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打在水面上泛出一層涼薄的銀光,海藻般的黑色髮絲隨著水波緩緩飄蕩,縱使是那一池溫泉冒著騰騰的熱氣,也掩不住彌漫到心口的陰森寒意。
他頭皮一麻。
腦子裡盤旋著一圈陰惻惻的小字——
有鬼有鬼有鬼有鬼……
忽然平靜的水面冒出一串小小的氣泡。
糟糕!腦中轟的一聲,怪力亂神的所有假設全都丟開,他連忙屏了氣鑽進水裡,果然看到她四肢酥軟地斜臥在浴池地下。
這個女人是怎樣?浴池裡都會淹死?
本來還懷疑她是禁衛軍要找的可疑女刺客,現在看來似乎完全沒有可能。
他雖是焱教少主,但從小就四處闖蕩,加之南疆本就水域縱橫,故處理起溺水的人來好不慌張。
將她放在屈膝的大腿上,一手按壓她背部。
她咳出幾口水,似是囈語:「氣……龍氣。」
「什麼?」陌生的字眼讓他眉頭一皺,將她反轉過來,黎越著實是一驚。
她半眯的雙眼遮不住其中詭異淩厲的視線,與那虛弱的聲音形成了震撼的對比。
這並不是一個剛剛溺水女子該有的眼神。倒是讓他想到了焱教後山的野狼。
那是看到獵物時的饑渴眼神。
多年練武,他五感敏銳,當下便不動聲色地聚氣於掌,卻沒想到下一瞬,她濕漉漉的滑膩雙臂纏上了他的脖頸。
她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眼角眉梢爬山的漸漸嫵媚將不苟言笑的冰冷全數取代,淺粉的唇瓣猛地攫住他的。
那柔軟的觸感黎越腦子一炸,終於從呆愣中回過神。
他堂堂焱教少主,被個會在浴池裡溺水的女人……佔便宜了?!
被強迫?
這個詞怎麼可以出現在他的人生當中!
正要將她推開,握著她肩膀的手一頓。
這女人方才還是全身冰冷,怎麼才一瞬間便滾燙起來。
仿佛是要驗證他的發現,顏末本來蒼白的臉頰也紅潤起來,連帶著那淩厲的眸光也漸漸黯淡下去。
門外輕微的聲響讓他心神一震,門外閃過的碧綠色裙角讓他眼中一冷。
俐落地拔出她發上銀簪將那片裙角釘在地上。
「自己出來,還是本少主把你揪出來好好招待一番?」
「黎、黎少主饒命……」一身碧綠的小宮女連滾帶爬地匍匐在了門前,「是是……是禁衛軍大人讓奴婢先不要走……躲在門外……」
「我不喜歡聽理由,」平緩的語氣卻有難以忽視的壓倒性氣勢,「告訴我你剛才在門外聽到了什麼?」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焱教少主心狠手辣,小宮女抖得更厲害,一聽這話連忙急切地抬頭:「奴婢什麼都沒有聽……見……啊!聖、聖女大人?」
眼中的恐懼逐漸轉變成了震驚,視線牢牢膠著在顏末身上。
黎越皺眉,循著她的視線,低頭看著懷裡的女人,不詳的預感籠罩心頭,他磨牙沉聲:「你是大祁的護國聖女?」
左淩那個混蛋!竟然故意綁個**丟給他!
顏末拍拍他肩膀:「勞煩你了。」
說完一步步朝那小宮女走去,腰背筆挺,全然不像剛溺水過的摸樣。光裸的腳輕行在迷蒙水霧當中,每靠近一步嘴角便勾起一些微笑,如此的端莊得體,帶著一絲仿佛人偶般的完美無瑕,卻也帶著讓人無法靠近的冰冷疏離,就如同之前千百次接受臣民的朝拜一樣,那樣的笑容,是她自出生以來,便被要求著的。
那面具般的笑容只看得黎越心中有些不舒爽。
如果這就是她的笑容的話,還不如之前那張面癱似的冰冷面孔來得順眼一些。
而小宮女此刻更是驚慌地六神無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體:「聖女大人……您、您……」
顏末蹲下來,緊緊攫著她的視線,笑容不變:「看到了我跟那傢伙摟在了一起是嗎?」
小宮女搖搖頭,不一會,又猶猶豫豫地點點頭。
「那你會怎麼同你的主子稟報呢?」
「聖女大人……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
「不對,」唇角向上翹了翹,顏末摸了摸她的腦袋,「這樣說的話,你的主子會生氣的吧。」
「唔……嗚嗚……」
「我教你個辦法,」她戳了戳小宮女粉嫩的臉頰,「同你的主子說,我在……降妖除魔。」
小宮女愣了,黎越也愣了。
降妖除魔?
