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家常豆腐(二)

  景翊一時沒轉過彎兒來,「我婚床底下……有什麼?」

  冷月起身在客廳裡繞了一圈,把門窗統統關了個嚴實,才壓低著聲音一字一句地替蕭瑾瑜重複了一遍,「焦屍,就是用明火燒烤過,外焦裡嫩的那種屍體。你的鼻子不是比狗的還好使嗎,今早起床的時候就沒聞見屋裡有烤肉味?」

  他好像真的聞見了……

  不但聞見了,還深深地陶醉地使勁地聞了好一陣子……

  景翊的胃裡泛起一種微妙的翻滾感,一股隔夜的酒氣返上來,一時沒壓制得住,掩口轉身趴在椅背上連連乾嘔,嘔得兩眼都淚光閃閃的了。

  昨晚果然是出事了……

  蕭瑾瑜的額頭也隱隱有點兒發黑。

  這叫什麼形容……

  冷月倒是鬆了一口氣, 「王爺,你看他這德行,我就說這種事兒他下輩子都幹不出來吧。」

  景翊抬起頭來萬般感激地看了冷月一眼,不是感激她對他德行的肯定,而是感激她從早晨到現在一口飯都沒讓他吃,否則……

  想到「吃」這個字,景翊又是一陣乾嘔。

  蕭瑾瑜默默地點了點頭。

  「好……這案子可暫不報京兆府,但要在秋審結束之前把完整的卷宗呈送上來。」

  冷月一喜,屈膝向蕭瑾瑜一拜,「謝王爺成全!」

  王爺成全她什麼了?

  今天一天下來,景翊已經習慣於自己不知道很多事了。

  有些事還真的是不知道比較好……

  冷月喊來的家丁要攙他回房歇息,景翊死活不去,硬是回了書房,趴在書房的臥榻上慢慢熬過這段洶湧如懷胎三月一般的乾嘔之後就昏昏睡過去了,直到冷月進來把他推醒,塞給他一碗小米粥。

  天已經黑透了,書房裡孤燈一盞,橙黃的光暈把冷月那張本來沒帶多少好氣的臉也映得格外溫柔。

  「吃完了回房睡去,都二更天了。」

  景翊抱著粥碗靠在榻上,「你煮的嗎?」

  冷月「嗯」了一聲,景翊才動了勺子,一口粥送進嘴裡,輕抿,景翊微微眯眼,緩緩吞了下去。

  唔……

  果然是她親手煮的,還有沒煮開的硬米粒子呢。

  冷月很會做肉,但只要是做除肉以外的東西,那就是一鍋災難。

  景翊一口不剩地把這碗災難吃了個乾淨,吃完舔了舔嘴角,把碗一擱,朝著房梁立起了三根手指頭,「我景翊對梁發誓,床下之人不是我帶回來的,不是我奸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烤的,不是我藏的,有一個字違心之言,就讓我上一根梁斷一根梁。」

  「我知道不是。」

  景翊端端正正地兩手一拱,「謝夫人信任!」

  「那是個男的。」

  「男的……床底下是個男的為什麼還要我抄《列女傳》啊?」

  冷月挑了挑細長的眉梢,微眯鳳眼看著眼前這個頗委屈的人,「為什麼床底下是個女的你就該抄《列女傳》呢?」

  景翊驀地覺得脊樑骨上一陣發寒。

  「嘿嘿,嘿嘿,嘿嘿……其實我覺得吧,抄書乃溫故而知新之舉,無論什麼情況下多抄幾遍都是極好的……」

  冷月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兩把,「別想那些沒用的了,回房睡覺去吧,什麼時候我在你床底下發現個女的,我會讓你抄《烈士傳》的。」

  「……」

  景翊往下一出溜,又在榻上窩了起來,「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那七遍《列女傳》抄完之前,我是無顏回房睡覺的……就讓我睡在書房裡好了。」

  冷月翻了個白眼,新婚第二晚睡書房,他是怎麼想的?

  「你是沒臉回房,還是沒膽回房?」

  景翊坦然搖頭,「都沒有。」

  「不就是一個死人嗎,昨兒晚上你還在外面灌酒的時候我就已經把屍體挪走了,人都死了,有什麼好怕的啊?」

  她到現在都想不通,景翊這點兒兔子膽,連景家老爺子都說他不是幹刑獄的材料,安王爺怎麼就非得向皇上舉薦他來當大理寺少卿?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已經在大理寺幹了大半年了,居然還沒被嚇出什麼毛病來。

