩慢行在路上,被大雪覆蓋的聖誕節,陡然多了幾分味道。沿路商舖門口立著結著紅色果子的冬青,墨綠飄帶,金紅字母,全是節日祝語。

  蘇南嘴裡在哼歌。

  陳知遇凝神聽了一下,她哼的是「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陳知遇:「……」

  出去兩年多,回來更幼稚了,愁。

  車穿過了大學城的商業中心,沒停,反倒往更偏遠的北面駛去。

  蘇南好奇:「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開二十分鐘,週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入目是大片完整的白,總覺得極柔軟,又極純淨。

  降了速,車開入一個別墅區。

  「顧阿姨搬下來了嗎?」

  陳知遇沒答,車沿著小區裡的林道緩慢前行,最後停在一棟獨棟的樓前。

  下車,繞過去給蘇南拉開車門,「到了。」

  蘇南屏著呼吸,隱約覺得自己心臟都輕了。

  鼻酸眼漲地被他拉著下了車,看他打開了白色的柵欄門,然後白雪皚皚的小院,整個出現在視野之中。

  陳知遇伸手,撈起她垂落的圍巾,掖緊,指著院裡的一景一物向她介紹。

  「無花果樹,楓樹……西北角,櫻花樹。攀上二樓的是薔薇架……」他蹲下身,撈出柵欄腳下一個裝滿了雪的東西,把雪傾倒而出,手指輕輕一敲,「碗,裝貓糧的。天冷了,貓來的不多……貓薄荷也凍死了。」

  風蕩過無花果樹的枝椏,簌簌地往下落雪,恰好砸在蘇南的帽子上。

  陳知遇走過去拍掉,「外面冷,進去看看。」

  她腳步彷彿定住,邁不動,喉嚨發梗,「陳老師……」

  一句話也說不出。

  陳知遇看她一眼,攥著她溫熱的手,走過被雪淹沒的鵝卵石小路,上兩級台階,到廊下。

  風小了,蘇南眼前朦朧,水霧層層往上漫。

  陳知遇掏鑰匙把門打開。

  屋裡飄出來一股清甜的暖氣,「喵嗚」一聲,一隻薑黃色的貓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蹭著陳知遇的褲腿。

  陳知遇鬆開她的手,把貓拎起來,往她懷裡一塞。

  「蘇北,這是你媽媽蘇南。她人笨,你別嫌棄她。」

  蘇北:「喵~」

  陳知遇微微一笑,風流雲散。

  「今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了。」

  《落雪滿南山》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