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啃著包子鑽進緊挨著慶祥樓的那個胡同,走到胡同最裡面的那戶人家門口,剛好吃完最後一口包子。
站在門口,冷月才明白張老五為什麼會說他家好認得很。
陳舊的木門外面,大大小小的瓷器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兩側院牆根下,昨夜的一場大雨把疊放在最上面的幾個瓷碗灌了個滿滿噹噹,陽光融在積水裡,把已然長了青苔蒙了塵的瓷器都映得通透了起來。
冷月對瓷器的瞭解僅限於過日子用的杯盤碗碟,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得出來,這些被棄置在門外的瓷器都算得上是瓷器裡的美人了。
這等姿色的瓷器在門外屋簷底下擱著,若只是一個兩個,那門裡住的興許是個跟她一樣不識貨的,但這樣堆了一堆,門裡住的就十有八九是個行家裡的行家了。
冷月抬手叩門,出來開門的是個又黑又壯的中年男人,目光往冷月身上一落,就憨憨一笑,「是景夫人吧?」
冷月把那柄無鞘的劍往身後掩了掩,「是。」
「我是徐青,我師父一早就起了,就在堂屋裡等您呢!」徐青說著,扭頭朝堂屋裡喊了一嗓,「師父,景夫人來了!」
院子很小,徐青這亮亮堂堂的一嗓子喊過去,冷月懷疑連胡同另一頭的那戶人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徐青把冷月請進院子就住了腳,完全沒有把冷月往屋裡請的意思,他不請,冷月就沒動,跟他一塊兒站在被露天堆放的各式瓷器堵得愈發擁擠的小院子裡,半晌,張老五才拄著枴杖從屋裡顫悠悠地走出來。
「夫人……」
冷月頷首拱手,「張師傅,一大清早的,叨擾了。」
「夫人客氣了,客氣了……」
張老五的步子似乎比昨天邁得更艱難了些,冷月看得不忍,剛想上去攙一把,徐青就已搶了先。
冷月看著徐青小心地把張老五攙過門檻,不察地皺了下眉頭。
和昨天在瓷窯裡相比,張老五似乎有點兒……
不對。
沒等冷月想起哪裡不對,張老五已慢慢地走了過來。
「夫人,小戶人家,屋裡亂七八糟的……」張老五被徐青攙著,滿目歉意地往院中槐樹下的石桌上看了看,「您委屈委屈,就在這院裡坐坐吧,這兒比屋裡亮堂點兒,看物件兒不容易走眼。」
冷月一愣。
物件?
什麼物件?
見冷月發愣,張老五看著手裡只攥著一把劍的冷月,也愣了愣,「夫人不是說,有幾個貴重的物件……還吩咐我把徒弟一塊兒喊來嗎?」
冷月很想往自己腦門兒上拍一巴掌。
被她二姐和景翊兩下子一攪合,她只記得來見張老五和徐青的目的是什麼,卻把這茬給忘了個一乾二淨。
本來想著景翊喜歡擺弄這些文人氣十足的東西,府上一定收藏了不少糊弄得住行家的物件,問他借幾件用用就是了,可這會兒她能上哪兒借去……
冷月正在心裡一爪子一爪子地撓著,就聽身後院門口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對對對……好幾件寶貝物件呢,辛苦二位師傅了!」
冷月愕然扭頭,差點兒晃了脖子。
只見白衣翩翩的景翊笑眯眯地抱著一口青花白地的湯盆,湯盆裡放著幾個盤子,盤子上摞著一隻碗,碗裡還擱著一把勺,叮叮咣咣地邁進了門來。
湯盆和盤子是從哪兒來的,冷月不知道,但那隻碗,那把勺,冷月記得很清楚,就是景翊剛才在慶祥樓吃豆腐腦的時候捧在手裡的那套。
黑瓷大碗,碗邊上還有個豁口,錯不了。
他把這些玩意兒抱來幹什麼?
