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蘇靜(1)

  高中十點鐘下晚自習, 每天這個時候, 超市要迎來最後一波晚高峰, 十點半沉寂下來, 蘇靜就可下班回家了。

  超市老闆在門口添置了烤腸機和關東煮,到十點烤腸正好好了一批,慢吞吞地滾著, 散發著濃香,勾引飢腸轆轆的學生的饞蟲。

  然而每一批烤腸數量有限,要搶。

  「龍哥龍哥!等等我!」

  「龍哥你咋跑這麼快!」

  外面咚咚咚一陣腳步聲,門口燈光被人一遮,一個高大的身影躥進來,「烤腸,來五根。」

  老闆樂顛顛問:「單獨裝還是一起裝?」

  「就一起裝吧。」

  老闆扯出個塑料袋, 把剛剛烤著微焦的烤腸挨個取出來, 歸進袋子, 「一共十塊錢。」

  這人接過,又打開冰箱門,撿出五罐冰鎮啤酒,連同裝烤串的袋子一起擱在收銀台上。四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生一下湧進來,和高個子的這人勾肩搭背。

  「上道啊龍哥!」

  「請客嗎龍哥?!」

  「肯定得請!物理競賽,一等獎!能不請嗎?」

  有人拍高個子,「請嗎龍哥?」

  「龍哥」:「請。」

  蘇靜給啤酒罐身掃了一下碼,輸入一個「5」,又手動敲入一串碼,看屏幕跳出個「10」,目光掃一眼小計的部分,抬頭:「25元。」

  那五人推推搡搡,「龍哥」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一個踉蹌,身體猛一下朝著收銀台傾過來。

  蘇靜下意識往後退一步,就看見「龍哥」手撐著檯子邊沿,險險站定,有點兒惱怒地回頭望了一下。

  一個胖子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下手沒輕沒重的。」

  「龍哥」直起身,看向蘇靜,「……對不起。」

  蘇靜擺了下頭,「25塊。」

  這伙小團體常來,她都已經認得了。

  找完零,五人簇擁著出了店,更多的學生湧進來。

  十點半關店。

  蘇靜去後面狹窄的員工休息室,把身上的制服換下來,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跟正在做最後檢查的店主打聲招呼,出門。

  到拐角停自行車地方一看,傻眼了。車沒了,鎖還掛在樹上,豁了老大一口子。

  倒了血黴。

  這時間,公交也沒了,走回家3公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晚上打出租車的起步價是8塊,她盤算著,怎麼都覺得心疼。前一陣寧寧生病打針,花了不少錢,現在家裡每一塊錢都得掰著用。