他低頭看了看光著膀子的自己。
莫非是指他?
顏末朝黎越瞟去一眼,又對那小宮女道:「你看,那傢伙現在已經跟正常人一樣了吧。一點都不可怕,多看幾眼還是挺順眼的對吧。」
靠在池壁上的黎越抽了抽嘴角。
名動天下的大祁護國聖女,其實是神棍吧?
而小宮女卻木木地點點頭,顯然是對自家聖女的話深信不疑。
「那就對了,」顏末贊許地點點頭,面不改色說得自然流暢,「焱教少主嗜血狠厲,都源於妖魔纏身,此番前來我國,一是祝賀皇上大婚,二就是希望滌淨周身妖魔。現下妖魔已經被我驅散,於是他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真的嗎聖女大人?」
「真的,」她正色,臉上的笑容陡然不見,瞬間一臉冰霜陰冷,低聲,「他是個好人。」
本來抱著看好戲心態的黎越終於坐不住了。
說他是好人?!他?!焱教少主?!
魔頭的尊嚴何在?!
「喂,你在胡說什麼,信不信我這就讓你看看什麼叫做,好、人?!」他狠狠磨牙,惱羞成怒地端出了兇惡的嘴臉。
小宮女快哭了。
聖女果然在安慰她吧……那個魔頭身邊的妖魔肯定還木有驅散乾淨啦……她現在只想奪門而出啊,再也不要做監視這兩個人的差事了嚶嚶嚶……
顏末滿意地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她腦門:「好了,你可以走了。」
小宮女如獲大赦,風一樣奪路而逃。
顏末轉身,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聖女的招牌笑容,看著滿臉都寫著「我是壞人」的黎越,她挑眉:「方才多謝你配合。」
「你想多了。」他才沒有配合,他是真怒了好嘛?!所以說,他的不滿完全被無視了嘛?!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厭惡地看了眼濕答答的衣服,從屏風後抽出布巾裹在身上,「對了,你不再考慮下麼?他們都說我純陰之體,是雙修之人的上上之選。」
黎越一下子從浴池裡站了起來,雙臂抱在胸前,很是蔑視道:「誰說本少主一定要雙修了,本少主功力早就突破了。」
顏末顯然是不信,不屑地撇嘴,目光移到他下半身又了然地轉開,攤手:「第一次會害羞,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說完就披著大布巾朝外走去。
黎越惱羞成怒,完全無視自己光溜溜的狀態,輕功躍出浴池就揪住她後領:「給我站住!」
顏末停下腳步,緩緩轉頭:「想通了。」
「你這個女人,」他磨牙,「好歹給我有點節操。」
她聳聳肩:「嘖,早就丟掉了。」
反過手點點揪著她後領的手,「勞煩鬆下手,我要回去了。」
「你這樣還打算一個人走夜路回去?!」
到底知不知道禮義廉恥這四個字怎麼寫啊?!!路上會出事的吧?!