景翊在張老五和徐青愣愣的注視下,把這一抱鋥光瓦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桌上,還像模像樣地舒了口氣,才牽起一道溫雅的笑容,謙和地道,「就是這幾樣物件,我三哥砸了幾萬兩銀子,從一個西邊來的古董商手裡收來的,說是老物件,我成親那天他當賀禮送給我夫人了,我夫人一直看不出這幾樣物件究竟好在哪兒,納悶好幾天了,我懂的也不多……還是請兩位師傅指點一二吧。」
景翊說著,還伸出手來百般珍愛地在湯盆邊上撫了撫。
張老五看著徐青,徐青看著張老五,冷月在心裡默默哀嘆了一聲,舉目望天。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全加在一塊兒,也就只有她家相公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吧……
可眼下除了順著他往下編,也沒有別的轍了。
冷月硬著頭皮嫣然一笑,「麻煩兩位師傅給仔細瞧瞧,先行謝過了。」
師徒倆對視了半晌,張老五終於咬了咬牙,說了個很沒底氣的「好」字,在徐青的攙扶下慢慢坐到石凳上,捧起那個一刻前還盛著熱騰騰的豆腐腦的黑瓷碗,眯著眼睛細細地看了起來。
冷月一顆心撲騰騰跳得厲害。
這要是被老人家聞出股豆腐腦的味兒來……
冷月偷眼看了看站在她身邊的景翊,這人不僅坦然得很,還聚精會神地看著認真擺弄那些碗碟湯盆的師徒二人。
就在冷月開始懷疑真是自己不識貨的時候,就聽張老五緩緩地開了口。
「四公子,夫人……」張老五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碗擱下,對著景翊和冷月拱了拱手,沉沉緩緩地道,「三公子收來的這幾樣物件,確實是西邊來的物件,也確實是老物件……」
冷月的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
轉頭看景翊,景翊也坦然不下去了,目光裡已經有了些傻愣愣的意思。
這些臨時被他從慶祥樓後廚抱出來的吃飯的傢伙,怎麼可能是什麼西邊來的老物件?
張老五話音剛落,徐青忍不住了,把手裡的湯盆往石桌上一頓,「師父,您自己都說了,景公子和景夫人都是菩薩心腸的好人,您就甭跟人家繞這種花花圈子了……您說不出口,我說!」
張老五搖頭一嘆,徐青已正色道,「公子,夫人,我師父的話不是誑你們的,但也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意思,這幾樣物件確實是打西邊來的,不過是打城西佟家瓷器鋪裡來的,這湯盆底下還有佟家商號的戳子呢,說是老物件,也算,看模樣應該在廚房裡使了有十幾二十年了吧。別說幾萬兩銀子,就是幾萬兩茄子換這麼幾個玩意兒也嫌虧大發了!」
景翊的嘴角有點兒抽。
他好歹是在後廚裡精挑細選過的,至於差勁到這個程度嗎……
冷月咬緊了舌尖才沒笑噴出來。
行家就是行家。
見景翊和冷月的面容都有點僵硬,張老五趕忙幾聲乾咳,低聲喝住徐青,「行了……」
徐青脖子一梗,「師父,我說的都是實話,您自己不還成天念叨嗎,做人要是不實在,生出來的兒子就比炭灰黑,生出來的閨女就比泥胚醜……我媳婦正懷著呢,我可不能胡扯!」
景翊忍不住掩口咳了兩聲。
張老五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剜了徐青一眼,順手抓起枴杖往地上頓了一下,枴杖剛觸到地面,不知怎麼,張老五的手突然一鬆,木枴杖「噹」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就見張老五按緊了手臂,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灰白。
「師父……」
徐青也臉色一變,趕忙過去挽扶,景翊淺淺地蹙起眉頭,冷月心裡倒是透亮了起來,眉心一舒,道,「張師傅,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懂點兒醫術,可以幫您看看。」
