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蒜泥白肉(十五)

  畫眉笑得愈發嫵媚了些,不置可否,柔若無骨地從一片狼藉的床上爬起來,拿起冷月扔上來的一件外衣,漫不經心地披在細滑如凝脂的身上,衣帶隨手一束,風姿就勝過這間香閨之外那群精心裝扮的美人百倍。

  畫眉赤著一雙玉足踏在鋪滿房間的羊毛地毯上,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涼白開,往一旁魚缸裡倒了半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缸中歡蹦亂跳的金魚,才轉手把剩下的半杯遞向一臉冰霜的冷月,含笑道,「怎麼,還是為了靖王的事?」

  靖王,當今聖上與錦嬪所生的皇子,順位第四,僅比太子爺晚兩個時辰出生,若非他生性驕縱,唯愛聲色犬馬,如今太子爺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恐怕還會更難坐一點兒。

  冷月先前對景翊說,這案子的死者除了蕭允德和成珣,還有一個富商家的兒子和一個大官家的兒子,那個大官家的兒子就是靖王蕭昭暄。

  他是此案中被人發現的第一具屍體,也是唯一一具不是在自家大門口被人發現的屍體。據京兆尹說,屍體是從住在京郊小村裡的一個浣衣女家門口抬回來的,那浣衣女已經活活嚇瘋了。

  所幸京兆尹是從地方任上陞遷來的,對京裡這幾個毛還沒長全的小輩王爺都不熟,蕭昭暄自己也不喜歡在官家出沒的地方拋頭露面,所以直到把屍體交給安王府,京兆尹也不知道這死的究竟是什麼人,安王爺索性就沒吱聲,不動聲色地把消息壓了下來。

  冷月曾給安王爺當過貼身侍衛,他一舉一動是什麼意思冷月都明白得很,這兩年聖上龍體違和,蕭姓男人的日子都過得不甚太平,這案子辦起來務必速度快,動靜小,能多小就多小。

  冷月這才許了三日之期。

  看著冷月面無表情地把那半杯水接到手裡,畫眉笑意微濃,淺淺一嘆,「我已對你說過了,靖王確曾是我的客人,但他已有好些日子沒來過了,我也不知他近日去過何處,更不知他現在在哪家姑娘的香閨裡吃月餅……」說到月餅,畫眉長頸輕轉,有點遺憾地看了一眼桌上那盤做工極考究的蓮蓉月餅,「我這裡的月餅餡兒不乾淨,多加了幾樣男人喜歡的東西,就不請你吃了。」

  「我不問靖王的事,」冷月把杯子捏在手裡,沒往嘴邊送,只深深地看著柔若柳枝般斜倚在桌邊的畫眉,聲音有些冷硬,「我再問你一遍,八月十三晚上,蕭允德來沒來過。」

  畫眉微微上翹的眼角暈開一抹讓人心神蕩漾笑意,「我已說過了,沒有。」

  冷月眉心微緊,攥著茶杯的手也緊了幾分,「但是有人告訴我,那夜亥時與子時之間他在這裡見過蕭允德,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畫眉嘴角一揚,朱唇輕啟,露出一排貝齒,「禮部郎中景竏景大人說的,是不是?」

  冷月一怔,不等發問,畫眉已搖頭笑道,「我沒見到蕭老闆,這是實話,不過我確實見過景大人,他那晚也是來找蕭老闆的,樓上樓下找了一圈都沒找見,就交代我說若有人問起蕭老闆,就說蕭老闆整晚都在我這兒。」

  冷月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腦子裡的思緒也擰成了一個死疙瘩。

  蕭允德雖是豫郡王的子嗣,但到底不過是一個瓷窯老闆而已,景竏何必為他撒謊,又怎麼可能撒謊撒到連景翊都看不出來?

  畫眉像是看出了冷月的疑慮,眉眼笑得愈發誘人了些,聲音柔婉得已像是唱出來的了,「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會對你撒謊的。」

  畫眉叫她「再生父母」,冷月聽得一點兒也不心虛。

  她救過畫眉一命,那會兒她還是安王爺的侍衛,陪安王爺一起查辦一宗少女失蹤的案子,安王爺一個沒留神,她就一個人鑽進深山,把被人販子藏得嚴嚴實實的幾十名少女全救了出來,畫眉是其中年紀最大的,卻是姿色最好的一個。

  她明明記得畫眉前年已委身五皇子慧王蕭昭曄為妾,天曉得後來又怎麼成了雀巢的頭牌。

  畫眉給她的解釋是,雀巢裡的飯菜比王府的好吃。

  冷月在這兒吃過好幾頓飯了,還是沒吃出有什麼好的。

  冷月翻了個白眼,揚手把杯子裡那一半涼白開灌進嘴裡,沒好氣兒地道,「早知道你到底還是幹了這一行,還不如讓那幾個人販子把你賣了呢,早賣幾年你還年輕點兒,我這麼一救你,還耽誤你發財了呢。」

  畫眉笑而不應。

  冷月擱下杯子,抿了抿嘴,看著年近而立之年氣色依舊紅潤得像十六七的少女一般的畫眉,聲音不禁輕軟了幾分,「畫眉姐……靖王身上有楊梅毒瘡,你是知道的吧?」

  畫眉坦然點頭。

  「楊梅毒瘡能傳人,是要命的,你也知道吧?」

  畫眉莞爾一笑,移步到冷月身邊,捉起冷月不握劍的那隻手,放到她潔白如雪的手腕上。

  冷月在她脈上摸了一下,一驚。

  「別怕……」畫眉嫣然淺笑,笑裡帶著一絲嫵媚掩飾不了的苦澀,「你剛才喝水的杯子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別人沒碰過,我也從來不用,放心吧……你是我見過的最乾淨的女人,我歡迎你來這兒小坐,但絕不會讓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污了你。」

