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家常豆腐(十五)

  照理,景翊是應該狠狠地擔心著急一回的。

  可惜,冷月沒給他這個機會。

  季秋話音剛落,冷月就大步流星地邁進了門來。

  冷月手裡攥著一把沒有鞘的劍,鬢髮淩亂,衣衫泥濘,從頭到腳到劍尖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像是在河灘上打了幾個滾,一沒留神滾進了河道里,剛剛才爬出來的一樣。

  看起來……沒有好像,顯然就是出事兒了。

  冷月就在景翊直愣愣的注視下把沒鞘的劍「咣當」往桌子上一扔,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手一甩,抓起桌上的茶壺猛灌了幾口隔夜的茶水,才氣定神閒地對嚇傻在一旁的季秋道,「我想洗個澡。」

  就衝她把寒光森森的劍往桌上一扔的氣勢,她這句話就算是對著太子爺說的,太子爺也一準兒會一溜煙地跑去給她燒洗澡水去。

  別說是季秋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了。

  「是……是,我這就去準備!」

  季秋匆匆退下之後,景翊才回過神來。

  「你這是……」

  不等景翊問完,冷月痛痛快快地接道,「打架去了。」

  景翊想哭,哭不出來。

  老人家總說女大十八變,冷月從小到大一直在變,但有些東西是始終沒變的,其中就有打架這一條。

  看她這副模樣,好像還是一場足夠激烈的大仗。

  景翊不想知道她是跟誰打的,也不想知道她是為什麼跟人打起來的,只把冷月淋得冰涼的身子往懷裡一拽,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掃了一遍,「傷著沒?」

  「沒……」

  景翊的懷裡暖融融的,冷月毫不客氣地貼了上去,兩手圈過景翊的腰,腦袋埋進他的頸窩,磨蹭了兩下,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天曉得,冷月這副拿著景翊當爐子的模樣要是傳出門去,京裡又會冒出多少女人咬牙切齒地罵她暴殄天物了。

  她才懶得管。

  景翊更懶得管。

  冷月的身子又濕又涼,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景翊非但沒往後閃,反倒往前迎了迎,調整了一個更舒服些的姿勢任她貼著。

  她拿他當一輩子的爐子,他也樂意之至。

  冷月像一隻玩累的貓兒一樣,軟軟地伏在他懷裡,悠悠地又補了幾句,「就拿劍鞘打的,劍鞘打斷就上手撓了,傷不著……」

  景翊本打算就安安靜靜地當會兒爐子的,到底還是沒忍住。

  「……撓?」

  景翊的日子跟江湖是不挨邊的,但他多少還是有些粗淺的江湖常識的,習武之人打起架來招式五花八門,撓,是極少用的招數。

  除非……

  景翊在冷月濕噠噠的後背上輕柔地順了順,「跟你打架的是貓,還是女人?」

  「我二姐。」

  還真猜著了……

  冷月的二姐,冷嫣,太子府的侍衛長,別說用撓的,用瞪的都可以殺人。

  冷家的一眾兄弟姐妹裡,冷月和冷嫣從小就是打架打得最頻繁的,頻繁到時至今日景翊已經無心再問為什麼了。

  原因可能是一隻兔子,也可能是一隻鞋子,反正說出來常人也是無法理解的,問了也白問。

  景翊微微低頭,在冷月還一個勁兒往下滴水的頭髮上淺淺地吻了一下,發自肺腑地嘆了一聲,「夫人打架辛苦了。」

  「唔……」冷月帶著清淺的鼻音哼了一聲,往景翊懷裡挨得更緊了點,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了景翊身上,聲音軟了些,也飄了些,「回頭見了我二姐,別搭理她,神經病……」

  這話景翊已經聽了十好幾年了。

  「好。」

  冷月半晌沒出聲,季秋帶人進來送洗澡水的時候,景翊才發現這人已經趴在他懷裡睡著了。

  站著都能睡著……

  景翊無聲苦笑,親姐兒倆打架怎麼還使這麼足的力氣?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景翊索性把她抱上床,想幫她把濕透的衣服換下來,剛寬掉外衣,抖了抖水,一個幾乎濕成漿的紙團就從她衣服裡滾了下來。

  景翊順手拾起來,無意地往上掃了一眼,一片模糊的紙團上一個尚未化盡的字隱約可見。

  景。

  景翊皺了皺眉頭。

  紙上好像寫了不少字,都被雨水化得亂七八糟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景字混在其中,似乎也沒什麼好值得奇怪的。

  不過,成親那天,冷嫣剛好沒在京裡,也就沒來道喜。

  現在想著,景翊總覺得有點兒隱隱的不安。

  景翊正看著紙團出神的時候,冷月在床上翻了個身,糯糯地哼了一聲,無聲地咂了咂嘴,一臉天下太平。

  景翊覺得自己有點兒好笑。

  在大理寺這種地方窩了半年,別的沒學會,公門人特有的那種看什麼都覺得有鬼的毛病倒是養出來了。

  這輩子最讓他覺得心裡沒底的事兒已經在和冷月當眾三拜之後煙消雲散了,就是天塌下來,他還有什麼好不安的?

