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蒜泥白肉(十三)

  在刑部供職這麼久,冷月還從沒在哪個佳節的半夜裡得哪個京官上門拜訪過,更別說是拖家帶口,連兩個話還說不利索的小孩也一塊兒帶來了。

  除了兩個孩子,一家七八口人一個個都是一腦門兒的官司,相互之間不知道在低聲說些什麼,還有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婦正偎在眉頭緊鎖的京兆尹夫人的身邊,哭得梨花帶雨。

  這架勢,怎麼看怎麼都像是來告狀的。

  苦主應該就是這個少婦。

  所以,冷月堅信,這肯定不是來找她的。

  「司……」

  冷月剛站住腳,還沒拱起手來,那前一刻還哭得好像站都站不穩的少婦突然就像中了邪似的,鬆開京兆尹夫人的胳膊,一個箭步朝冷月衝了過來。

  「我撕爛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冷月皺了下眉頭,在那少婦的指甲差一寸就要撓到她臉上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側了個身。

  少婦一爪子撓空,失了重心,晃了一晃就往下跌去,眼瞅著就要臉朝下拍在地上的時候,冷月上身紋絲不動,不急不慢地抬起腳來攔住少婦的楊柳細腰,撩掛面一樣把她撩了起來。

  少婦扶著冷月抬得直直的長腿站穩身子之後,原本嗚嗚呀呀的一家人就只剩下小孩嚇哭的動靜了。

  「你看清楚。」冷月淡淡然地把抬到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腿放下,並膝站好,收腹,使勁兒挺了挺胸,對那已經嚇得忘了哭的少婦幽幽地道,「我不是景四公子,我要臉的。」

  看著呆愣在面前一臉難以置信的少婦,冷月有點兒糟心。

  以後再也不穿男裝了……

  「司馬大人,」冷月對著還沒回過神來的京兆尹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景翊今兒晚上喝多了,這會兒還不怎麼會說人話,有什麼事兒您就跟我說吧。」

  京兆尹還沒說話,那桃腮上還帶著淚的少婦像是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了,纖纖玉指一揚,杏眼一瞪,直指冷月的鼻尖,「我就是找你!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我相公!」

  少婦長得嬌小,冷月比這少婦高出大半個頭,無需仰頭就能越過少婦髮絲平順的頭頂,毫無障礙地看向客廳中其他的幾個人。

  除了一把年紀的京兆尹和京兆尹夫人,還有兩對夫妻似的中年男女,冷月剛進客廳的時候還被這兩對男女趾高氣揚地瞪著,這會兒四人已經全縮到京兆尹夫婦後面去了,要麼低頭看腳,要麼仰頭看天,沒有一個吭聲的。

  京兆尹夫婦的神色也有點兒複雜,兩個人都皺著眉頭抿著嘴,誰也沒說話。

  只有兩個小孩拽著京兆尹夫人的衣角,哭得比外面的雨聲還淒厲。

  冷月收回目光,微微頷首,看著眼前這個似乎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再碰她一下的少婦,氣定神閒地道,「我就一個相公,自己用的,不能給你。」

  少婦狠噎了一下,顫抖著嫩蔥根一樣的手指頭,憋得眼淚珠子都滾下來了,還沒說出一句話來,倒是京兆尹乾咳了一聲,鐵著一張月餅似的圓臉,拿著慣有的官腔道,「冷捕頭,剖屍案三日內必破,可是你親口說的?」

  冷月淺淺地皺了下眉頭。

  她覺得,京兆尹這張臉要真是個月餅,那也一定是個五仁餡的。

  「沒錯,是我說的。」

  五仁月餅微微眯眼,慢悠悠沉甸甸地道,「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冷捕頭一介女流,不知說話算不算數?」

  冷月的眉頭又收緊了些。

  她其實立馬就可以客客氣氣地對京兆尹說,這案子已由安王府接手,三日之期是她對安王爺打的包票,委實不關他一個京兆尹的屁事。

  但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一夥兒人是臨時湊到一塊兒奔著三個不同的目的來的。

  少婦是來找她算賬的。

  京兆尹夫婦是來找她晦氣的。

  剩下的那些……

  這會兒這麼看著,已經有點兒像是來找她玩的了。

  除了能湊滿一輛馬車省下另外兩份打賞車伕的錢之外,冷月實在想不出第二個能讓他們同時出現在她面前的理由了。

  冷月這麼一琢磨,就遲疑了一下。

  這麼一遲疑,就聽見一個帶著些朦朧醉意的聲音傳來。

  「司馬大人這話問的……您都娶了一筐,不是……一籠,也不是……一遝,對……一遝子媳婦了,連女人說話算不算數都不知道嗎……」

  冷月一驚回頭,就見景翊從客廳側門口的屏風後面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她過來之前明明請齊叔去房裡幫忙照看了……

  冷月看他走得晃晃悠悠的,忙過去攙他,手還沒來得及碰上景翊的胳膊,景翊就閃了閃身,避開冷月的手,有些踉蹌地朝著被他噎得一臉烏青的京兆尹夫婦倆走了過去,一連幾巴掌拍在京兆尹的肩頭,差點兒把體態有點兒腫的京兆尹拍趴下。

  「司馬大人放心……就算你所有的媳婦說話都是放屁,我媳婦說話也是算數的……放心!」

  冷月一時有點擔心。

  擔心臉色已經憋出茄子樣的京兆尹夫人會突然憋不住伸出手來掐死他。

  京兆尹使足了全身力氣才把景翊的手從自己肩膀頭上撥下去,景翊腳下不穩踉蹌了幾步,冷月閃到他身邊剛要扶他,景翊又及時往一旁挪了一下,挨著廳中的一根柱子站穩了身子,連看也沒看冷月一眼。

  冷月連他一個衣角都沒碰著。

  冷月怔了怔。

  景翊這是……

  生她的氣了?