  「畫眉姐……」

  畫眉笑著把手抽回來,有點兒無奈地指了指還一動不動趴在床下的男人,「你幹的好事……我可弄不動他。」

  冷月咬了咬牙,沒再說話,走回床邊毫不費力地把男人渾圓的身子扔回了床上,回過頭來的時候又是一驚。

  畫眉正依靠在桌邊,悠然地嚼著半塊月餅。

  冷月劈手把月餅奪了下來,愕然地看著吃得滿面坦然的畫眉,「你不是說這裡面……這裡面不乾淨嗎!」

  畫眉淡然淺笑,從冷月手中把那半塊月餅接了回來,「年紀大了,不吃點兒不乾淨的東西,就沒有飯吃了……要是沒有別的事,你就快走吧,一會兒我就沒法見人了……」

  冷月咬牙站了片刻,剛轉過身,正要從窗中躍出去,就聽畫眉輕喚了她一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你說。」

  畫眉朱唇微抿,美目中泛著清晰可見的疼惜,聲音微沉,「景四公子,他沒有你想像的那麼乾淨。」

  冷月一愣,「你什麼意思?」

  冷月話音甫落,被她扔在床上的男人悶哼了一聲,動了一動,畫眉抱歉地望了冷月一眼,又狠狠咬了一口手裡的月餅,褪□上僅有的一件外衣,走回床上……

  一個剛被冷月抹乾淨的名字又浮上了心頭。

  冷月回到府中的時候已雨過天青,太陽高高掛了,景翊不在房裡,齊叔也不在房裡,冷月找了一圈,到底是在馬棚邊找到齊叔的。

  「夫人……」昨晚被冷月那樣疾風驟雨一樣地訓斥了一通,齊叔乍一見陰沉著臉色回來的冷月,心裡禁不住顫了一下,忙道,「爺、爺出門,出門去大理寺了……剛才刑部來人抬棺材,我看了他們的牌子,又讓他們給您留了字條,才讓他們把棺材抬走的……我讓人把馬棚清掃一下,夫人有什麼吩咐嗎?」

  冷月看著戰戰兢兢的齊叔,想到自己昨晚一急之下撒的火,心裡多少有點兒過意不去,話說出來就格外的客氣了幾分,「沒事兒,挺好的……辛苦齊叔了。」

  齊叔心裡著實鬆了口氣,連連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夫人還沒用過早點吧,我讓人給您送點兒吃的吧?」

  冷月的肚子誠實地咕嚕了一聲。

  昨晚就吃了一肚子供品,這會兒也該餓了,想著今天是答應安王爺破案的最後期限,這頓要是不吃,下頓還不知道吃什麼在哪兒吃呢,冷月就點了點頭,「別送早點了,送午飯吧。」

  「是。」

  「等等……」冷月叫住轉身就要走的齊叔,把他喚到一旁,壓低了些聲音道,「齊叔,你知道馮絲兒嗎?」

  齊叔一愣,神色一慌,嘴唇顫了一下,「夫人……我就、就只是聽說過。」

  「你聽說過什麼?」

  「她、她不就是雀巢的一個姑娘嗎……」

  冷月淡淡地「哦」了一聲,「昨兒我見著她了,她跟我提景翊來著。」

  齊叔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身子倏然一僵,慌忙道,「夫人明察,爺可是跟那個女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

  冷月眉梢微揚,淡淡地看著急得快要上樹的齊叔,「你剛才不是說就只是聽說過她嗎,怎麼又知道景翊跟她有沒有關係了?」

  齊叔一噎,看著目光不知何時又厲成刀刃的冷月,苦嘆了一聲,「夫人……夫人明察,我確實見過她,爺把他往家裡帶過……」

  冷月看不見自己這會兒是什麼表情,但她猜著,一定比被雷劈過的還難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老早以前了,就、就是爺剛搬來那會兒……」齊叔小聲說完,趕忙補道,「那女人就來過一回,以後就再也沒來過了,我要是有一個字的瞎話就讓老天爺一個雷劈死我!」

  「好。」

  冷月淡淡應完,轉頭便走。

  「夫人……」齊叔壯著膽子叫住冷月,「您、您還要吃飯嗎?」

  「吃啊,為什麼不吃?」冷月輕皺眉頭,琢磨了一下,「我要吃冰糖肘子,倆,要大個兒的。」

  「哎……哎!」

  給冷月往屋裡送菜的是丫鬟季秋,進門的時候冷月正在屋裡捶枕頭,捶的是景翊的枕頭,還用景翊的一件衣服包裹著,捶得悶響不斷,看起來就很解氣的樣子。

  季秋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夫人,吃飯了。」

  聽到這一聲,冷月像沒事兒人一樣扔下那個裹著景翊衣服的枕頭,氣定神閒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擺,「嗯……爺的衣服起褶子了,我給他砸砸,看看能不能砸平了。」

  「夫人……這種活兒您拿給我就行了。」

  冷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走到桌邊,掃過季秋擺在桌上的碗碟,目光落在那盆冰糖肘子上,果然是倆,倆大個兒的。

  「夫人,管家讓廚房多燉了幾個肘子,這些要是不夠吃,我再去給您拿。」

  季秋努力把這話說得很淡定,冷月應得比她還淡定,「好。」

  季秋眼睜睜地看著冷月伸出手來一把抓起了其中一個肘子,實在淡定不下去了,「夫人……夫人慢用,季秋告退了。」

  季秋剛轉過身去,還沒邁開步子,就聽冷月換了她一聲。

  「等會兒。」

  冷月手裡舉著一個碩大的肘子,眼睛看著盤中另一個更碩大肘子,緩緩吐納,「你過來,一塊兒吃點兒吧。」