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家常豆腐(二十五)

  別說兩件事,就是兩個字,秦合歡也不想再聽了。

  奈何,有短處攥在這兩個人的手裡,而這兩個人又偏巧一個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是想得出幹得出……

  秦合歡無力地擠出一個字,「說。」

  景翊悠然地吮了吮沾了油花的指尖,不急不慢地道,「這是三件挺可怕的事兒……第一件,你昨兒挨了一頓打,結果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挨打的。」

  「是張衝他……」

  景翊和顏悅色地擺手,「真不是。剛才去大理寺獄的路上,孫大成和張沖爺爺的徒弟倆人蹲在箱子裡對著罵,罵著罵著就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把那些表達語氣和感情的詞句去掉……孫大成大概的意思是說,他沒聽見有人說在瓷窯裡發現屍體,就以為張沖已經徹底燒成灰了,沒在張沖身上找著錢袋,又正好想起來偷偷聽見你是怎麼囑咐張沖的,乾脆就跟表哥說,是你和張沖當街苟且,完事兒你還把錢袋給人家了,表哥就是因為這個賞了他,然後打了你。」

  秦合歡愕然地張著嘴,半晌沒發出一個音來。

  不是她不想駁景翊,只是景翊聽來像是信口拈來的話裡愣是挑不出一根刺來,她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此時此刻她腦子裡就只有四個字。

  忘恩負義。

  景翊和冷月誰也沒把這四個字說出來,但她清楚得很,用這四個字來形容她自己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那……」秦合歡再開口時,聲音溫和了幾分,也淒涼了幾分,「我給秦家送道書信,讓他們不要再折騰了……那個錢袋你們若要拿去當證物,我就再給張沖家人送些銀子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勞煩你們,萬萬別在人前說我是秦家的人……」

  秦合歡說到那個秦字時,聲音微微顫了一下。

  冷月一邊看著秦合歡一邊嚼著包子,嘴裡不是滋味,心裡更不是滋味。

  秦合歡這樣的心情,她恐怕比誰都能理解,她也本打算與秦合歡聊聊這件事,但景翊在這裡……

  有些事景翊不會對她說,也有些事是她永遠都不會告訴景翊的。

  冷月索性就著包子把那些來的路上準備好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裡。

  「這些事兒你慢慢琢磨慢慢辦,辦這些事兒的時候,也得把第二件事辦了……」景翊似乎絲毫沒有覺察冷月的異樣,彎腰拎起剛才順手擱在地上的那一遝子硬紙包,遞到秦合歡微微發抖的手上,依舊和顏悅色地道,「把這些藥全喝了。」

  秦合歡還沒在剛才的愕然中回過勁兒來,怔怔地看著手裡的藥包,「喝……喝藥?」

  「呃,喝藥……」景翊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就是,把這紙包裡黑乎乎的東西放在水裡煮了,濾出湯水來,然後喝掉,一天兩回,明白了?」

  秦合歡原本複雜如一團亂麻的心緒被一種外焦裡嫩的感覺徹底替換了下來,慘白一片的臉上隱隱地泛起了點兒黑光,還用帶著一抹疑似同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還沒把包子吃完的冷月,看得冷月有點兒想用剩下的包子把景翊的嘴塞起來。

  她就知道,多麼正兒八經的話從景翊嘴裡說出來,不出三句,鐵定是要變味兒的……

  秦合歡被景翊認真而充滿耐心地看著,見景翊大有一副「你不回答我我會一直等到天荒地老」的意思,不得不硬著頭皮回了一句,「……明白。」

  景翊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微微眯眼,聲音聽起來別有幾分意味深長,「明白就好,等這件事辦完,你就可以著手去做最後一件事了……」

  光聽這個聲音,冷月就隱約猜到景翊接下來想要說些什麼了。

  於是,不等景翊說完,冷月已三下五除二地把包子吃完,乾脆果斷地截了景翊的話,「你一見到蕭允德就立馬讓他去府上見我。」

  景翊挑了挑眉梢,沒作聲,到底只帶著一道愈發和善的微笑,應和著點了點頭。

  聽見蕭允德的名字,秦合歡精神一緊,腰背也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莫名的亮了一重,聲音也緊張了幾分,「為什麼?」

  「他出了點事,惹了點兒不能惹的人……」冷月輕描淡寫地道,「你照我說的做就是了,否則他要有血光之災的。」

  景翊又應和著點了點頭。

  「好、好……那,我還能做點兒別的什麼嗎?」

  景翊替冷月選了一句,「吃好睡好。」

  「好……」

  從蕭允德家出來,冷月去了安王府,這回景翊沒跟著,至少,直到她頂著一輪月亮從安王府回到家,也沒見景翊從哪裡飄出來。

  末了,冷月是在魚池邊找到景翊的。

  景翊盤膝坐在一片死寂的魚池邊,從後面看去,白衣如雪,黑髮如瀑,紋絲不動,怎麼看怎麼都像是鬧鬼了一樣。

  冷月走過去,在鬼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你是剛爬上來,還是正想往下跳?」

  「唔……」景翊轉過頭來,揚起一張被水光月色映得有些淡白的臉,清澈如水的眼睛裡帶著一股楚楚可憐的勁兒,「正想往下跳。」

  「王爺說主審官可以不是你,還想往下跳嗎?」

  「那不跳了。」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挨著景翊坐了下來,屁股還沒坐穩,身邊的人身子一傾,二話不說就躺了下來。