  是不要臉那句,還是不說人話那句,還是留他自己用那句……

  甭管哪一句,擱到平日裡,景翊最多就是沒皮沒臉地笑笑,但人一喝多了酒,就難保會是什麼心性了。

  正兒八經的人醉酒之後莫名犯案的事兒還少嗎?

  冷月的心思還凝在景翊身上,京兆尹已整了整被景翊生生拍出了幾道褶子的官衣,黢黑著一張圓臉沉沉緩緩地道,「景大人……本官看在安王爺和景太傅的面子上,倒是很想相信冷捕頭是說話算數的,但這逍遙法外的惡賊已欺到本官官邸門前了,你讓我如何信得?」

  景翊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泛著幾分酡紅的臉上又浮出了一層茫然之色,「唔……唔?」

  冷月聽明白了。

  明白的那一霎,冷月脫口而出,「你兒子死了?」

  縮在京兆尹夫婦身後的兩對男女臉色齊刷刷地一黑,黑得宛如景老夫人在油鍋裡煎出來的那種東西。

  京兆尹還沒開口,那個差點兒被冷月忘乾淨的少婦像是受到了什麼提點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搶地地嚎起來,「我苦命的相公……都是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女人家家的當什麼差……你不要臉我們還要命呢!這惡賊要是讓我家老爺來抓,我相公還會受這樣的罪嗎!你還我的相公啊!」

  冷月皺了下眉頭。

  聽這些在宅門裡窩久了的女人說話就是費勁,這少婦嚎了這麼一大陣子,就只說出來了一個有用的意思。

  她是京兆尹家的下人,死的那個是她相公。

  冷月抬眼看了看天色。

  三更剛過。

  這時辰……

  早了。

  冷月正被一腦子多而雜亂的線索攪合著,就見景翊像鬼魅一般,眨眼掠到少婦面前,掠得快了,收腳時有些不穩,身子晃了一下,看得冷月心裡一顫,思緒頓時斷了。

  景翊站在哭得抽抽搭搭的少婦面前,負手弓腰,微微眯眼,一直看得少婦哭不下去了,才「噗」地一下笑出聲來,「原來我媳婦的臉讓你偷走了……你臉厚成這樣,熱不熱啊?」

  冷月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少婦反正是哭開了,扯開嗓子哭得驚天動地。

  「別哭別哭別哭……」景翊帶著酒氣滿滿的笑容連連擺手,擺完了,直起腰來,揚手往縮在京兆尹夫婦身後的那對男女身上一指,「再哭,你情郎們要心疼了……」

  冷月一愣。

  情郎……們?

  少婦哭聲乍停,瞪圓了水汪汪的眼睛,見鬼一樣地看著眼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醉漢。

  片刻死寂之後,只聽原本兩個一聲不吭的女人炸雷般地吼了起來,一邊吼一邊往身邊的男人身上擂拳頭,兩人吼聲此起彼伏,冷月到底就聽清了開頭的幾句,大概的意思就是她們終於明白自家男人為什麼突然正義感滿滿地自告奮勇來幫一個下人出頭了。

  「別鬧……別鬧!」

  到底還是景翊揚聲鎮住了這場本應至死方休的討伐。

  「看看,都看看……」景翊板起一張冷月從未見過的崇拜臉,揚手一揮,指向了默默站在一旁滿臉糟心的京兆尹夫人,「看看司馬夫人,什麼是修養,什麼叫大家閨秀……你們都是一家人,吃一樣的飯,涂一樣的粉,相公還都喜歡家裡同一個丫鬟,你們跟司馬夫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京兆尹夫人還沒琢磨過味兒來,京兆尹已大臉一僵,沉聲道,「景大人醉酒胡言,本官就不作計較了……這丫鬟青禾是敝府三管家杜忠的發妻,杜忠為敝府盡忠多年,如今遭此橫禍,中秋佳節橫屍京兆府門前,難道本官與家眷就不能來替他喊聲冤枉了嗎?」

  京兆尹話音未落,景翊已連連點頭,「能能能……」

  景翊說著,轉身走回少婦面前,膝蓋一彎盤腿就地坐了下來,兩肘撐在膝蓋上,兩手捧腮,直勾勾地看著癱坐在地上滿臉是淚的少婦,「喊吧,我好好聽……」

  少婦張嘴,又張嘴,張了半晌的嘴都沒能把那個已到嘴邊的冤字喊出來。

  「我,我……」少婦實在憋不住了,一咕嚕爬起來,奔到京兆尹身邊,抓住京兆尹的胳膊「哇」一聲哭了出來,「我不告了!老爺,我不告了……他死了就讓他死了吧,您都說他死了活該的,我不當姨太太了,給兩位少爺生的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不告了……」

  京兆尹一家人的臉色都有點兒複雜。

  「你胡扯什麼……」京兆尹掰開少婦抓在他胳膊上的手,硬著頭皮勉強板住臉,「反正……這惡賊已欺到我京兆府門前了,冷捕頭明晚子時前若還抓不到這惡賊,就莫怪本官往宮裡上摺子,請冷捕頭回家相夫教子了。」

  看著京兆尹帶一家人遠走的背影,冷月真是一點兒怪他的心都沒有。

  可恨之人,有時候也挺可憐的。

  冷月默默嘆了一聲,輕輕走到還盤坐在地上的景翊身邊,半跪□子,伸手扶上景翊的肩。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