  景翊微微頷首,淺淺地嘆了一聲,深深地道,「人雖然已經走遠了,可房裡還殘存著他不屈的冤魂散發出的裊裊餘香,恐怕會繞樑三日而不絕的……」

  「……」

  不可思議的事果然很難長久。

  冷月跟他大眼對小眼地對看了半天,到底看不過他那憂傷而執著的眼神,還是妥協地嘆了口氣,「行……你想睡在這兒就睡在這兒吧。」

  「謝謝夫人成全。」

  景翊翻了個身,安安穩穩地閉上了眼睛。

  冷月拿著空碗朝門口走了幾步,還沒出門,猶豫了一下。

  唔……還是不想一個人睡。

  冷月調頭走回榻邊,在景翊後背上戳了戳,「我想起來……有件事要跟你說。」

  「唔?」

  冷月紅唇輕抿,「我告訴你,你不能張揚出去。」

  景翊本來已經有了點兒朦朦朧朧的睡意,一聽這話,頓時不困了,端端正正地坐起身來,認認真真地看著冷月,「好。」

  她還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

  冷月又抿了一下嘴唇,「你聽完之後要保持安靜,不許哭,不許笑,不許出動靜。」

  景翊一聲不出地用力點了點頭。

  冷月把聲音放低了些,「你知道我把那具焦屍挪到哪兒去了嗎?」

  「……?」

  冷月把聲音又放低了些,「就在你書案旁邊那個放字畫的大箱子裡。」

  「……!」

  冷月慢了半拍,伸出去的手還沒來得及捂上景翊的嘴,景翊已經一嗓子嚎出來了。

  嚎了一嗓子還不算,又「噌」地從榻上竄了起來,猴子上樹一樣地撲到她身上,冷月一時不備,重心不穩,兩人抱成團狀「咚」一聲栽到了地上。

  護院循著景翊這聲鬼哭狼嚎趕過來的時候,倆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

  打頭的護院杵著一根棍子,呆呆地看著滾在地上的兩個人,「爺,夫人……出什麼事兒了?」

  「夫人她把……」冷月一把狠掐在景翊的大腿上,景翊的舌頭飛快地轉了個彎兒,「把我弄疼了!」

  「……」

  「那……」打頭的護院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夫,夫人慢用,小的告退了。」

  「……」

  護院們一走,景翊俐落地從地上爬起來,拉起印堂發黑的冷月,一溜煙奔回臥房,把房門從裡面一栓,倚在門閂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日子沒法過了……

  「夫人……咱們把他送到衙門去不行嗎?」

  冷月坐在梳妝台前氣定神閒地拆著首飾,也氣定神閒地回了他一句,「不行。」

  「夫人,你看啊……你不是老說死者為大嗎,他現在是咱們府上最大的,讓他委屈在一口箱子裡,不合適的,對吧……」

  冷月在鏡子裡看了景翊一眼,「你是說把他放出來溜溜?」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他在咱們家裡,就他一個不會喘氣的,如此特別,還獨守在一口冰冷的箱子裡,他得多孤單寂寞啊,各衙門停屍房裡有舖位有鋪蓋有熏香有燈火,還有很多他的同道中人……你就當是可憐可憐他吧,行嗎」

  「不行。」

  「那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吧……」

  「等你不會喘氣了,我會可憐你的。」

  要是哭對她有用,景翊一定會哭給她看,可惜他小時候就試過很多回了,沒用。

  「真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嗎?」

  冷月拆下頭上最後一根銀簪,散下滿頭青絲,轉頭斜了他一眼,「這案子王爺交給我了,我愛放哪兒就放哪兒,你要是這麼不願意讓我放在你書房裡,我明兒把他挪回來就是了。」

  「……我願意!」

  冷月滿意地轉回頭去,聲音也軟了幾分,「那你明天繼續在書房裡抄《列女傳》吧,這事兒查清楚之前府上的人我一個也不信,你在那兒待著我還放心點兒。」

  景翊愣愣地看著拆完首飾開始梳頭的冷月。

  她這話的意思是……

  「你讓我抄《列女傳》……是為了讓我在那兒看守屍體?」

  「也不全是……還為了找個理由不讓你吃東西,不然你今天肯定吐得還要慘,傷了胃怎麼辦?」

  奶奶個熊……

  他媳婦到底是跟誰學壞的!

  冷月一縷一縷地梳著如瀑的長髮,淡淡然地接著道,「也順便餓餓府上其他的人,把他們餓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把他們全都叫到了廚房裡,讓他們看著我把一隻羊腿從生烤到熟,還讓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一碟,有幾個人反應不大自然,我今天下午查了一下他們的底細,準備明天探探他們,你要是有興趣,我明天可以把他們帶到書房給你瞧瞧。」

  直到冷月梳好頭髮,換好衣服,躺進被窩裡了,景翊還杵在原地猶豫不決。

  那床……畢竟是被當成棺材蓋兒用過的……

  冷月在鬆軟柔滑的被子裡翻了個身,轉面朝裡,露給景翊半片香肩,「你要是不想睡在這張床上,還可以睡在這張床下。」

  「……」

  比起睡在棺材裡面,他倒是寧願睡在棺材蓋上。

  何況棺材蓋上還躺著他昨兒剛娶回來的媳婦。

  那可是他惦記了十幾年都沒能碰過一下手,昨兒個清早卻突然吵著鬧著非要立馬跟他拜堂的寶貝媳婦啊。

  幸福來得確實有點兒突然,但景翊向來不是個好事的人,只要現狀是安樂美好的,他才懶得去追究前因是什麼。

  現狀……

  除去那個不會喘氣的不算,一切都很美好。

  景翊更衣,上床,熄燈,落帳,在黑暗中循著一股暖香摟了過去,自語般地輕道,「能叫你一聲夫人真好……」

  話音未落,手下絲緞般的觸感一空,腦門兒上硬硬地挨了一巴掌。

  「唔……」

  景翊腦袋裡還在嗡嗡作響,黑暗中傳過來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你今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沒覺得身上疼嗎?」

  景翊愣了愣,揉著一跳一跳發疼的腦門兒老老實實地答道,「嗯……疼。」

  「哪兒疼?」

  「哪兒都疼……」

  「是不是覺得全身的骨頭架子像是被拆散了又裝上了再拆散了?」

  「唔……是……」

  「是不是還覺得腰酸背疼得像是骨頭被人掰折了一樣?」

  「嗯……」

  「知道為什麼會疼嗎?」

  「唔?」

  「我暴揍了你一頓。」

  「……」

  「記得我為什麼揍你嗎?」

  「不記得……」

  黑暗裡冷月半晌沒出聲,突然翻了個身,嘆了口氣。

  「你娘說得對,你還真是記吃不記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