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蒜泥白肉(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第三十二品

  月明,風清,夜。

  景翊年初搬進這套宅院之後,就在臥房所在的院子裡選了一面早晚一開窗就能一覽無遺的牆,親手把牆擦洗乾淨,粉刷一新,除去牆根底下所有已經打蔫的花花草草,待到河開燕來的時候,種了滿滿一牆絲瓜。

  日日悉心培育,待到盛夏炎炎,招來一群蚊子。

  景翊和蚊子大戰了整整一個夏天,敗得慘不忍睹,卻沒動一點兒拔了這牆絲瓜的念頭。

  絲瓜,絲,同思,這裡面有他的念想。

  一個像這牆絲瓜一樣,日漸繁茂,越來越飽滿的念想。

  成親那天家丁丫鬟們裡裡外外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景翊穿著一身殷紅的喜服站在這牆已然碩果纍纍的絲瓜下,一個人傻笑了半個時辰。

  種瓜得瓜,就是這個意思吧。

  所以,當冷月拎著他的耳朵把他一路揪回臥房的時候,景翊下意識地往那牆濃密的絲瓜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一定是他播種的方式不對。

  冷月抬腳踹開房門,把景翊往屋裡面一扔,一邊捲袖子一邊朝景翊的方向逼近了過來。

  景翊默默往後退了退,一退,就退到了一扇屏風前,退無可退了。

  景翊左右看了看,偌大的房裡只有一盞孤燈,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的燈架上忽閃著,除了這盞燈之外,他就是整間屋裡最亮的東西了。

  這就好像做晚飯的時候,廚子總要把燈挪得離案板近一點兒,好看清楚在哪兒下刀子才能最好地發揮食材的特色……

  景翊有點兒後悔。

  當初應該種黃瓜的。

  「小月……」

  冷月沒理會他這一聲垂死掙扎般的低喚,逼近到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腳步一收,朝著他的衣襟伸出手來。

  景翊是個聰明人,在景家,聰明人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懂得審時度勢,並根據情勢的變化做出最合適的選擇。

  於是,景翊在眨眼之間就做出了決定。

  抬頭,吐納,合目,手臂伸平,兩腳分開。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佛慈悲,隨她去吧……

  景翊剛把大字型擺好,就覺得胸口摸上來一隻手,一隻溫軟又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個使勁兒,把他拎到了一邊兒去。

  「閃開。」

  「……」

  景翊踉蹌了兩步,臉色複雜地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冷月隻手挪開屏風,從屏風後面拽出一個浴盆,浴盆裡一隻水桶口那麼大的烏龜正在慢悠悠地撥拉水玩。

  「明天你就帶它見老爺子去吧。」

  景翊一愣,跟烏龜大眼瞪小眼地瞪了須臾,直到把烏龜的腦袋瞪回了殼裡,景翊才抬起頭來茫然地看向冷月,「帶它……見老爺子?」

  「老爺子不是想要孫子嗎?」冷月嘴角輕勾,蹲□子在烏龜長著綠毛的殼子上拍了拍,「正好還沒給它起名呢,打今兒起,它就叫龜孫子了,明天抱去給老爺子看看,這件事兒咱倆就算是交差了。」

  景翊的臉色更複雜了。

  他站在這兒都能想像得出來,他要是抱著這麼一個東西顛顛地跑到景老爺子面前,樂呵呵地告訴景老爺子,這是咱家的龜孫子,景老爺子一準兒能在祖宗牌位面前把他揍成個孫子。

  不知道現在種黃瓜還來不來得及……

  景翊看著龜殼出神,一時忘了回冷月的話,也不知出神出了多久,突然聽見冷月寒意頗重的聲音傳來。

  「跟你說話聽見沒有,琢磨什麼呢?」

  景翊一晃神,腦子沒管住嘴,脫口而出,「種黃瓜……」

  「……出去,種黃瓜去吧。」

  景翊驀地醒過神來,看著冷月龜殼一般的臉色,深知這會兒陪笑也來不及了,還是垂死掙扎地擠出了一個笑臉,「不是,夫人,這大半夜的……」

  「沿著後院假山種一圈,自己一個人兒種,密實勁兒就照著外面那牆絲瓜來,你要是敢偷奸耍滑糊弄事兒,往後就你睡盆裡,它睡床上。」

  「……我種!」

  於是,兩個管花園的家丁三更半夜被景翊從床上拎了起來,陪著自家倒楣催的主子披星戴月地種了一宿黃瓜。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來到花園的時候,兩個家丁已經腦袋挨著腦袋地蹲在一邊睡得口水橫流了,景翊還在吭哧吭哧地刨著土。

  八月的天還有幾分餘熱,景翊光著膀子,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汗,被明豔的晨光照著,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剛從地裡挖出來洗乾淨的白蘿蔔一樣,細嫩,水靈,還帶著一股清爽的泥土的氣息。