  想了想,還是準備步行回去。

  身後一陣「鈴鈴鈴」的響聲。

  蘇靜回頭。

  一個高大的男生騎在自行車,朝這邊滑過來。

  到蘇靜身邊,他伸出一條腿點在地上,把車停下了,就這樣半站半跨著,笑說:「靜姐。」

  蘇靜剛到這家超市來,就引起了一些圍觀,很多人過來買東西時就專盯著她的胸牌看,看她叫「蘇靜」,「靜姐」這個稱呼就漸漸傳出去了。

  蘇靜瞧他一眼。剛才的「龍哥」。

  「你不是下晚自習了嗎?」

  「我回學校拿了套卷子。」

  「龍哥」瞧一眼樹下,「……車被偷了。」

  「嗯。」

  「你住哪兒?」

  蘇靜說了地方。

  「龍哥」一揚下巴,「正好順路,我載你一程?」

  蘇靜猶疑地瞧了瞧他的自行車後座。

  「龍哥」兩腿都點在地上,正了正車身,一隻腳踩住踏板,「上車。」

  車騎得很快,十一月已有點兒涼意的風擦過耳畔,把一縷香氣送入他的鼻腔。

  身後蘇靜問他:「你姓什麼?」

  「龍哥」爽朗一笑,「我姓龍,叫龍沉淵。我爸是金庸迷,這名字是他從降龍十八掌的魚躍於淵這招想出來的。」

  感覺到蘇靜沉默了一下,龍沉淵自己把她這會兒的心理活動說出來了,「是不是以為我名字是龍,還想這名字怪土的,搭配什麼姓都不好聽。」

  蘇靜給他逗得勾了下嘴唇。

  「前面下坡!掌好了!」

  龍沉淵這個提醒就晚了半秒,蘇靜身體後傾了一下,又往前撲去,本來是抓在他座椅後方的手掌,條件發射地抱住了他的腰。

  龍沉淵身體頓時僵住了。

  車頭歪了一下,趕緊板正。

  後半程,他一聲不吭。蘇靜也回覆了方才掌著他座椅姿勢,他不說話,她自然也不會說話。

  很快就到了巷子門口,自行車滑了一陣,停下。

  蘇靜跳下後座,「謝謝,明天你來超市,我請你喝啤酒。」

  龍沉淵機械地擺了擺腦袋。

  「你快回去吧。」

  「……好。」

  就看著蘇靜走進巷子裡,牛仔褲包裹著兩條細長的腿,走路的時候,臀部微翹。

  他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又停不下目光。

  把自行車停下了,蹲在路邊。

  方才後座上,那覆壓在他背上的柔軟,還有一霎濃烈的清香,都一股腦兒地侵佔了他的思維。

  他覺得自己下面硬成了一根鋼棍兒。

  ‧

  這之後,蘇靜明顯感覺到龍沉淵對她的態度有了一個很奇怪的轉變。

  她當然不知道,血氣方剛,剛滿十七歲的少年,早就把夜深人靜「自力更生」時幻想的對象,從米蘭達‧可兒,替換成了她。

  只知道他一見她目光就躲躲閃閃,早前的爽朗渣都不剩。後來,他的那四個狐朋狗友都開始打趣,她再怎麼想裝遲鈍也不行了。

  只得冷言相對。

  然而龍沉淵不屈不撓,雖然見了她屁都吭不出一個,但還是會雷打不動地過來買東西,趁著收銀時那一分鐘不到的時間,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個遍。

  蘇靜對自己長的不差這一點,還是有所認識的。

  但離異,有孩,今年二十七,經過結婚又離異這一遭的蹉跎,早些年她引以為豪的好皮囊,在她看在也就那麼回事了。

  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那哪兒來的魅力,能吸引小自己十歲的小屁孩?

  小屁孩越來越露骨了,從秋到冬,再從冬到秋,升上了高三,對她也從觀望,變成了試探性的噓寒問暖。

  比如早上天剛濛濛亮,他等在她的巷子口,把一隻塑料袋往她自行車把手上一掛,一蹬車一溜煙就跑了。塑料袋裡裝著感冒藥,約莫是聽她收銀時使勁地咳嗽了兩聲。

  再比如,中午午休時間,趁人最少的時候,從冰櫃裡拿兩瓶冰鎮的汽水,付了帳,帶一瓶留一瓶。

  蘇靜覺得頭疼,明裡暗裡說過多次,龍沉淵消停兩天,依然故我。

  十月三十日,龍沉淵十八歲生日。

  恰好這天學校月考結束,龍沉淵跟半個班的男生去KTV裡玩脫了形,中午玩到晚上,喝得醉醺醺,趴在花壇裡吐。

  幾個男生嘿嘿笑,問龍沉淵:「龍哥,你成年了,你小兄弟成年了不?」

  龍沉淵悶著頭。

  有人搡他一下,壞笑著問:「那個蘇靜,你搞上了沒?」

  胃裡的酒霎時變成熱血沖上腦門,龍沉淵想也沒想,起身一腳踹過去,「搞你媽!」

  他對蘇靜,最開始可能只有性/衝動,一年下來,已經不一樣了。

  有時候從超市門口經過,對那道低垂螓首的身影,只是看一眼就覺得心滿意足。

  他跟他這幫「兄弟」不一樣,很多事他很明白很有底線,比如玩歸玩,成績一點不能拉下,白天裝過的逼,晚上熬夜也得補回來。所以他成績穩定在班上前三,還得過好多次物理競賽獎,如果不出意外,保送上帝都的學校是妥妥的。

  再比如,既然明白了自己對蘇靜的喜歡,真不是直奔下三路的喜歡,那他就容不得別人在他面前對她有一丁點兒的詆毀。

  十點半,準時關店。

  蘇靜照例換了衣服,出店門去取自行車。

  老遠,就看見馬路牙子上坐了個人。

  她腳步慢了,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就看見龍沉淵抬起頭來,嘴角豁了,額頭也腫了。蘇靜一愣,「怎麼搞的?」