  冷月睡醒的時候,屋外已經雨霽天青了,澄淨的晨光穿過一側窗子投進屋裡,洋洋灑灑,滿室清明。

  冷月發現,她似乎是一個人趴在床上……

  她的身子下面壓著……

  另一個人。

  景翊。

  景翊正睜著無辜的眼睛,逆來順受地看著她。

  「夫人早。」

  冷月有點兒蒙,她剛才摟的抱的壓的踹的……不是被子?

  顯然不是,被子正老老實實地攤在床底下,一看就是被什麼人踹下去的。

  冷月一骨碌爬起身來,手掌壓著略長的袖管,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男人的白衫。

  她跟冷嫣在傾盆大雨裡連打帶罵了一宿,回來的時候已經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只記得鑽進景翊暖融融的懷裡挨著挨著就睡著了,之後……

  冷月揪起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寬大白衫的前襟,低頭看著仰躺在床上笑得一臉滿足的景翊,「這是怎麼回事?」

  景翊微微眯眼,嘴角上翹,笑得很君子,「沐浴之後總要換件衣服嘛,我發現你貼身的衣服質地都不夠好,還是穿我的睡覺比較舒服,對吧?」

  冷月攥著手感極舒適的衣襟,有點兒想瘋。

  她不記得自己睡著之前洗過澡,那就是說……

  冷月臉上一燙,「噌」地從床上蹦了下來,從衣櫥裡隨便抓出一套衣服,一頭紮到屏風後面,隨手一綰頭髮,把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好,竄出來抓起桌上那把沒了鞘的劍,風一樣地奔出了門去。

  冷月穿了一身青衣,景翊卻分明看到一個紅彤彤的東西飄了出去。

  她媳婦……

  害羞了?

  冷月踏著屋頂,一連奔出好幾條街去,臉還紅得像山楂糕一樣,索性往一個僻靜的巷子裡一鑽,挨著牆角蹲了下來,攥著劍柄在牆角的地上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又一個圈……

  她怎麼就能睡得那麼死?

  他的動作怎麼就能那麼輕?

  真是沒臉見人了……

  直到有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從她面前經過,滿目憐惜地往她畫下的圈圈裡丟下兩個銅子,冷月才意識到,她要是再在這裡蹲下去,她沒臉見的就不光是景翊一個人了。

  冷月剛從地上站起來,一眼掃見巷口正對面的那家鋪子的牌匾,差點兒笑出聲來。

  髒兮兮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大字:慶祥樓。

  牌匾下的鋪子門口,蒸包子的籠屜摞了四五層,白花花的蒸汽從蒸籠縫裡擠出來,咕嚕嚕地直往上冒,站在巷子裡都能聞見一股股的肉包子香。

  冷月淩亂成什麼樣也還記得清楚,張老五說過,他家就在緊挨著慶祥樓的那個胡同裡,他孫子張沖最愛吃的就是慶祥樓的包子。

  什麼叫得來全不費功夫?

  冷月精神頭一起,臉上的紅雲一掃而過,理理衣服,攏攏頭髮,健步走出巷子,徑直走進慶祥樓,剛走到門口,店夥計還沒迎上來,冷月一眼看見端坐在店裡正中間那張桌子上的人,腳下一亂,險些被門檻絆趴下。

  「呦!客官,您留神!」

  店夥計甩著一條油漬斑斑的毛巾一溜小跑地奔過來,冷月連一點兒餘光都沒往他身上落,夥計還是哈著腰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包圓了,您得等這位公子爺吃好了才能進門……」

  冷月怔怔地目視前方。

  那張滿是油污的破桌子後面,店夥計說的那個公子爺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手端著一隻缺了個口兒的黑瓷碗,一手拿著一隻勺子,正把一勺熱騰騰的豆腐腦送進齒白唇紅的嘴裡。

  不是景翊,還會有誰?

  見冷月站在門口,景翊忙沖店夥計搖搖頭,「閃開閃開閃開……這是我媳婦。」

  「呦!夫人,對不住,對不住……夫人裡面請!」

  冷月呆呆地站在門口,沒挪地方,「你……你怎麼在這兒?」

  景翊把那口豆腐腦送進嘴裡,享受地嚥下,抿了抿嘴,才對著冷月乖巧地一笑,「等你啊。」

  她跟張老五約好了一早見,就算她不知道慶祥樓在哪兒,一路打聽著也一定會找過來,景翊算到她會來慶祥樓,冷月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

  冷月有點兒心虛,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紅暈,「你等我幹嘛?」

  景翊又往嘴裡送了一口豆腐腦,「你沒吃早點……也沒帶錢。」

  冷月一怔,順手往腰間一模。

  她幾乎是從臥房裡逃出來的,哪還想得起來帶錢……

  錢。

  對,就是錢。

  眼睜睜看著冷月紅雲密佈的臉倏地一肅,景翊一愣,默默地擱下手裡的豆腐碗,盯著冷月突然攥緊的劍,心平氣和地道,「那個……夫人,我其實就是專程來給你送錢的。」

  冷月像是沒聽見景翊的話一樣,轉頭就往外走,走了還沒兩步,像是想起了些什麼,轉頭又折了回來,伸手在桌上的盤子裡抓了一個大肉包子,往嘴裡塞了一口,對景翊含混地叮囑了一句。

  「你給錢……」

  說罷,閃身出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人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