大祁的聖女是白癡吧是怪物吧?!至少應該不是可以稱作人類的生物吧……他不自然地將視線從她被濕衣勾勒出誘人曲線的身體上挪開,惡聲惡氣:「你等等!」
懶洋洋耷拉著眼皮瞟他:「啊?」
黎越沖進屏風匆匆扯過外衫胡亂一裹,一把將她抱起,虎著臉:「護國聖女住星宿宮對吧?」
「抱歉我其實住後宮。」
「後宮?!」他腳步一頓,狐疑地看著她。
傳聞大祁的護國聖女只有兩種歸宿,一是奉神職孤獨終老,另一種便是被大祁皇帝納入後宮,莫非這女人……
顏末撇過頭,道:「啊,其實是因為比較省錢。住在星宿宮用的是星宿宮的錢,便是用我的錢,住在後宮用的是皇上的錢。」
「……」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什麼的,都是騙純情少年的鬼話有木有?!黎越不理她,腳下如風便是一派鬼魅般的輕功,「抓牢了。」
顏末毫不猶豫地伸手掐在他腰的兩側:「抓牢了。」
黎越身形一抖,低吼:「給我老實點。」
顏末斜眼,恰好瞟見他月光下微紅的臉頰,於是頓悟地點點頭:「哦。不好意思,沒想到你的敏感帶在這裡。」
「少廢話,抓衣襟!」他看似傲氣地仰高下巴,實則默默地別開了頭。
耳邊風聲呼嘯,他巧妙地避開了後宮守衛,如入無人之境。
顏末一邊讚歎他輕功卓絕,一面發現他的衣襟已經被自己揪地打開,於是轉而向上揪住肩膀的部分,誰知道黎越外衫本就穿地匆忙,被她一揪,整件都沿著肩臂滑了下來。
結實的肩胛在月光下泛出性感的色澤。
她愣了。
真不是故意的,手滑了。
黎越忍無可忍:「你給我夠了。」
「其實衣衫淩亂還不如裸奔,」她瞄了眼他微敞的衣襟,稍稍移開了臉,「裸奔只要遮臉就可以了。」
「信不信我這就把你扒光了丟到御花園的池子裡去?!」
「勞煩挑荷葉少點的地方,」她淡淡地別過眼,某種淡漠地像是再說在平常不過的事,「這種事對護國聖女來說很平常吧。裸露身體什麼的。所以抱歉,你用這個嚇不到我。」
他低頭看了看她: 「什麼意思?」
「每年新年的神奉大典,我都會在大殿前祭祀,」她淡淡地抬眸,「為了不帶給天神人間的污穢,我必須著素白紗衣,在大殿前的靈泉裡進行祈禱。看來你從前都沒來過國都。」
一個妙齡女子卻被要求在萬千臣民前半裸著身子。
黎越自認為是世俗之人,所以在這一刻便覺得自己隨身攜帶的禽獸、魔頭之類的頭銜簡直就是弱爆了,因為世界上似乎還存在另一個更讓人噁心的詞,那便是道貌岸然。
她的淡漠一瞬間深深紮進了他心中。
這個女孩子,如果不是什麼護國聖女的話,現在應該也不是這麼個冷冰冰的面癱模樣吧?
自己都沒有發現,飽含同情的目光停在她臉上許久,而腳下步伐依舊如風。
顏末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眼神,扯了扯他袖口,張口就道:「吁~~~」
「啊?」吁?黎越愣了愣,腳下險些不穩,落在一處僻靜的宮殿後門。
「勞煩停下,我到了。」
黎越嘴角顫抖。
吁?!當他是馬嗎姑娘?!果然同情心什麼的見鬼去吧!
動作不算溫柔地將她放下,調頭便走。
她靠在門邊,懶洋洋地招招手:「雙修真的不考慮下麼?」
黎越扭過頭,月光在異色雙瞳中投進暗冷的流光:「女兒家的清白還是不要那麼隨隨便便的好。」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堂堂大祁護國聖女會執意找他雙修,但是在這一刻,褪去聖女的光環,站在屋簷陰影下的她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而已。
她五指微微地握了握,面色平靜地挺了挺腰板,不大的聲音卻清晰明亮:「我從來只覺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才是屁話。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話,那才是隨隨便便的人。」
只覺得她話中有話,他驟然轉過身,迎接她的卻是毫不留情的關門聲。
半晌,門扉稍稍開了一條縫,她躲在門縫後垂眸:「若是想法改變的話,來找我吧。不過,最晚到今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