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竏是禮部郎中,常與番邦外使打交道,幹這種活兒的人,甭管是活的還是曾經活過的,冷月都見過幾個,這些人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一絲不苟地踐行著三個字——不吃虧。
所以,景竏跟她提條件,冷月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冷月猜,景竏八成是要跟她說,他接下來所說的一切都不能傳出這個屋子,如果被第四個人知道就把她怎麼樣怎麼樣。
在六部為官的人多半都有這個毛病。
冷月努力地當那個坐到她旁邊如姣花照水般的人不存在,對景竏客客氣氣地點了下頭,本想說「三哥請講」,一個「三」字還沒說出來,身邊的人已忽閃著眼睛笑靨如花地對景竏開了口。
「這屋裡都是一家人,三哥何必這麼見外呢。」
景翊平時耍起賴皮來的時候也是眨著眼睛死皮賴臉地笑,不過,平時景翊不會穿著這麼一身粉得像花兒一樣的裙子,還把濕漉漉的頭髮全撥到一邊肩頭,微垂著修長白淨的頸子,把髮梢托在手掌心裡慢悠悠地擦拭著,擦拭著……
冷月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翊看起來,好像……
很貴的樣子。
景竏似乎也是這麼覺得的,因為冷月留意到景竏的嘴角壓抑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就跟鑽煙花巷的男人藉著酒勁兒點了幾個姑娘,該幹的事兒都幹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才發現身上沒帶銀子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那叫一個悔啊……
悔得臉色都有點兒發青了。
「沒你的事兒。」
景翊帶著笑意皺了一下眉頭,有點兒那種一陣春風過去把水面吹起一層褶子的味道,溫柔裡帶著一絲蕩漾,「怎麼會沒有我的事兒呢,三哥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事,事無鉅細,都是我的事。」
冷月愣了愣,突然想起景翊先前在她身上用過的一個詞。
秀外慧中。
景竏俊秀的額角上憑添了一根蜿蜒的青筋。
冷月抿了抿嘴。
她今天來景家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從景竏口中問出點兒蕭允德的事兒來,她一點兒也不想在這麼個時候,因為這麼個原因,功敗垂成。
「三哥……」冷月對景竏鄭重地拱了拱手,「這案子已接連死了四個人,極有可能還會有人遇害,為早日擒獲凶手,還請三哥直言相告。」
景竏面無表情地端起面前的茶,慢慢地吞了一口,像是思慮了半晌,才擱下杯子,淡淡地道,「那就四個條件。」
四個……
景竏說一個條件,她心裡還大概有個底,四個條件……
冷月微微側頭,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這一眼代表了一個字。
上。
她的事就是他的事,這話是他自己剛剛說過的。
也不知道景翊是會意還是沒會意,冷月還沒把眼神收回來,景翊就已帶著一道善解人意的微笑對景竏開了口,「三哥,你今兒晚上不出門吧?」
冷月聽得一愣,景竏好像也沒明白,皺了下眉頭,「你有事?」
「不不不……」景翊笑意微濃,「是你有事。」
「……我沒事。」
「不不不……」景翊笑意再濃,「你就快有事了。」
景竏臉上依然波瀾不興,額頭上的青筋倒是明顯粗壯了一圈。
景翊說完這句就不說話了,提起茶壺,把冷月手邊的茶杯滿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氣定神閒地品咂起來。
唔,玲瓏瓷窯的瓷杯,成家的茶,此時配在一起,真是別有一般晦氣。
景竏為人謹慎,周全,好處是安全,辦事兒極少出錯,壞處就是一件事只要知道那麼一丟丟,就得不惜一切代價把剩下所有的部分全都弄個一清二楚,否則……
冷月想起來,以前聽景翊說過,景竏出門必乘轎,就是怕聽到街邊算命的那種有上句沒下句的話會忍不住掏錢聽人家把那些明知是扯淡的話說完。
果然,景竏深深吸氣,徐徐吐出,「三個條件……說吧,我有什麼事?」
冷月眉梢微揚,她也猜不出景翊會說出件什麼事兒來。
景翊精緻的喉結微微一顫,嚥下那口別有一般滋味的茶,從容優雅地放下茶杯,目光真誠地看著景竏,認真地道,「你有血光之災。」
「……」
景翊認真地說完,又不吭聲了。
景竏看向冷月,冷月一雙眼睛紋絲不動地凝在景翊的胸口,似乎在專心研究景翊裡面一共穿了幾層似的。
景竏緩緩吐納,手上捏緊了茶杯,面不改色,「兩個條件……說,我怎麼就有血光之災了?」
「因為你和此案中的四個死者有本質的共同之處。」
冷月一怔,目光倏然一抬,從景翊平坦的胸口掠過,躍上了景翊笑容飽滿的臉。
這個案子之所以破例越級落到冷月手裡,不僅僅是因為有這樣死狀死者的案子除她以為沒人敢查,也沒人能查,還因為這案子除了牽涉到豫郡王的親兒子蕭允德之外,還牽涉到了另外一個有點兒重要的人。
所以,有關這案子的事情冷月只對景翊說了個皮毛。
她要是沒記錯的話,景翊清清楚楚知道的這四名死者的共同之處,好像就只有……
楊梅毒瘡。
冷月默默轉回頭來,重新打量了景竏一番。
雖然景竏看起來實在不太像是喜歡流連煙花巷子的人,但他房裡收著這樣風塵味十足的女人衣服……
以景竏的城府,難說。
景竏這回沒多等就認命地道,「一個條件。」
「首先,」景翊把聲音放沉了幾分,上身微傾,透出些與他身上那套衣服不甚和諧的嚴肅,「你們都是男的。」
「……」
景竏手上一使勁兒,差點兒把杯子捏出個窟窿來。
要命的是,景翊還在前面加了個「首先」,有首先,就意味著然後還有然後。
「好……」景竏面無表情地熬到額角青筋的跳躍感減輕,緩緩鬆開杯子,才道,「你把後面的話一口氣說完,我就回答冷捕頭剛才的問題。」
景翊笑意一濃,「還有,他們死前和你一樣,都是活的,完了。」
「……」
冷月有點兒想親景翊一口。
景竏顯然有點兒想掐死他。
景翊是神情最淡然的那個,笑容依舊,「三哥,你別忘了咱家的規矩,對自家人食言者……」
對自家人食言者怎麼樣?