  龍沉淵看她一眼,又悶下頭,「……為你唄。」

  蘇靜:「……」

  有點僵持地站立片刻,蘇靜無奈道:「你趕快回去吧。」掏出車鑰匙,去開鎖。

  高大的身影立即躥起來,從她手臂繞過去,一把攥住她的手,「我過生日,你都不能多跟我說兩句話?」

  蘇靜一頓。

  就這麼一個停頓的瞬間,她兩條胳膊就被緊緊一箍,身體往樹身上一抵。

  一身酒味的身體靠過來,把她完整地圈在懷裡,緊跟著一隻手抬上來,捏著她下巴,就吻下去。

  蘇靜掙紮了一下,體力懸殊,沒掙脫。

  感覺莽撞的舌尖要擠進來,想也沒想,張口一咬。

  龍沉淵吃痛,「嘶」一聲,「……老子的初吻!」

  蘇靜不知道為什麼就笑出來了,又立即繃住臉,仰頭看他,「酒醒了沒?醒了趕緊滾。」

  龍沉淵手臂收攏,「……你就不相信我是真喜歡你嗎?」

  「相信啊。喜歡能當飯吃嗎?」蘇靜伸手戳在胸膛,心裡暗想,還挺硬邦邦的,「我多大,你多大?你一個未成年……」

  「成年了。」

  「……十八歲小屁孩,懂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不懂,你懂。你懂怎麼還離婚了呢?」

  蘇靜臉色一變。

  龍沉淵似乎就是故意想刺她,「反正就這樣唄,你要是不再婚,我不是都有機會麼。」

  體溫熱烘烘 ,熨帖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蘇靜才又開口,「別鬧了,你馬上高考了,跟我這兒浪費時間沒意思,我倆不可能。我女兒都要上幼兒園了。」

  「我還沒見過你女兒,什麼時候讓我見一下。」

  想到寧寧,蘇靜彷彿被兜頭潑了桶涼水,一下就清醒了,伸手去推龍沉淵手肘,「你趕緊回去吧祖宗。」

  「我醉了,走不動。」

  蘇靜脾氣也上來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陪我。」

  蘇靜冷聲道:「陪你幹什麼?上床?睡過就行嗎?那走吧——我又不吃虧。」

  龍沉淵一下愣住,身體擺正,慢慢地退回去。

  半晌,悶著頭說:「……我沒這麼想。」

  蘇靜嘆聲氣,不理他,去給車開鎖。

  龍沉淵耷拉著肩膀,「……真要走嗎?」

  蘇靜一時心硬如鐵,知道拖拖拉拉真不是個事,「……跟你說正經的,別繼續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等你高考過了,天南海北,過半年你就不記得我這麼一個殘花敗柳……」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自己?」

  蘇靜噎了一下。

  龍沉淵瞪著她,眼眶泛紅,「我告訴你,我忘不了你,你真別不相信。」

  ‧

  那天,蘇靜給龍沉淵打了輛出租車,好歹是給塞回去了。

  人心不是石頭做的。

  從跟王承業沒休沒止的吵架開始,從她一根筋想在婚姻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開始,她就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很單純又讓人無法抗拒的異性之間的微妙與曖昧。

  但人之所以成長,就是栽在石頭上,疼了,才明白下一回要看路,要躲。

  現在擺明了是個看不到底的深坑,她自然不會往下跳。

  龍沉淵正式收到了保送通知。

  為了不動搖其他學生的軍心,他和另一個保送的女生,都被勒令還得繼續上課,不過晚自習可以不出席。

  龍沉淵於是找了新的消遣辦法——每天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去給超市老闆免費當理貨員。

  有個身強力壯的勞動力,還不要工錢,老闆簡直求之不得。

  蘇靜卻不樂意了,然而又說不過老闆,只能看著龍沉淵在貨架之間竄來竄去,歇一會兒,坐在收銀台對面的板凳上,和她大眼瞪小眼。

  這位祖宗,是她長這麼大遇到的最固執的追求者。

  一月初,天氣已經很冷了,超市裡開著暖氣,龍沉淵搬一會兒東西就熱出一身汗,脫了羽絨服,裡面就穿著件灰色的T恤。

  他坐在裝著啤酒瓶的紙箱子上,弓著身,雙臂搭在膝蓋上。那灰T恤勾勒出年輕男人軀體緊實流暢的線條,蓬勃青春。

  蘇靜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龍沉淵要笑不笑地看著她,從箱子上站起來,輕車熟路地開冰櫃門,拿罐可樂去結賬。

