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披衣起床的時候景翊也醒了,景翊打著哈欠軟糯糯地對冷月道了聲早,冷月黑著臉瞪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下床,逕自坐到了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收拾起頭髮來。
景翊被瞪得一愣,濃重的睡意散了一半。
他怎麼覺得……
昨晚好像又發生了什麼。
景翊從床上坐起來,透過梳妝台上的銅鏡看著冷月那張陰慘慘的臉,發現銅鏡裡的人不光臉色很沉,連眼底的顏色也有點發沉。
冷月從小就是這樣,一夜睡不好,第二天起來眼底一準兒是發青的。
昨晚一定又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還是想不起來……
但總不能天天有人往他床底下塞屍體吧?
景翊深深吸了口氣,徐徐吐出,屋裡沒有任何不美好的氣味。
景翊坐在床邊彎腰穿鞋的時候還特地壯著膽子往床底下巴望了一眼,除了他前兩天順手塞到下面的一口箱子之外,床底下連層薄塵都沒有。
這口箱子……
景翊隱約記得,昨晚就快睡過去的時候冷月好像對他說了一句關於床底下有個箱子的話,他雖然沒睜眼,但也迷迷糊糊地應了一句。
景翊覺得,以這個箱子為引,應該可以比較和氣地聊出些昨晚發生的事情來。
「小月……」景翊用成親前對她的稱呼漫不經心又自然親切地喚了她一聲,空手攏了攏散在肩上的髮絲,帶著晨起的慵懶徐徐地道,「我記得……你昨晚好像問過我床下那口箱子的事?」
冷月正在束髮的手果真停了下來,在鏡子前轉了個頭,冷森森地看向景翊,「你記得?那你還記得你是怎麼答的嗎?」
景翊使勁兒想了一會兒,坦然搖頭。
那口箱子裡也沒裝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他實在犯不著在半睡半醒的時候還費著腦子對枕邊人編瞎話。
對,冷月昨晚也是這麼想的,人在將睡未睡的時候和醉酒差不多,不知不覺之中就會把大實話都說出來,所以她才特意等到他呼吸漸緩的時候,輕輕地問了一句,床底下的那個箱子是哪兒來的。
但算了半天也沒算到……
「你跟我說那是齊天大聖從蟠桃大會上帶下來的。」
「……」
景翊突然覺得,這個引子似乎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和氣,還是盡快跳過為好,「之後……我記得好像還有什麼事呢……」
「嗯,還有,還有就是你在我耳朵邊兒上數桃數了整整一宿。」
「……」
冷月咬著牙在景翊那張表情複雜的臉上狠剜了一眼,就轉面看回了鏡子,再多看他一眼,難保她不會一時衝動一口咬死他。
景翊揉了揉有點兒發麻的頭皮,輕輕一嘆,息事寧人地道,「其實那口箱子裡面也沒裝什麼……」
「嗯……你昨兒晚上說過了,那裡面裝的是千年蟠桃,誰敢偷吃齊天大聖就一棍子掄死誰。」
「……」
景翊覺得,關於齊天大聖和千年蟠桃的這個誤會,只有把箱子打開讓她看看,才能證明他的清白了。
景翊走回床邊,蹲身挪開腳踏,掀起低垂的床單,把那口用紅紙條仔細封著口的大木箱子從床底下拖了出來,一直拖到冷月腳邊。
景翊在木質精良的箱子蓋上輕輕地拍了拍,淺淺笑著道,「以後你要是想知道家裡什麼地方放的是什麼東西,不用問我,儘管打開看就是了,反正我的東西都是你的,你的東西……」
景翊頓了頓,笑意愈濃,「還是你的。」
冷月透過鏡子看著景翊嘴角眉間寵溺的微笑,皺了皺眉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這箱子裡裝的什麼,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啊,這箱子還是我前天親手塞到床底下的……就是親戚家送的一箱瓷器。」
現在想想,如果用箱子把床底填滿,以後床底下就不會被塞進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吧。
嗯,待會兒就去跟齊叔說。
景翊還在心裡默默估量著大概要用多少個箱子,冷月又皺著眉頭問了一句,「箱子上的封條都沒揭,他給你送來以後,你也沒打開看看?」
景翊搖頭,「他就是開瓷窯的,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讓人送來一箱,都連著送了大半年了,全是差不多的東西……那天送來的時候大理寺正好有點兒急事,我擱到床底下就出門了,來沒來得及看呢。」
冷月又擰了擰眉頭,束好最後一縷頭髮,轉過身來。
景家世居京城,一門幾乎全是京官,景翊的生母還是當今聖上的堂妹康寧郡主,景家的親戚冷月多半是認識的,不認識的那些,成親那天也都來得差不多了。
她怎麼不知道他還有個開瓷窯的親戚?