  不但躺了下來,還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枕到了她的大腿上。

  冷月身子一僵,景翊又變本加厲地翻了半個身,把一張臉埋在了她的小腹間。

  「……你給我起來!」

  冷月這一聲吼得連隔壁鄰居家都能聽見了,吼歸吼,身子卻一動沒動。

  景翊有恃無恐地磨蹭了幾下,把冷月蹭得不得不屏息收緊了小腹,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

  「我三哥來過了。」景翊像老夫老妻閒話家常一樣悠悠然地說著,「他來送你落在老爺子家的劍,我幫你配了一個劍鞘,擱在臥房裡了,待會兒你回去看看,不喜歡的話我再給你換一個。」

  冷月剛才回房的時候已經看到那個劍鞘了,英氣,俊秀,古雅,看得她眼前一亮,簡直愛不釋手。甭管是對景竏還是景翊,她這會兒都應該說聲謝謝,但景翊這樣……

  她又不忍下手把他推開。

  於是冷月只得繃著臉閉著氣勉強地「嗯」了一聲。

  「唔……還有,」景翊的聲音裡融進了幾分頗愉悅的笑意,「早晨咱們從張老五家走了之後,徐青把那摞碗盤湯盆的東西送到老爺子那兒去了,也不知道跟門房說了什麼,反正現在大宅那邊兒人人都知道三哥花了幾萬兩銀子買了一摞已經用了十幾二十年的破碗破盆子,老爺子活生生把肚皮笑抽筋兒了,三哥來的時候二哥還在家裡給他揉著呢。」

  「……」

  「還有,三哥問我蕭允德去哪兒了。」

  冷月一怔,氣也不憋了,低頭看向在她腿上枕得洋洋舒泰的景翊,「他問這個幹什麼?」

  景翊搖了搖頭,冷月差點兒瘋了。

  「……腦袋別動!」

  「哦……」

  冷月深深喘了幾口氣,才板著臉道,「那你跟他說了什麼?」

  「我說你也在找他呢,等你找著了,把蕭允德暴揍一頓之後,蕭允德要是還有一口氣兒,我就讓蕭允德去見他。」

  冷月聽得一愣,「我揍蕭允德?」

  景翊沖冷月人畜無害地眨了眨眼,「你自己跟秦合歡說的啊,他惹了點兒不能惹的人,不來見你就會有血光之災,意思不就是說他把你惹了,他不來見你你就弄死他嘛。」

  冷月眉梢微挑,她確實就是這個意思,只是她進了公門之後這樣的話就不便說得那麼原汁原味了。

  秦合歡顯然是沒聽出來,她還以為連景翊也一塊兒糊弄過去了。

  「我說得有這麼明顯嗎?」

  景翊篤定地點了點頭,冷月身子又是一僵。

  「……我削了你腦袋你信不信!」

  「不信。」景翊含著一抹欠抽的笑,故意搖了搖腦袋,享受地看著冷月一邊羞得滿臉通紅又一邊氣得七竅生煙的可愛模樣,「你連張老五和秦合歡都心疼,肯定不會做出謀殺親夫這等惡事來的。」

  「誰心疼了!」

  「你不心疼秦合歡,為什麼不直接把她列入人證裡,到升堂的時候讓主審官去問那些話,不是更省事嗎?你不心疼張老五,你攔徐青的話做什麼,讓他把為什麼藏屍,張老五又為什麼來瓷窯的事一口氣說清楚,師徒倆一塊兒因為蓄意藏屍挨頓板子,不是更正大光明嗎?」

  冷月噎了一下,詫異地看著悠悠然枕在她腿上的景翊,「你……你那會兒不是出去了嗎,你怎麼知道的?」

  「徐青跟我說的,他剛往牢裡一進,牢門還沒關好就想明白了,跪在地上給我連磕了仨響頭,我都跟他客氣好半天了,他才跟我說明白這是磕給你的……」

  冷月心裡微熱。

  想必是張沖在天有靈了,那麼一個木訥訥的大老粗,竟還真把她的一點兒心思琢磨明白了。

  「我最多抽蕭允德幾巴掌,不會下狠手的,他這樣的人自有天收……人在做,天在看,你信不信?」

  景翊果決地搖頭,還是以一種害得冷月差點兒蹦起來的幅度搖頭。

  「……你別以為我真不敢抽你!」

  景翊頗為堅定地看著冷月,「你抽我我也不信。」

  「……」

  景翊把頭仰起了幾分,看著月朗星稀的夜幕,淺嘆,「要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景翊頓了頓,薄唇輕抿,眉心微蹙,看得冷月心裡莫名的一疼,驀地想起景翊為什麼會大半夜坐在這汪魚池邊了。

  對,景翊是有理由不信這句話的。

  他沒招誰也沒惹誰,他的貓,還有他這池錦鯉……

  別人家的案子塵埃落定,她居然差點兒忘了她自家院子裡還有這麼一池冤魂。

  冷月還沒想好該怎麼寬慰他,就聽景翊蹭著她的小腹幽幽地嘆了一聲。

  「我爹現在還愁沒孫子嗎……」

  「……起來!」

  冷月這回還真一巴掌把他推了起來,板著臉拎起他的一隻耳朵就往臥房走,「老爺子不是想要孫子嗎,我怎麼也得送他個大的!」

  「……!」

  被媳婦揪著耳朵大踏步地走在柔媚的月光下,景翊有種五味俱全的預感。

  今夜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