  掃碼的時候,就感覺到他湊過來,帶著點兒汗味的體溫撲面而來,「好看嗎,靜姐?」

  「沒看你,」蘇靜神色坦然,「看你屁股底下的箱子,你坐了,啤酒還怎麼賣給別人?」

  「那我買了,請你喝?」

  蘇靜臉一下熱了。

  「啪」一下把易拉罐扣在檯子上,「4塊!」

  沒妹妹在家的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

  蘇母也提不起來興致,零點剛過,就抱著已經睡著了寧寧去房間了。

  蘇靜洗了臉,正準備去睡覺,手機響起來。

  龍沉淵發來的短信:下來。

  蘇靜愣了會兒,撈起羽絨服套上,拿上鑰匙和手機,輕手輕腳關上門,下樓。

  龍沉淵就在巷口,兩手插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裡。他背後,煙花在沉黑的夜空中,一蓬一蓬炸開。

  龍沉淵咧嘴一笑,「新年快樂啊,蘇靜。」

  蘇靜頓下腳步,這時候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就下來了。

  龍沉淵往前走了一步,「好久沒見你了。」

  他真的很高,站立的時候,她整個被覆蓋在他陰影裡。

  「寒假不夠你浪的?」

  「去美國我姑媽家玩了一趟,本來就想在那兒過年的……」龍沉淵目光往下一壓,「……想你,所以回來了。」

  蘇靜沒吭聲。

  「你也不感動一下。」龍沉淵自顧自笑一聲,「去不去河邊逛逛?」

  沒等蘇靜回應,他抬手把她羽絨服拉鏈拉高,手滑下來,在她手臂上頓了一下,還是放下,又把兩手插/進兜裡,轉身,「走吧。」

  對她的尊重,幾乎帶著誠惶誠恐。

  蘇靜低低地嘆了口氣。

  從小到大,追她的人就沒斷過,她也不知道當年為什麼獨獨被王承業那些如今回想起來拙劣不堪的「浪漫」套路給打動了,精明算計了那麼多年,偏偏栽在一個對她最無所謂真心的男人身上。

  一個人愛不愛你,真不體現在驚世駭俗,而是體現在日常的涓滴瑣碎。

  橋上視野更好,近處遠處,煙花炸響聲此起彼伏,兩個人的臉,也被照得時明時暗。

  「你這麼晚出來,你爸媽不管?」

  龍沉淵笑說:「我爸很放心我,從來不管。再說,我都成年了,又保送了,他沒理由管我啊。我媽……我媽在打麻將呢。」

  「你家庭應該很好。」

  「還行吧,在槭城這小地方算得上好,去大城市就屁都不是了。」龍沉淵很明白蘇靜問她這些話的用意,「你甭給我上眼藥,知道你什麼意思。你覺得,我畢業了出去了,我父母還能管得著我嗎?」

  蘇靜不為所動,「所以你還是小孩兒。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家庭對人的羈絆是一生一世的。」

  龍沉淵一下轉過身來,直直地盯著她,「你總給我講道理,你就不能坦誠點兒問問你自己,究竟喜不喜歡我?」

  蘇靜第一反應是避開他的目光,又覺得這樣顯得心虛,乾脆就與他對視,「不喜歡。」

  「真的?」

  沒給她回答的時間,他欺身壓過來,手掌穩穩扣著她腦袋,吻下去。

  舌尖很強硬地頂開她牙齒,伸進去亂七八糟地攪弄。

  果然是小孩兒,猴急猴急的。

  蘇靜被他吮地舌根發疼,受不了了,嘆聲氣。

  手掌沒帶一點力道,輕輕拍在他臉上,翻個身,帶著他手臂一轉,往石橋欄杆上一壓,踮腳,」……接吻不是這樣的。」

  這回,她主動,引導他。

  沒一會兒,就感覺很硬的東西頂在她腿間。

  他被她吻得呼吸急促,完全喘不上來氣,突然一伸手,將她一推。

  蘇靜瞧著他,「……喲,你還會臉紅。」

  龍沉淵往旁邊退一步,蹲在橋上,臉埋在手臂裡。

  過了半會兒,蘇靜才聽見一道沉悶的聲音,帶兒點顫,「……你先別過來。」

  從手臂裡露出的耳朵,紅得燒起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