「這是你的什麼親戚?」
「你沒見過……」景翊見她不再抓著齊天大聖和千年蟠桃的事兒了,心裡鬆了鬆,緩緩地嘆了口氣,「我大舅豫郡王家的老三,蕭允德。」
冷月愣了一下,這個還真沒見過,不但沒見過,連名字聽著都耳生得很,「他開瓷窯以前是幹什麼的?」
「他……」景翊打了個淺淺的哈欠,緩步走到衣櫥前,一邊慢條斯理地翻著衣服,一邊用一種閒話家常的調調回道,「開過一家酒樓,好像是叫鴛鴦樓吧……開了倆月就關門了。」
「然後呢?」
「然後……聽說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厭棄紅塵,去蓬萊仙山修道去了。」
「然後他在仙山上燒煉丹爐沒燒痛快,就回京城來開瓷窯燒窯爐了?」
「他應該沒燒過煉丹爐……」景翊成功地把一櫥子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翻了個亂七八糟,心滿意足地拿出最開始被他扔到一邊的那件象牙白的長衫,關上櫥門,回過身來道,「我只聽說大半年前豫郡王是從揚州花船上把他揪回來的,一回來就成了親,成完親就燒瓷窯去了。」
冷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一個出身貴重的京城公子哥兒來說,這倒是比迷上燒爐子更講得通。
「他成天給你送瓷器,你跟他很熟嗎?」
景翊搖搖頭,一邊換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不熟……送瓷器這事兒是豫郡王的意思,沾親帶故的全都這麼送,討點兒好名聲嘛,其實裡面那些瓷器合一塊兒還不如外面這個紅木箱子的一個蓋兒值錢……不過我三哥好像跟他關係不錯……」
景翊在景家排老四,景家老大景竍經史子集最好,在翰林院供職,景家老二景竡醫學藥理最好,少年即入太醫院,景家老三景竏幾國外文最好,任禮部郎中。
景翊……
景翊賣相最好。
冷月輕輕擰著眉頭看著景翊賣相極佳的身板,要是說景翊跟這個蕭允德關係不錯她還覺得正常,可景翊的三哥景竏常年跟各國來使打交道,是景家哥兒四個裡城府最深的一個,平時見面打個招呼都是滴水不漏的,怎麼會跟這麼一個親戚關係不錯?
「你說好像跟他關係不錯,」冷月把「好像」二字說得更外重了幾分,「好像是什麼意思?」
「好像,就是……好似,彷彿,感覺是,但又不太確定的意思。」
「……」
「比如說……夫人你美得像朵花一樣。」
「……好在哪兒呢?」
「好在……好在花朵色澤豔麗,氣味芬芳,觸感柔滑,用來形容夫人的美再恰當不過了。」
「……」
景翊穿完衣服,抬起頭來,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誤的時候,從冷月青黑如鐵的臉色上可以斷定,這個錯誤已經錯得無法挽回了,只能一句話硬生生地岔出去,「你問這些……幹什麼?」
這也不能算是景翊隨口抓的詞,一大清早的,冷月突然就對他家這個最不著調的親戚生出這麼大的興趣來,確實讓人有點兒費解。
冷月揚了揚眉梢,垂目掃了一眼腳邊這口封得嚴嚴實實的箱子,「成親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子等你等煩了,就在屋裡四處晃悠著看看……這口箱子我那天晚上已經看過了,看完之後把封條照原樣貼好的。你這親戚給你裝箱的時候好像走了點兒神,裝錯了東西,裝的不是瓷器。」
「不是瓷器?」景翊愣愣地看著箱子,又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也不是千年蟠桃?」
「……」
冷月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景翊走過去自己動手揭了封口的紅紙,掀開箱子蓋往裡面看了一眼。
裡面放的確實不是瓷器。
但也不是千年蟠桃,而是他收藏多年的那堆書畫捲軸。
這堆捲軸原本是收在他書房中書案旁邊的那口箱子裡的,怎麼會在這兒呢?
既然這些捲軸在這兒了,那現在書案旁的那口箱子裡裝的是……
焦屍。
把這個圈兒繞過來的同時,景翊也聞見了從箱子深處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燒肉味,手一抖,「咚」一聲把箱子蓋扣了下來。
沒有了昨天那樣濃重的酒氣催著頂著,他現在只能感覺到胃的最深處在起起伏伏,蕩蕩漾漾。
這種感覺還不如乾乾脆脆地吐一場來得痛快,哪怕像昨天那樣乾嘔不止也是幸福的……
景翊欲哭無淚地看著那口本應裝滿瓷器的箱子。
昨兒也沒人跟他說焦屍是在床底下的這口箱子裡發現的啊……
這種模樣的箱子都不知道送來多少回了,之前每回他都是當面打開使勁兒誇上幾句才找個地方扔了的,就這回沒打開,就這回沒扔,還就這回給他送來個不一樣的……
蕭允德也真是的,燒瓷器就正兒八經地燒嘛,這得把瓷器燒成什麼鬼樣,才能讓裝箱的人連哪個是瓷器哪個是焦屍都分不清……
也怪這箱子做得太精,封得太好,他成親那晚要是回來的早一點兒,冷月沒來得及把它打開,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溢出點兒味兒來,那會兒恐怕就不是烤肉香了……
這麼想想,書房裡那具帶著烤肉香的焦屍居然都有點兒可愛了。
冷月等他看著箱子發呆發夠了,帶著一臉「如何是好」看向她的時候,才道,「箱子是蕭允德親自送來的?」
景翊搖搖頭,答話的聲音有點兒虛飄,「瓷窯的夥計送來的……」
「每次來給你送瓷器的都是這一個夥計嗎?」
景翊搖頭。
「那這個夥計你以前見沒見過?」
景翊還是搖頭。
冷月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擺,把那口從床底下拖出來的箱子又塞回到床底下去,喚了兩個丫鬟來伺候洗漱,全都收拾好之後,才當著兩個丫鬟的面對景翊淡淡地說了一句。
「走,去書房,給我看看你昨天抄的《列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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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家四兄弟的名字,景竍(shi),景竡(bai),景竏(qian),景翊(yi),竍竡竏三個字分別為舊時對「十升」「百升」「千升」的音譯,具體是啥時候出現的丫頭沒查到,拿到這裡來用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實在有太多姑娘把小景子的名字看錯讀錯了(我才不要承認我起名渣的事實……- -#),這樣連著前面哥仨的名字記,「十」「百」「千」「億」,有木有好記一些呢!(求景老爺子輕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