徐青臉上一喜,一個「好」字還沒說出來,張老五已連連搖起頭來,「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兒老毛病,不要緊……」
張老五話音沒落,冷月已走上前來,把劍往石桌上一擱,不由分說地抓起張老五的手腕,俐落地把他的袖管往上一撩,露出一截瘦骨嶙峋,又紅腫得觸目驚心的手臂。
景翊心裡一凜,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老五尷尬地笑著,「不要緊,不要緊……老了,不中用了,摔,摔了一下……」
冷月沒接話,嘴唇輕抿,溫軟的手指小心地沿著張老五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臂摸到幾乎腫成饅頭的手肘,葉眉輕蹙,低低地道,「有點兒疼,您忍一忍。」
張老五剛愣了一下,就聽見自己的骨節發出「哢嚓」的一聲,還沒來得及疼,就已經不那麼疼了。
冷月小心地把張老五的胳膊放下,又輕輕地幫他落下衣袖,才對已經看傻了眼的徐青道,「別隨便活動,用濟善堂的招牌跌打酒早晚各揉一回,十天半個月的就沒事兒了。」
「哎……哎!」
張老五搖頭苦笑,「一點兒小毛病,麻煩景夫人了……」
「小毛病?」冷月臉色一肅,聲音一涼,「這小毛病要是耽擱上一兩天,您這條胳膊就廢了。傷是鈍器傷,棍棒一類的東西打出來的,昨天莫約黃昏時分受的傷,誰幹的,您自己說吧。」
看張老五走出來的時候覺得哪裡有點怪,剛剛張老五一急之下去抓枴杖的時候才想起來,昨天在瓷窯裡,張老五是用右手拄枴杖的,今天卻換了左手。
拄枴杖和使筷子是一樣的,習慣用哪個手,一直就是用哪個手,除非是習慣的手實在不便,否則輕易是不會換的。
張老五瞠目結舌地看著威嚴靜定得不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甚至不像個女人的冷月,到底還是顫巍巍地從喉嚨口擠出一句,「沒,沒事兒……」
徐青一邊像看菩薩下凡一樣呆呆地看著冷月,一邊低頭附在張老五耳邊小聲道,「師父,這夫人真神了……您就說說吧,沒準兒還……」
徐青還沒說完,就被張老五一眼瞪了過去,「有你個啥事兒!」
徐青被罵得一縮,景翊卻輕飄飄地湊了過來,眉眼間仍帶著那抹溫文可親的笑意,一根修長白淨的手指直指自己的鼻尖,「那您看,有沒有我的啥事兒?」
張老五一噎,尷尬地笑著擺手,「四公子……小徒是打鄉下來的,不懂京裡的規矩,我這是小老百姓的小官司,哪敢勞大理寺的大人費心……」
張老五這話雖然拐了點彎,但冷月還是聽明白了。
說白了就是四個字:你管不著。
事實上,這樣的事兒還真不在大理寺的職責範圍之內。
冷月兩肩一沉,下頜微揚,英氣倍增,「他管不著,我管。」
看著張老五和徐青都愣了一愣,冷月伸手就要往腰間摸,還沒觸到腰帶,突然記起出來的匆忙,什麼牌子都沒帶在身上。
冷月剛剛意識到這件事,景翊就已昂首挺胸一臉驕傲地把一塊明晃晃的牌子舉到了眾人眼前。
景翊的手中,金漆紅穗的牌子上鐫著個碩大篆字。
膳。
三人齊刷刷地看著這塊牌子愣了半晌,景翊才發現好像哪裡有點兒不對……
「錯了錯了,這是御膳房的牌子……這個!不對……這是太子府的,這個也不是,這是御書房的,這是安王府的……」
「……」
景翊在六隻眼睛的注視下叮鈴咣啷地在身上翻出一把各式各樣的牌子之後,終於頂著一頭細汗舉出了一塊細長的黑漆腰牌,把刻著「刑」字的那面舉到張老五和徐青面前,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氣。
「這是我媳婦的。」
冷月認命地嘆了一聲。
雖然她想拿出來的不是這一塊,但這一塊總比御膳房的那塊好一些。
看著還滿臉怔愣的張老五和徐青,冷月劈手從景翊手裡奪過牌子,腰背一挺,公事公辦地道,「在下是在刑部供職的捕班衙役總領,冷月,執安王爺令,有便宜行事之權。」
張老五和徐青愕然地對望了一眼,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景翊誠心實意地說了一句。
「我媳婦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