冷月不知道,但她猜著應該是個比跪祠堂嚴重許多的後果,因為景翊還沒說完,景竏已臉色微沉,揚聲截道,「是,八月十三晚上,蕭允德確是跟我在一起。」
冷月神色一肅,腰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幾分,俐落又不失客氣地問道,「那蕭允德與三哥是幾時在哪兒見面,幾時在哪兒分手的?」
景竏的臉色莫名的好了一些。
兄弟連心,景竏的臉色好了,景翊的臉色就不好了。
景翊心一揪,剛把嘴張開,還沒來得及出聲,景竏已快刀斬亂麻地把話說了出來,「你待會兒替我把剩下的雞鴨鵝魚蝦蟹都殺了。」
景翊張開的嘴僵了一下,差點兒閃著舌頭。
冷月也愣了愣。
景竏起初要提的條件難不成就是這個……
「不答應就算了。」
「……沒問題!」
「包括放血,拔毛,淨膛。」
「沒問題。」
景竏這才舒心地摩挲著茶杯,淡淡地道,「我和他亥時在雀巢見面,子時在雀巢分手,畫眉為證。」
冷月一怔,不由自主地擰起了眉頭。
雀巢是什麼地方?
京城第一煙花館。
據冷月查,蕭允德自半年前回京之後就成了那裡的常客,常常在那裡通宵達旦,一擲千金。
畫眉是誰?
雀巢的頭牌花魁。
據她親口對冷月說,蕭允德確實是她的熟客,但那晚她連蕭允德的一根頭髮絲兒都沒見著。
畫眉與景竏,肯定有一個在昧著良心說話。
冷月看了看景翊。
景翊絲毫沒有說景竏胡扯的意思。
但畫眉……
冷月輕輕咬了一下嘴角,轉目看向依舊波瀾不驚的景竏,聲音微沉,「三哥確定嗎?」
景竏微揚眉梢,深深看了冷月一眼。
冷月又字句清晰地重問了一遍,「三哥確定,是亥時到子時,在雀巢,有畫眉姑娘為證?」
景竏沒答,臉色也沒有任何悅或不悅的痕跡,只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拂了拂身上的薄塵,淺淺舒了口氣,「我暫時沒什麼條件想提了,你們可以在這裡待到衣服乾透,然後,那些該死的東西在廚房後面的院子裡。」
景竏說罷,一退離開桌邊,轉身走到門口,伸手拉開房門。
景竏在伸出手去的時候就感覺到門外似乎有個人,來人應該是為了什麼急事來的,在門口站定的時候喘息有些粗重。
景竏覺得這很正常。
這種不冷不熱的時候正是番邦最愛派使節前來朝拜的時候,周邊那些窩在犄角旮旯裡過日子的小國君主都不傻,這時候中原正是糧谷滿倉秋果碩碩的時候,來了,帶幾樣不值錢的稀罕玩意兒天花亂墜地吹一場,再擠幾滴眼淚嘆一聲民生多艱,皇上就是為了中原大國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讓他們空著手回去。
景竏的主要任務就是和這些使節扯皮,一直扯到能拿出一個既能保全皇上的面子,又能保住國庫的裡子,還能讓這些使節樂得屁顛屁顛往家跑的法子為止。
所以,這個時節心力交瘁的不光是三法司的一夥兒人,有人在中秋節急匆匆地找到他房門口來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景竏開門開得很乾脆。
乾脆到腦門上「咚」地挨了一記,疼得兩眼直冒金星的時候,還沒看清站在門口的到底是什麼人。
「哎呦我的親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