  這麼看著……

  很爽口。

  冷月湊近過去看著被景翊折騰得像是豬拱過一樣的地,「種了多少了?」

  白蘿蔔只抬頭看了冷月一眼,手下沒停,「快了……」

  「唔……那就先歇歇吧。」

  「不歇……」

  冷月默嘆,實話實說,她壓根就沒指望他能種出什麼黃瓜來,昨晚趕他來種黃瓜,不過是信口抓了個能讓他不睡在房裡的藉口罷了。

  他要不提黃瓜這茬,她昨晚也會再找個別的藉口。

  看著景翊這副貨真價實的大汗淋漓的模樣,她也覺得點兒出乎意料,以景翊的作風,怎麼就會老老實實地在這兒種一宿黃瓜呢……

  「家裡來客人了,回屋洗個澡換身衣服去吧。」

  景翊沒吭聲,也沒停下手裡的活兒。

  「行了,今兒幹不完也不會讓你睡到盆裡去的,趕緊著,洗澡水都給你準備好了。」

  景翊還是沒吭聲。

  「我也不會讓龜孫子睡到床上去的,行了吧?」

  「行。」

  她就知道……

  景翊愉快地把鋤頭一扔,抱起衣服哼著小調就回房了。

  看著景翊水光閃閃的背影,冷月當真有了種從此抱著烏龜過夜的衝動。

  什麼人啊……

  景翊一去就去了一個多時辰,等景翊出現在客廳裡的時候,廳裡就只剩下臉色陰沉的冷月和兩杯不冒熱氣的清茶了。

  景翊發誓,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碰鋤頭了,於是不等冷月開口,景翊就自覺地站到冷月面前,「夫人,我錯了。」

  冷月淺抿著嘴唇沒說話,景翊又認認真真地補道,「夫人,其實歸根到底錯並不在我,是龜孫子一個勁兒想往我澡盆裡爬,我怕它燙著,跟它講道理,它不聽,我倆就打起來了……」

  說著,景翊還撩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上那幾道粉嘟嘟的抓痕,沒抓破,只是微微有點兒腫,看起來有種出乎意料的賞心悅目,「請夫人查驗。」

  眼看著冷月嘴角抽了抽,景翊又趕忙補了最為緊要的一句,「最後我把它翻了個個兒撂在地上,還是我贏了。」

  「……」

  「雖然是有點兒勝之不武,但兵書裡說得好……」

  冷月一言不發地聽著景翊背完了大半本《孫子兵法》,終於忍不住,低頭把臉埋在兩隻手掌裡,使勁兒揉搓了幾下。

  「景翊……剛才,蕭允德來過了。」

  景翊一怔,掐住了後半截兵書,盯著冷月憤憤中帶著幾分懊惱,懊惱中又帶著幾分憋屈的樣子,猶豫了片刻,「夫人要是沒打痛快……我再把他叫回來?」

  「我沒打他……」冷月深深地看著沐浴之後纖塵不染的景翊,微微抿了一下血色有些淡薄的嘴唇,沉聲道,「景翊,昨晚你家……咱們家,有個親戚過世了。」

  景翊眉頭輕蹙。

  親戚?

  能讓冷月動容若此,肯定是個與她相熟,至少是與她打過交道的親戚,景家的親戚,而且還是個從素來不跟親戚們有什麼走動的蕭允德處得知死訊的親戚。

  景翊微驚,「秦合歡死了?」

  「沒死。」

  「……那是哪個親戚?」

  冷月又猶豫了一下,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拉著景翊的胳膊把景翊拽到椅子前,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進椅子裡,才壓低了聲音一字一聲地道,「蕭允德。」

  「……!」

  要不是冷月的手還按在他的肩上,景翊一定蹦起來給她看看。

  「夫人……」景翊睜圓了一雙狐狸眼,喉結微顫,嚥了一口唾沫,再開口時,愈發誠懇,「我真的已經知錯了,我把咱家所有牆根底下全種滿黃瓜好不好,你就別嚇唬我了……」

  「誰嚇唬你了……」冷月實在忍不住,沒好氣兒地翻了個白眼,可聲音說出來還是沉沉緩緩的,「他真的已經死了,是秦合歡託人把他的棺材抬來了……你別衝我瞪眼,你跟龜兒子在澡盆子裡打架那會兒棺材就已經抬到刑部停屍房了。」

  景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瞪圓的眼睛也恢復了原來彎彎翹翹的樣子,不笑也帶著一抹隱隱的笑意,「夫人真是金口玉言,昨兒晚上才說過蕭允德這種人自有天收,今兒老天爺就把他給收了。」

  冷月欲言,又止,搖頭,鬆開按在景翊肩膀上的手,抓起桌上的一杯茶,剛要往嘴裡送,就被景翊伸手攔了下來。

  「等等。」

  景翊從她手裡拿過杯子,起身把涼透了的茶水潑到門外的庭院裡,轉身回來,走到客廳一角的小爐邊,拎起水壺倒了一杯熱水,湊在嘴邊輕輕吹了吹,才重新交回到冷月手裡。

  「慢點兒喝,還有點兒燙。」

  看著冷月發愣,景翊指了指自己肩膀上剛剛被冷月按過的地方,「你手心兒裡全是冷汗,還是喝點兒熱乎的好。」

  冷月捧著熱騰騰的杯子,鼻尖有點兒發酸。

  她也不知道這種莫名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兒,反正被景翊這樣關切地看著,她突然就相信那場倉促的婚禮真的是算數的了。

  景翊淺淺蹙著眉頭,溫聲問道,「直說就好,還出什麼事兒了?」

  冷月微怔,抬眼看向景翊,景翊迎著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回見死人了,能把你嚇成這樣,肯定還有別的事兒。」

  冷月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低頭淺淺地抿了一口熱水,暖意流遍全身,方才還一團亂麻的心無端地踏實了下來。

  「他死得……」

  三個字說出來,冷月頓了頓,像是又斟酌了一下,才最終選定了後面的四個字,輕輕吐出。

  「不大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